第6章

2089年12月4日,舟山工业区码头。

统御式撕裂舟山船坞的阴影,背部矢量推进器轰然咆哮,幽蓝色的等离子洪流喷薄而出,在沉沉的暮霭中撕开一道流星般灼目的轨迹。 修复一新的装甲板刚硬如新铸的刀锋,贪婪地吞噬着最后一缕垂死的夕光,又在机体破开铅灰色海面的刹那,将冰冷的光芒反射成一片刺目的碎金。巨量的海水被这钢铁巨兽的蛮力粗暴排开,在它身后掀起滔天的白浪,浪尖裹挟着夕阳的余烬与海沫的盐霜,短暂地凝结成一道虚幻而壮丽的虹桥,随即又在引擎的轰鸣与海风的呜咽中溃散。

艾莉卡冰蓝色的瞳孔微微收缩,如同两泓凝结的寒潭,清晰地倒映着面前全息屏幕上瀑布般倾泻而下的数据流。参数跳跃、稳定、汇聚成一条条优雅的曲线——统御式此刻的状态逼近理论极限:核心出力稳如磐石地锚定在74%的临界点,新装的耦合器仿佛打通了机甲的任督二脉,将能源传输效率硬生生拔高了37%,甚至连最细微的神经信号传导,那恼人的延迟也被压缩到了令人心悸的0.08秒——一个近乎同步思维的瞬间。

“简直像换了台机甲……”她近乎无声地低语,指尖悬停在冰冷的控制台上方,感受着数据流在虚拟界面上流淌的韵律。

陆铭的下颌线绷得紧紧的,一根廉价的合成能量棒被他随意地叼在嘴角。他含糊地哼了一声,粗糙的指节带着某种习惯性的力道,敲了敲面前布满划痕的操作面板,发出沉闷的“笃笃”声。“这玩意底子好。”他吐字不清,带着能量棒包装纸的摩擦声,“EXM我拆了不少,出力这么高的引擎还是头回见。”

话音戛然而止。驾驶舱里突然只剩下推进器的嗡鸣。

驾驶舱内瞬间被一种粘稠的寂静填满。推进器的低沉嗡鸣仿佛被放大了十倍,固执地填充着每一寸空间,压得人耳膜发胀。

艾莉卡悄悄蜷起手指。她知道陆铭此刻的表情——下颌绷紧,眉间那道旧伤疤会微微发红,像一条不肯愈合的细线。

“嘀——!”

警报声如尖刀般刺破驾驶舱的寂静,主屏幕在瞬间被猩红的乱码吞噬,数据流如同暴怒的蜂群疯狂闪烁,在视网膜上烙下灼烧般的残影。艾莉卡本能地后仰,后背紧贴座椅,冰冷的金属透过单薄的驾驶服传来刺骨的寒意,仿佛这样就能远离那些扭曲、蠕动的字符——它们像是某种活物,在屏幕上肆意蔓延,啃噬着一切正常的界面。

然后,一切骤然静止。

乱码凝固,重组,如同被无形的引力牵引,最终凝结成一行冰冷而工整的信息:

【A-47,归航路径优化完成。容器状态:待激活。预计抵达:68小时。】

下一秒,文字如烟消散,系统日志一片空白,防火墙记录干净得近乎讽刺——没有任何入侵痕迹,没有任何异常访问。 仿佛刚刚的一切只是幻觉,只是她神经末梢的一次错误放电。

但艾莉卡知道不是。

她的呼吸凝滞了,喉咙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牙齿不受控制地相撞,发出细微却刺耳的“咯咯”声。“他……他侵入了?!” 声音轻得几乎被引擎的嗡鸣淹没,却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栗。

陆铭的反应比她更快。

他猛地扯开控制台侧面的检修面板,金属盖板在蛮力下扭曲变形,发出刺耳的呻吟。他的手指在裸露的电路间飞速游走,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瞳孔随着数据流的反射不断收缩,像是一台精密扫描的机器。“不是入侵……”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近乎自语,却带着某种冰冷的笃定,“没有外部接入痕迹,没有恶意代码……这是预设的后门!”

陆铭的额头渗出冷汗——艾莉卡很久没见过他这么慌张了。“开什么玩笑……我们现在的位置全都被那家伙看光了!”

更糟的发现接踵而至。陆铭的手指在导航记录上飞速滑动,全息投影在空气中划出尖锐的蓝光轨迹。突然,他的动作凝固了——系统日志深处,一条被刻意隐藏的记录赫然显现:在乱码信息出现的同一毫秒,统御式自动向某个预设坐标发射了一段量子加密信标。

坐标解析结果在屏幕上炸开,刺眼的红圈将"横滨港"三个字死死框住,就像瞄准镜锁定了猎物。

"靠!"陆铭的拳头狠狠砸向座椅扶手,金属骨架在重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这铁疙瘩从一开始就被装了狗链!"他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每个字都裹着机油和铁锈的味道。

艾莉卡死死盯着那个坐标,冰蓝色的瞳孔剧烈收缩。她感到一阵冰冷的绞痛从胃部蔓延开来,仿佛有人往她腹腔里塞了一块正在融化的干冰。黑沼不仅能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还能让统御式像个听话的猎犬主动"报到"。这台机甲令人惊叹的高性能,此刻显露出它狰狞的真面目——越是依赖它超凡的战斗力,就越是在亲手把匕首递给敌人。

驾驶舱内的空气突然变得粘稠起来。统御式精密的液压系统仍在平稳运转,发出规律的"嘶嘶"声,但这声音现在听来就像毒蛇吐信。艾莉卡无意识地攥紧了操纵杆,金属表面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爬上来,让她想起实验室里那些闪着寒光的手术器械。

“关掉所有无线传输,切到手动作业模式。”陆铭那咬牙切齿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们走海沟。”

统御式沉入深海时,探照灯的光束如同两柄苍白的长矛,刺破永恒的黑暗。嶙峋的海底山脉在光影中浮现,宛如巨兽的脊椎骨,每一道裂隙都像是通向地狱的入口。艾莉卡的高敏神经链接此刻成了双刃剑——她能清晰感知到每一道暗流的走向,如同指尖划过丝绸;能"听"到数十海里外潜艇声呐的微弱脉冲,像是有人在耳畔低语;更能"感觉"到某些沉船残骸散发出不自然的能量波动,如同黑暗中窥视的眼睛。

"三点钟方向……那艘货轮。" 她突然指向声呐成像,指尖微微发颤。"它的反应堆舱有规律的能量脉冲,像是……监听设备?"

陆铭眯起眼睛。屏幕上,那艘覆满珊瑚的沉船看似无害,但能量读数每隔117秒就会出现一次完全一致的波动——精确得像心跳。

"黑沼那老变态,动作够快啊。" 他冷笑一声,统御式的手臂装甲滑开,露出声呐匕首的蓝光,幽冷的光晕在深海中晕染开来,如同死神的微笑。"这就安排好耳朵了。"

匕首刺中监听装置的瞬间,艾莉卡突然按住太阳穴。她的神经链接捕捉到了更遥远的东西——某种庞大而缓慢的金属摩擦声,像是生锈的巨门正在海底缓缓开启。

绕过一片热泉喷口后,声呐突然捕捉到清晰的金属反射。探照灯转向的刹那,两人同时屏住呼吸——

一艘沉没的货轮侧舷上,喷绘着足有集装箱大小的标志:荆棘缠绕的机械飞鸟,黑沼实验室的徽记。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标志下方用荧光涂料画着一个箭头,指向一条狭窄却异常平整的海底峡谷,仿佛特意为他们清理出的“捷径”。

“哈!”陆铭的笑声在密闭驾驶舱里显得格外刺耳,“这老变态是在给我们发邀请函?”

艾莉卡盯着那个标志,飞鸟的轮廓与她梦中反复出现的培养舱上的烙印完美重合。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颈后——那里有一块硬币大小的疤痕,是神经接口拆除后留下的。

“走吗?”她轻声问。

“谁知道这里面有没有装什么小机关。”统御式悬浮在峡谷入口,推进器搅动的气泡向上飘散,如同逆向的流星。陆铭的手指悬在操纵杆上,阴影中他的侧脸棱角分明。

“走。”他最终说道,统御式的探照灯突然调至最大亮度,雪白的光束如同挑战般刺向幽暗的峡谷深处,“但得按我们的节奏。”

统御式转身,义无反顾地向水面升去。身后,黑沼标记的“捷径”渐渐被黑暗吞噬,唯有荆棘飞鸟的徽记在声呐屏上闪烁,像一只永不闭合的眼睛。

……

统御式悬浮在漆黑的海沟中,探照灯光束扫过那台半埋在淤泥里的马克西翁侦察机残骸。它的驾驶舱早已被压垮,但核心数据模块仍在间歇性闪烁,像一颗垂死挣扎的心脏。

“就它了。”陆铭的声音在通讯频道里沙沙作响。他操纵统御式伸出钢缆,将侦察机的残骸拖近,动作精准得像在拆解一枚哑弹。

艾莉卡咬住嘴唇,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颈后的疤痕。她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欺骗黑沼的系统,让统御式“死”一次。

“准备好了?”陆铭没回头,但声音罕见地低了一度。“撑不住的话,马上告诉我。”

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手指贴上神经链接接口。

“来吧……阿铭。”

疼痛像一柄烧红的钢钎,从艾莉卡的脊椎直插进大脑。

她的视野瞬间被撕成两半,一半是统御式驾驶舱内闪烁的警报红光,另一半则是实验室刺目的白光——黑沼的脸在记忆里浮动,机械手指正拧动某台仪器的旋钮。

“坚持住,白毛!”陆铭的吼声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再十秒!”

她听见统御式右臂液压管爆裂的闷响,听见侦察机残骸被强行接入系统时发出的电子尖啸。神经链接里,虚假的损毁信号如潮水般涌来,每一道都带着锯齿状的痛感。

艾莉卡大汗淋漓的瘫坐在副驾驶座上——刚才的疼痛似乎还在她的骨头里回响。

“白毛!你还好吗?”陆铭的声音少见的带上了几分慌乱。

艾莉卡轻轻喘着气,用力挤出一丝微笑。

“他现在看不见我们了……对吧。”

……

……

发条鸟飞越锈海时,羽翼已沉重如铅。磁铁在它胸腔里微弱地跳动,像一盏即将燃尽的灯。

“去那里。”齿轮爷爷指向远处一座倾斜的锈塔——那是机械城边缘的旧灯塔,早被时间遗忘。塔顶的透镜破碎不堪,藤壶与铁锈如鳞片般覆盖其表面,远远望去,像一具被钉在海岸线上的巨人骸骨。

发条鸟降落在蓄水池边。池壁布满裂痕,但仍有清澈的水珠从锈蚀的管道渗出,在池底汇成一面小小的银镜。它渴极了,低头去啄那珍贵的液体——

咔!

一只覆满海藻的“废铁手”突然钳住它的翅膀!

发条鸟惊恐地扭头,看见本该是灯塔“维护者”的锈蚀傀儡正从藤壶堆中缓缓站起。它的关节发出病态的吱呀声,独眼里闪烁着猩红的光,仿佛有人将一颗烧红的炭塞进了它的头颅。更可怕的是,它另一只手的指尖竟弹出一根细长的铜针,针尖滴落着蓝色的黏液——那是能让齿轮永远停转的“锈眠剂”。

“放开它!”齿轮爷爷的怒吼从塔顶传来。

但傀儡的动作更快。铜针直刺发条鸟背部的发条钥匙孔——那里是它生命的源头,也是唯一的弱点。

铮——!

一柄扳手如流星般砸中傀儡的头颅!金属颅骨凹陷的刹那,铜针擦着发条鸟的翅尖划过,针管爆裂,蓝色黏液溅在蓄水池边缘,瞬间将铁锈腐蚀成灰白的粉末。

发条鸟跌跌撞撞地飞回齿轮爷爷肩头,簧片因恐惧而颤抖。老人捡起扳手,面色阴沉如锈海的夜:“它们连这里都埋了‘守夜人’……”

塔下,那具傀儡残骸突然自燃,火焰是诡异的青白色。几秒内,它便烧得只剩一副焦黑的骨架,连半点可追踪的零件都没留下。

齿轮爷爷用油壶接满最后几滴净水,转身离去时,发条鸟仍死死盯着那摊灰烬。

“小家伙,”老人突然开口,“知道为什么‘守夜人’宁可烧毁自己,也不让你碰那根铜针吗?”

发条鸟茫然摇头。

“因为有些存在,宁愿毁掉珍宝,也不允许它脱离掌控。”

2089年12月6日,东海洋面,无名小岛。

“结构扫描稳定……没有活体信号,只有几台烂透了的维护机器人骨架。”陆铭盯着屏幕,指节在控制台上敲了敲,最终下了结论,“应该……没问题了。”

连续两天的海上疾驰和黑沼幽灵般的骚扰,榨干了他们在舟山补充的宝贵淡水。统御式的海水过滤器像个迟暮老人般缓慢,眼前这座孤悬海外的废弃灯塔,成了风暴眼中唯一的喘息点——高耸的塔身既能收集雨水,又像天然的屏障,暂时隔绝了来自天空的窥视。

“动作轻点,这破塔看着随时要塌。”陆铭小心翼翼地操控统御式降落在布满海蛎子壳的礁石滩上,沉重的机体只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响。即便扫描结果干净,他也不敢完全信任这台机甲的操作系统——黑沼的后门像根无形的刺,扎在信任的根基上。

“好了,”陆铭伸手去解安全带,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白毛,你待着,我去……”

话音未落,一只微凉的手按住了他的手腕。陆铭一怔,回头看向副驾驶座上的艾莉卡。

“我……我可以的。”她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执拗,冰蓝色的眼睛直视着他,“让我去。”

陆铭沉默了几秒,目光扫过她紧抿的唇线。他知道她心里憋着什么。“你不需要证明什么,”他的声音放缓了些,“你知道的。”

“不是证明!”艾莉卡飞快地反驳,随即又低下头,手指绞紧了衣角,声音轻得像叹息,“……只是觉得,再不动弹,真的要生锈了。”

陆铭看着她低垂的眼睫,那里面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和渴望。拒绝的话终究没能说出口。“……好吧。”他松开安全带卡扣,别开脸,“动作快点,我在这盯着。” 心里却有个声音在提醒:让她去吧,她需要这个。

艾莉卡紧绷的肩膀明显松弛下来,眼中甚至闪过一点久违的、属于少女的狡黠光亮。“哼哼,小菜一碟!等着看本小姐的吧!”她跳下驾驶舱,脚步轻快地朝灯塔基座的水箱收集口跑去。

看着她难得蹦跳的背影消失在锈蚀的铁门后,陆铭紧绷的神经也莫名松了一瞬。有多久没见她这副咋咋呼呼的模样了?好像……自从阿黄离开后,那层鲜活的壳就裂开了缝隙。他靠回座椅,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全息监视屏。

艾莉卡哼着不成调的曲子,蹲在巨大的雨水收集阀门前。海风带着咸腥味灌进灯塔底层,吹动她额前几缕白发。她正研究着锈死的阀门把手,身后一堆覆满藤壶和海鸟粪便的“维护机器人”残骸里,一点极其微弱的、几乎被环境光淹没的红光,在某个破损的传感器深处倏然亮起。

动作快得只有一道残影。

那堆“废铁”以一种违反物理常识的、僵硬而迅猛的姿态暴起!覆盖着厚重污垢的机械臂如同毒蛇出洞,前端弹出的不再是工具,而是一支闪烁着寒光的注射器,里面晃动着某种诡异、粘稠的蓝色液体,直刺艾莉卡毫无防备的后颈!

冰冷的死亡气息瞬间攫住了艾莉卡。她只来得及在眼角余光中瞥见那抹致命的蓝光,大脑一片空白,连尖叫都卡在了喉咙里。时间仿佛被拉长,她甚至能看清针尖上凝结的水珠——

“艾莉卡——!!”

陆铭的嘶吼和灼热的光束几乎同时撕裂了空气。

“嗤啦——!!”

一道刺目的能量束精准地贯穿了扑在半空的机器人胸腔。刺鼻的焦糊味瞬间弥漫开来。机器人的动作戛然而止,像被抽掉骨头的傀儡般重重砸落在艾莉卡脚边,手中的注射器碎裂,诡异的蓝色液体四溅开来,有几滴冰冷地溅在了她苍白的脸颊上。

“白毛!!” 陆铭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惶,驾驶舱门弹开的巨响还在回荡,他人已经像炮弹一样冲了出来,几步就跨到了艾莉卡身边,一把将她从地上拽起来,力道大得让她踉跄了一下。

“伤到没?!碰到那鬼东西没?!”他语速快得像连珠炮,粗糙的手指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急切地抹去她脸上的蓝色液体,又抓起她的手反复检查,眼神锐利得如同扫描仪。那蓝色的液体在岩石上滋滋作响,冒起微不可查的白烟。

艾莉卡惊魂未定,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她看着陆铭近在咫尺、写满焦灼的脸,感受着他抓着自己手臂那几乎要捏碎骨头的力道,一种迟来的恐惧和后怕才汹涌地淹没上来。她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用力摇头。

陆铭看到她摇头,紧绷的肌肉才稍稍松弛,但眼底的寒意却更深了。他死死盯着地上那滩冒着烟的蓝色液体和机器人残骸里裸露的、远超民用级别的精密电路。

不是意外。是埋伏。是冲着她来的。

黑沼对艾莉卡的执着已经到了疯狂的地步,不惜在这种荒岛布下这种阴毒的陷阱。他之前以为只是追捕一台珍贵的试验机,现在看来,艾莉卡本身的价值远超他的想象——她到底是什么?黑沼口中的“容器”又意味着什么?巨大的疑团和更深的忧虑像冰冷的潮水包裹了他。

他猛地将艾莉卡拉到身后,用自己的身体隔开她和那堆危险的残骸,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保护姿态。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从现在起,一步也不准离开我视线,听见没?”

艾莉卡看着他宽阔却紧绷的后背,感受着他身上传来的、混合着机油和汗水的温热气息,那份几乎将她捏碎的急切关心,像一道暖流,奇异地驱散了部分恐惧。她下意识地、紧紧地反手抓住了他沾着油污的衣角,像抓住唯一的浮木,轻轻点了点头,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微颤:“嗯……”

补充淡水的任务最终在陆铭高度戒备的亲自操作下完成。灯塔破旧的水箱里蓄积的雨水救了急。但两人都明白,这场短暂的休整已被彻底染上了阴影。真相不再是遥远的追寻目标,而是迫在眉睫、关乎生存的拷问。时间,正以比能源消耗更快的速度流逝。

陆铭最后看了一眼地上那滩渐渐渗入岩石的诡异蓝痕,和机器人残骸中闪烁着诡异微光的核心元件,眼神锐利如刀。他拉起艾莉卡的手腕,不再看那废弃的灯塔一眼。

“……你刚喊我名字了对吧?喊了艾莉卡对吧?”

艾莉卡的声音很轻,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像怕惊扰了什么。她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捏着衣角上溅到的、早已干涸的蓝色污渍,耳尖却在海风中悄悄泛起一点不易察觉的红。

陆铭正弯腰检查统御式脚踝关节处沾上的海藻和藤壶,闻言动作猛地一僵。驾驶舱外咸湿的海风似乎瞬间停滞了,只剩下引擎低沉的余温和他自己突然变得有点响的心跳。

他直起身,没回头,只是抬手用力蹭了蹭鼻子下方,那里似乎沾了点机油的污迹,动作带着点刻意的粗鲁。

“……有吗?”他含糊地应了一声,声音闷闷的,视线固执地盯着统御式冰冷的腿部装甲,仿佛那上面刻着绝世机密。“风太大,听错了吧你。”

“绝对有!”艾莉卡像是抓住了什么不得了的把柄,一下子抬起头,冰蓝色的眼睛亮晶晶的,直直看向他刻意回避的侧脸。那份劫后余生的苍白被一种奇异的、带着点执拗的生气取代,脸颊上的红晕也更明显了些。“就是‘艾莉卡’!Erika!不是‘白毛’!我听得清清楚楚!”

她往前凑近一小步,似乎想看清他此刻的表情,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和一点点……期待?“你以前从来不这么叫的。”

陆铭终于被她盯得没办法,极其不自然地侧过半边身子。

“……都说了你听错了。”

海风卷起艾莉卡额前的几缕白发。她看着陆铭紧绷的下颌线,看着他明明窘迫得要命却还要强装镇定的样子,那股盘踞在心头的、被注射器带来的冰冷恐惧,忽然就被另一种更柔软、更温热的东西冲淡了许多。

她没再追问,只是嘴角悄悄弯起一个极小的、带着点得意和释然的弧度。她低下头,用脚尖轻轻踢开一块小石子,声音轻快得像是在自言自语,却又足够让他听见:

“哦……这样啊。” 尾音微微上扬,带着点小小的狡黠,“看来我真的听错了呢——”

“……走吧。这鬼地方待够了。”

统御式再次升空,引擎的轰鸣似乎也比之前沉重了几分。艾莉卡坐在副驾驶座上,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脸颊被陆铭用力擦拭过的地方,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他指尖的温度和粗粝的触感。她偷偷看了一眼身旁少年的侧脸,心中的某个角落,有什么东西悄然融化,又迅速凝固成更复杂的决心。

……

冰冷的蓝光笼罩着巨大的环形监控室,空气里只有服务器风扇发出的、永恒不变的嗡鸣,像是某种机械巨兽沉睡的呼吸。巨大的中央屏幕上,正无声地播放着一段经过算法锐化处理的影像片段:统御式在废弃灯塔礁石滩的精准降落,艾莉卡·冯·克莱因跳下机甲奔向雨水收集阀门的背影,以及——那堆伪装成维护机器人的“守夜人”残骸突然暴起、亮出淬毒注射器的瞬间。

画面在这里被刻意放慢、放大。

黑沼圭一站在屏幕前,纤尘不染的白大褂在冷光下仿佛散发着寒气。他那只精密的机械右臂悬停在半空,食指关节以一个绝对稳定的角度微微弯曲,如同正在虚拟屏上描摹着什么。镜片后的目光平静无波,倒映着屏幕上艾莉卡被偷袭时惊骇欲绝的侧脸,以及陆铭驾驶舱门弹开、能量束喷薄而出的闪光。

【事件:灯塔节点“守夜人”激活 - 代号:锈眠针】

【目标状态:A-47未接触抑制剂,生命体征峰值波动(恐惧/肾上腺素激增)】

【介入者:统御式驾驶员 - 陆铭(身份ID:未注册拾荒者)】

【结果:守夜人单位被摧毁,抑制剂泄露。目标存活。】

冰冷的AI合成音在空旷的监控室内回荡,将惊险的生死搏杀压缩成一行行毫无感情的数据。

黑沼的机械食指轻轻点了一下空气。屏幕上的画面瞬间切换,显示出灯塔岛礁石滩的实时声呐扫描图。代表统御式的光点正高速远离,而那个代表“守夜人”残骸的信号源,只剩下一点微弱的、代表残留能量和化学污染的黯淡红晕。

他缓缓收回手,指尖优雅地在虚空中划过一道看不见的弧线,仿佛在擦拭并不存在的灰尘。没有任何情绪泄露——没有愤怒,没有失望,甚至没有一丝意外。仿佛这一切,包括陆铭那精准到毫秒的致命一击,都不过是庞大实验流程中一个可预期的变量。

“容器状态?”他的声音响起,如同两块冰冷的金属在相互摩擦,没有丝毫起伏。

【统御式;核心同步率稳定在阈值以下(72.3%)。神经脉冲干扰残留值:0.8%(无害级)。外部装甲轻微刮擦,无结构性损伤。】 AI即刻回应。

黑沼的目光掠过统御式的状态数据,最终停留在“神经脉冲干扰残留值:0.8%”这一行上。镜片后的瞳孔似乎极其细微地收缩了一下。他调出另一份档案——那是艾莉卡在“昆仑号”沉船内爆发EMP时的详细波形分析图。峰值与残留值的曲线图并列呈现。

“残留值波动模式,”他平静地追问,“与47号在‘昆仑号’事件后的第3小时记录,比对吻合度?”

【比对完成。波形衰减模式相似度:98.7%。能量残留空间分布特征吻合度:99.1%。判定:高度一致。】

一个微乎其微的、近乎不存在的弧度,在黑沼紧抿的嘴角边缘一闪而逝。那不是笑容,更像是一种冰冷的确认。艾莉卡在遭遇致命威胁时爆发出的力量,其残留痕迹的模式,与她之前在沉船中失控的脉冲如出一辙。这并非巧合,而是某种深层机制在应激状态下的稳定表现。

他不再看屏幕上的残骸影像,转身走向环形控制台的中心。机械手指在光洁如镜的台面上轻轻一点,一个复杂的全息星图浮现,其中代表统御式(A-47)的光点正沿着一条清晰的轨迹,坚定不移地指向一个被着重标记的红点——横滨。

“路径修正。”黑沼的声音毫无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既成事实,“清除沿途所有次级‘守夜人’节点。激活‘归巢’协议第二阶段引导信标。”

【指令确认。清除次级节点。激活‘归巢信标-第二阶段’。预计接触时间:42小时。】

AI的声音落下,全息星图上,在统御式航向前方更远的海域深处,几个原本黯淡的、代表沉船或水下构造物的光点,悄然亮起了微弱的、荆棘缠绕飞鸟形状的标识。

黑沼的目光穿透了实验室冰冷的墙壁,仿佛跨越了浩瀚的太平洋,牢牢锁定了那台承载着他“完美作品”和“待激活容器”的钢铁造物。他的机械手指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捻动了一下,像是在摩挲一枚看不见的羽毛发卡。

“接近临界点了,47号。” 他低语,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金属般的决断, “你的挣扎……只会让最终的同步更加纯粹。”

实验室的蓝光恒定地照耀着,将他孤高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在冰冷的地面上,如同一个静待猎物踏入最终陷阱的、无声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