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89年12月8日,日本近海-辐射雾区。
浓雾,如同凝固的、饱含辐射尘埃的灰色胶质,将统御式彻底吞没。探照灯的光束在粘稠的空气中艰难地延伸不足十米,便被无处不在的粒子彻底吞噬,化作一片模糊、病态的晕染。这不是自然的雾气,而是战争遗留的疮疤与某种人为干预的混合体,带着刺鼻的臭氧和微弱却无处不在的放射性嗡鸣。更致命的是,这浓雾中似乎掺杂了某种特制的纳米粒子,它们如同无形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渗入统御式并不完美的维生系统,干扰着精密复杂的神经链接回路。
【警告:外部环境能见度低于操作阈值】
【警告:声呐系统受到强干扰,可靠性下降42%】
【警告:检测到未知粒子,轻度神经链接干扰】
冰冷的电子警报声在驾驶舱内单调地重复着,像催命的丧钟。
艾莉卡冰蓝色的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失焦。她用力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耳边持续不断的、如同老旧收音机杂音般的低语——那是黑沼的声音,冷静、精确、不带一丝感情地复述着实验协议编号。更糟的是,她视野的边缘开始闪烁实验室惨白的墙壁和束缚带的虚影,消毒水的刺鼻气味仿佛穿透了过滤系统,直接钻入她的鼻腔。
“靠,这鬼地方……”陆铭紧握着操纵杆,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统御式像一头瞎眼的巨兽,在粘稠的雾海中缓慢而笨拙地移动,每一次规避水下障碍物的动作都充满了不确定的风险。他能感觉到身边艾莉卡紧绷的呼吸和细微的颤抖。“白毛?你怎么了?撑住点!集中精神!”
艾莉卡没有回答,只是用力咬住了下唇,一丝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来,试图用痛觉压制脑中翻腾的幻象。就在这时——
“艾莉卡……”
一个声音穿透了浓雾和机甲的隔音层,清晰得如同在耳边低语。
艾莉卡浑身剧震,猛地抬头,瞳孔瞬间收缩到极致。这个声音……温柔、哀伤,带着她记忆深处最深的烙印,是……妈妈的声音?
“艾莉卡……我的孩子……你在哪里……” 那声音再次响起,充满了无尽的思念和悲伤,每一个音节都像最柔软的羽毛,却带着千钧之力,狠狠撞在艾莉卡最脆弱的心防上。它呼唤的不是“47号”,而是“艾莉卡·冯·克莱因”。
“不……不可能……”艾莉卡的声音带着哭腔,身体不受控制地前倾,仿佛要扑向声音的来源方向。冰蓝色的虹膜上,细密的电路纹路疯狂闪烁。“妈妈?是……是你吗?!”
“艾莉卡!别听!”陆铭厉声嘶吼,一股寒意瞬间窜上他的脊椎。他猛地调出被动声呐扫描,屏幕上,在声音来源的方向,代表强烈能量反应的红点如同滴血的伤口般骤然炸亮,尖锐的警报声几乎刺破耳膜!
【高能反应!威胁等级:致命!】
【推测:重型水下伏击阵列或大型诱导陷阱。】
“是陷阱!白毛!那是黑沼搞的鬼!”陆铭一把抓住艾莉卡的手臂,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试图将她从迷幻中拉回。“他在利用你!别上当!”
“放开我!”艾莉卡猛地挣扎起来,眼中充满了混乱的泪水、绝望的渴望和被欺骗的愤怒。“那是妈妈!是唯一记得我叫艾莉卡的人!!”她的精神频临崩溃,过往被抹杀的痛苦、对身份的迷茫、对亲情的极度渴望,在这一刻被这“母亲”的呼唤彻底点燃、引爆。“可能是真的!万一是真的呢?!她可能还活着!在等我!!”她哭喊着,声音凄厉得如同受伤的幼兽。
陆铭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看着艾莉卡濒临崩溃的脸,那混杂着无尽希望与巨大恐惧的眼神,让他抓着她的手都微微颤抖起来。强行打晕她?束缚她?她能承受再次的“失去”吗?这会不会彻底摧毁她刚刚建立起来的那点对“艾莉卡”的认同?可如果顺着声音过去……前方等待他们的,绝对是粉身碎骨的陷阱!他陷入了地狱般的两难境地,每一种选择都通向绝望的深渊。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
“滋啦——”
统御式的公共频道被一股强大的外部信号强行切入,刺耳的电流噪音后,一个冰冷、毫无感情、如同金属摩擦般的声音清晰地响起,瞬间冻结了舱内所有的空气:
“47号。”
黑沼圭一的声音,如同来自地狱深处的召唤。
“回到你诞生的地方。只有我……”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笃定,“能给你‘母亲的真相’。”
话音落下的瞬间,统御式的导航系统屏幕猛地一跳!原本混乱的路径指示被强行覆盖、锁定,一个刺眼的红色箭头,如同被无形之手操控着,精准无误地指向了浓雾深处——那“母亲”呼唤声的来源,那能量反应最致命的核心。
系统的背叛感,如同最后一根稻草,狠狠压了下来。这台机甲,这承载着他们希望与挣扎的“统御式”,终究是黑沼套在他们身上最沉重的枷锁。
艾莉卡的挣扎在听到黑沼那冰冷的“47号”时达到了顶峰。她像是被无形的电流击中,猛地一颤,随即爆发出更激烈的反抗,双手疯狂地去抓挠被锁定的导航屏幕,指甲在强化玻璃上刮出刺耳的声响。“不!让我过去!那是我妈妈!她叫我艾莉卡!你听到了吗?!她叫我艾莉卡!”泪水混着汗水从她苍白的脸颊滑落,冰蓝色的瞳孔里是彻底的混乱和撕心裂肺的痛苦,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她眼前崩塌,只剩下浓雾尽头那虚幻的呼唤。
“艾莉卡!”陆铭的吼声盖过了她的哭喊,也盖过了黑沼那令人作呕的广播余音。他不再试图去控制导航,而是猛地伸出双手,不是去抓她的手腕,而是用力捧住了她冰冷、布满泪痕的脸颊,强迫她那双涣散、充满恐惧的眼睛看向自己。
他的掌心粗糙、温热,带着机油和汗水的味道,却异常坚定。他的眼神锐利如刀,穿透了艾莉卡眼中的迷雾,直直刺入她混乱的灵魂深处。
“才不是唯一一个记得你名字的人!”陆铭的声音低沉、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磐石般的重量,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凝固的空气中,“我也记得!”
艾莉卡挣扎的动作猛地僵住。那双被泪水模糊的冰蓝色眼眸,难以置信地聚焦在陆铭近在咫尺的脸上。捧着她脸颊的手指微微用力,传递着一种笨拙却无比真实的温度。
“艾莉卡·冯·克莱因。”陆铭清晰地、一字一顿地重复,仿佛在宣示一个不可更改的事实,“那个会修冷却阀、会跟我抢硬面包、会对着破绘本傻笑、会把发条鸟当宝贝的白毛丫头!不是什么狗屁47号!”他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那怒火不仅是对黑沼,更是对一切试图抹杀她存在的力量,“你的名字,我刻在扳手上了都忘不掉!”
艾莉卡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汹涌的泪水再次决堤,但这一次,不再是纯粹的绝望和混乱。陆铭的话语像一道微弱却坚韧的光,刺破了她被幻音和恐惧笼罩的精神泥沼。那笨拙的、带着机油味的确认,比任何温柔的安慰都更有力量。她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身体一软,不再挣扎,只是任由泪水无声地奔涌,将脸埋进陆铭沾着油污的工装前襟,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
陆铭没有松开手,反而将她更紧地圈在怀里,用身体隔开她与那个被锁定的、指向死亡陷阱的屏幕。他能感受到怀中身体的剧烈颤抖和无声的悲恸,那份巨大的失落和创伤如同实质般沉重。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公共频道信号最后消失的地方,仿佛能穿透浓雾和钢铁,直视那个隐藏在冰冷实验室深处的恶魔。
“黑沼圭一……”陆铭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每一个音节都淬着刻骨的恨意和冰冷的杀意,“我知道你能听见!她叫艾莉卡!她不是你的实验品!更不是你的容器!”他搂紧怀中仍在颤抖的女孩,像宣誓般低吼,那誓言既是对艾莉卡的承诺,也是对黑沼的最终宣判:
“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你这疯子就休想再碰她一根头发!休想再把她变成你那些冰冷的编号!她的名字,她的人性,我陆铭会亲手护着!你想玩的那些鬼把戏,老子会一块一块,给你砸得粉碎!!”
浓雾依旧粘稠死寂,统御式如同困在灰色牢笼中的困兽。但驾驶舱内,一种无声的、更强大的东西在绝望的土壤中萌发——是守护者用血肉和愤怒铸成的壁垒,是迷失者在废墟中找到的、唯一真实的锚点。
艾莉卡在陆铭怀中渐渐停止了剧烈的颤抖,只剩下细微的抽噎。她疲惫地闭上眼,浓密的白睫毛被泪水濡湿,贴在苍白的皮肤上。母亲的幻音带来的巨大空洞和撕裂感并未消失,像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烙印在灵魂深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隐痛。但陆铭身上传来的体温、他胸膛下坚定有力的心跳、还有那笨拙却滚烫的誓言,像一层粗糙却温暖的绷带,暂时包裹住了那流血的伤口。
她需要这份温度,这份确认。即使世界只剩下谎言和陷阱,至少还有一个人,记得她叫艾莉卡。
陆铭感受到她情绪的平复,紧绷的肌肉才稍稍松弛。他小心翼翼地松开捧着她脸颊的手,转而轻轻拍了拍她单薄的背,动作僵硬得像第一次接触精密仪器。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滔天的恨意压下,转化为冰冷的行动力。目光重新锁定那个被强制导航锁定的红色箭头,那指向陷阱的死亡坐标。
“坐好,白毛。”陆铭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粗粝,却多了一份不容置疑的沉稳。他粗暴地一把扯开控制台下方的检修盖板,露出里面纠缠如荆棘丛的线缆和闪烁着故障红光的核心芯片组——那是导航系统的物理节点。“这破玩意,老子现在就给它拆了。”
他不再依赖任何电子系统。手指在复杂的线缆中精准地摸索、剥离,如同最老练的机械师在黑暗中拆卸一枚致命的炸弹。火花在他指尖迸溅,警报灯疯狂闪烁,统御式在浓雾中发出沉闷的、方向紊乱的震动。艾莉卡紧紧抓住座椅扶手,看着陆铭专注而狠厉的侧脸,看着他额角滑落的汗珠和紧抿的唇线。他正在用最原始、最直接的方式,对抗着黑沼植入在这台机甲深处的枷锁。
咔嚓!
一声脆响,伴随着一小股青烟。陆铭硬生生扯断了一束关键的信号传输线束。强行锁定的导航屏幕剧烈闪烁了几下,最终彻底熄灭,只留下一片象征着物理隔绝的、安全的黑暗。
“哼。”陆铭扔掉那截断线,抹了把脸上的汗和机油混合的污迹,眼神锐利地扫视着重新变得混沌的声呐图。“想用这种下三滥的招数对付我,做梦。”他推动操纵杆,统御式庞大的身躯在浓雾中笨拙却坚定地调转方向,朝着与陷阱坐标完全相反、更为凶险莫测的深海暗流区域驶去。
航向未知,前路凶险。但至少,方向重新掌握在了他们自己手中。艾莉卡靠在冰冷的舷窗上,望着外面翻滚的、吞噬一切的灰色浓雾,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陆铭塞给她的那只小小的发条鸟。冰凉的金属外壳上,似乎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内心的创伤依旧剧痛,但一种微弱却无比坚韧的东西,正从那绝望的废墟中,艰难地探出头来。
……
……
发条鸟穿过最后一道铁荆棘屏障时,银翼边缘已被锈蚀刮出无数细痕。它落在一座倒悬的齿轮山上,脚下是锈海最幽暗的漩涡。这里的水面平静得可怕,像一块生了绿斑的铜镜,倒映着它残缺的影子。
漩涡中心矗立着一座玻璃穹顶建筑——那是整座机械城唯一透明的结构。透过布满裂痕的玻璃,能看见里面排列着无数镀金鸟笼,每个笼子里都凝固着一只发条鸟的残骸。有的翅膀被钉上水晶,有的胸腔嵌满齿轮,有的只剩下连着铜线的喙。它们保持着歌唱的姿态,却发不出声音。
"那是旧日的歌剧院。"齿轮爷爷的声音突然在它背后响起。老人不知何时站在了锈蚀的齿轮上,油壶里的液体所剩无几。"城主在这里试验过九百九十九种歌声,最后只留下一种。"
发条鸟的磁铁突然剧烈发烫。它看见歌剧院地下室的铁门微微开启,里面透出淡绿色的冷光。某种本能的恐惧让它后退半步,却又被更深的好奇拉扯向前。
当它钻进铁门,眼前的景象让全身齿轮瞬间冻结:
地下室中央立着巨大的黄铜装置,由无数咬合的齿轮和锁链构成。装置核心是空的,形状恰好能容纳一只发条鸟。周围墙壁上挂满设计图——每张图纸都画着不同的发条鸟,但都被红笔打上叉号。只有角落某张泛黄的图纸例外,上面画着的鸟与它一模一样。
最令它战栗的是装置基座上的刻痕——那不是文字,而是一道道计数用的竖线,密密麻麻刻到第四十六道时戛然而止。最后的位置留着空白,仿佛在等待第四十七道刻痕。
它的铜爪无意识地摸向自己翼骨内侧——那里本该有出厂编号的位置,如今只剩被锉刀粗暴磨平的凹槽。
齿轮爷爷的扳手突然抵住它的后背。"看够了吗?"老人的声音比锈海还冷,"现在你明白,为什么被抹去标记的零件,总会回到这里?"
穹顶突然传来金属撕裂声。某种庞大之物正在苏醒,锁链开始自动收卷,黄铜装置的齿轮缓缓转动起来。发条鸟胸前的磁铁"咔"地转向装置核心,仿佛那里才是它真正的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