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79年秋,地球联合东亚军事学院,预科班校区。午后的阳光像融化的金箔,慷慨地泼洒在军校棱角分明的灰色建筑上,却吝啬地绕过西侧那堵爬满常青藤的高墙。墙根阴影里,两个穿着深蓝学员制服的少年,正和一道锈迹斑斑的逃生梯较劲。
“老陈,你行不行啊?”罗致远蹲在墙根,压着嗓子催促,嘴角却咧开一个肆无忌惮的笑。他肩章上的“预科-07”标识蹭了点墙灰,几缕不驯的黑发从规整的军帽下溜出来,被汗水贴在额角,随着他仰头的动作弹跳着,充满不合时宜的生命力。
“催催催!催命呢你!”陈天翊龇牙咧嘴,正奋力将最后一截吱呀作响的铁梯从墙头的卡槽里掰直。他比罗致远瘦削些,动作却异常灵活,像只精干的狸猫。“这破玩意儿上次被风纪部那帮小子锯过,卡得死紧……成了!”
随着一声金属呻吟,铁梯终于搭上了墙头。
“漂亮!”罗致远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在阴影里格外显眼。他拍了拍陈天翊的肩,“动作快,老地方,‘老王头’的绿豆冰沙限量供应!”
两人一前一后,动作敏捷得像训练有素的攻城兵。军靴踩在生锈的梯级上,发出沉闷而富有节奏的“哐、哐”声,仿佛在给这死板的军校敲打着叛逆的鼓点。罗致远率先攀上墙头,午后的风猛地灌满他敞开的领口,带着围墙外自由世界特有的、混杂着油炸食物和草木气息的味道。他深吸一口气,对着墙内那片规整得令人窒息的操练场,夸张地做了个告别的手势。
“自由——”他拖着长音,尾调上扬,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知天高地厚的轻快。
话音未落,一个清冷、脆亮、如同冰锥敲击金属的声音,精准地刺破了这份刚刚到手的“自由”:
“罗致远!陈天翊!”
声音不高,却带着某种穿透一切杂音的奇异力量,瞬间冻结了墙头两人的动作。
罗致远的笑容僵在脸上,脖子像生锈的齿轮,一格一格地、极其缓慢地扭向声音来源。
墙根下,阳光与阴影的交界处,站着一个同样身着深蓝学员制服的少女。
赵雪澄。
她站得笔直,像一杆标枪插进地里。军帽戴得一丝不苟,帽檐下露出的刘海梳得服服帖帖,连一根碎发都找不到。那张继承了赵家刚毅线条的脸上,此刻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清亮的眸子,正冷冷地锁定墙头上的两人,锐利得如同两枚刚校准好的狙击镜准星。她左臂上鲜红的“风纪委员”袖标,在阳光下刺眼得如同警报灯。
“哟,雪澄啊,”罗致远迅速调整表情,试图挂上他那招牌的、人畜无害的灿烂笑容,身体却诚实地在窄窄的墙头上晃了晃,寻找着平衡点,“这么巧?午休时间……出来散步?”
赵雪澄没理会他那套插科打诨。她的目光扫过那道违规搭设的逃生梯,最终落回罗致远那张写满“我错了下次还敢”的脸上,薄唇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
“学院条例第七章,第三条,”她的声音毫无波澜,像在宣读作战指令,“未经许可,严禁学员翻越学院围墙或以任何形式私自离校。违者,扣除操行分,并处以……”
“禁闭!外加清扫西侧靶场一周!对吧雪澄委员?”陈天翊在罗致远身后探出半个脑袋,抢着把处罚条例背了出来,脸上堆着讨好的笑,试图缓和气氛,“我们就是……就是检查一下这墙头的结构安全!对,安全隐患排查!你看这梯子多危险……”
“危险的是你们的行为。”赵雪澄打断他,向前踏了一步,锃亮的军靴尖几乎要碰到墙根下的阴影。“立刻下来。跟我去风纪部。”
阳光毫无遮拦地打在她身上,深蓝的制服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肩章上同样的“预科-07”反射着冷硬的光。她站在那里,就是秩序本身,是罗致远此刻最想逃离也最头疼的存在——他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地球联合亚洲总部直属第三舰队长——赵铁山将军的独女,地球联合东亚军事学院预科班最铁面无私的风纪委员。
墙头上的风似乎都滞重了几分。
罗致远看着赵雪澄那张板正而精致的、在阳光下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再看看墙外那条飘着食物香气、通往“老王头”冰沙店的小巷,一种熟悉的、混合着叛逆、无奈和一点点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又被抓包了”的沮丧感涌了上来。
他叹了口气,肩膀垮下来一点,但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属于少年特有的、永不熄灭的火焰和狡黠,依旧在跳动。“赵委员,”他拖长了调子,身体微微前倾,手却悄悄在背后对陈天翊比了个“准备跑”的手势,脸上努力挤出最诚恳的表情,“你看……今天阳光这么好,靶场少扫一天也跑不了。要不,我们先去‘老王头’那儿……给你也带杯冰沙回来?多加绿豆,少放糖,你最爱的口味?”
赵雪澄的目光似乎闪动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但她的声音依旧冷冰冰的,像一块拒绝融化的合金:
“罗致远,你鞋带散了。”
罗致远下意识低头——靴带明明系得好好的。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分神刹那,赵雪澄动了!她不是扑上来,而是像一道精准计算的蓝色闪电,猛地助跑两步,脚尖在墙根一块凸起的砖石上借力一蹬,身体轻盈得不可思议地腾空而起,单手精准地扣住了逃生梯的边缘!
“我靠!”陈天翊怪叫一声。
“跑!”罗致远反应更快,低吼一声,不再犹豫,转身就向墙外那片诱人的自由跳了下去。身后,是赵雪澄带着风声、锲而不舍的追击,和那句如同审判般钉过来的命令:
“站住!”
军校午后的宁静,彻底被这三个追逐的少年身影搅碎了。阳光炽烈,金属梯吱呀作响,军靴踏过碎石路面的声音急促而清脆。属于十七岁的齿轮,正以最不守规矩的方式,在钢铁秩序的框架内,疯狂转动着。
……
罗致远和陈天翊最终没能逃脱赵雪澄的“追捕”。
与其说是追捕,不如说是赵雪澄对西校区复杂地形的掌握远超他们的预估,她甚至预判了罗致远那套从小用到大的逃跑路线。当罗致远第三次差点撞进她怀里被迫急刹车时,他认命地举起了手,脸上那点属于万象集团公子的玩世不恭彻底垮塌,只剩下被抓包的懊恼和对“老王头”冰沙的无限哀悼。
“行行行,赵委员,你赢了。”他喘着粗气,汗水顺着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滑落,昂贵的定制学员服领口被浸湿了一片,“靶场是吧……我们扫就是了。”
陈天翊也扶着膝盖,虽然体能优异,但连续急转弯也让他有点上气不接下气。他看着赵雪澄,眼神里充满了“何必呢”的无奈,但更多的是对罗致远被从小玩伴精准拿捏的同情。
赵雪澄气息只是略快,脸颊微红,几不可察。她迅速整理了一下因奔跑而几乎看不出的领口褶皱,军帽依旧端正得如同用尺子量过。她没说话,只是用那双清冷锐利的眸子扫了他们一眼,尤其在罗致远汗湿的领口停留了半秒,然后转身,步伐稳定地走向靶场方向。那无声的姿态,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于是,午后的自由时光,就这样被无情地置换成了西侧靶场的尘土与硝烟味。
西侧靶场位于学院最偏僻的角落,远离教学区和宿舍楼。巨大的露天场地被一圈高耸的土坡环抱,隔绝了大部分喧嚣。地面是压实了的深色沙土,踩上去软硬适中,却极易扬起灰尘。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混合着硫磺、金属和尘土的特殊气息——这是无数子弹和激光束洗礼过的味道。
此刻,偌大的靶场空无一人。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下来,将一排排射击位后的缓冲土墙晒得发烫。靶标在远处安静地立着,像一个个沉默的黑色剪影。
赵雪澄将他们带到靶场入口的值班室门口,从里面拿出两把长柄的大扫帚和两个巨大的军用帆布垃圾袋,动作熟练得像分发武器。
“范围:射击位后方五十米区域,所有废弃弹壳、包装袋、杂物,全部清理干净。”她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冷,如同作战简报,“日落前完成,我会来检查。不合格,明天继续。”她的目光掠过罗致远,似乎想说什么,但薄唇最终只是抿得更紧,转身就走,深蓝色的背影在空旷的靶场上显得格外笔直而孤绝,很快消失在通往主路的拐角。
“唉……”陈天翊直到她身影消失,才彻底放松下来,拿起扫帚,动作却带着一种天赋者特有的轻松感,仿佛这沉重的工具在他手里轻若无物。“我的老王头绿豆冰沙啊……限量版!罗大公子,你说你,非要拉着我翻墙,这下好了,冰沙没喝到,还得吃沙子。”他半是抱怨半是调侃地看着罗致远。
罗致远也抓起扫帚,没好气地回怼:“少来!要不是你念叨那什么冰沙,我能出这馊主意?赶紧干活!这鬼地方多待一分钟都难受……”他想起自己考入军校,很大程度上是向往赵铁山将军那样的铁血生涯,结果现在却被将军的女儿按在靶场吃灰,这落差让他格外憋屈。他扫地的动作带着点大少爷的不耐烦,尘土很快沾上了他那身价值不菲的制服。
两人沉默地干了一会儿活。扫帚刮过沙地,发出单调枯燥的“沙沙”声。废弃的弹壳——大多是训练用的惰性金属壳,偶尔也有激光灼烧后残留的能量晶体碎片——被扫到一起,叮叮当当地滚进垃圾袋。空气闷热,汗水很快浸透了他们的后背。陈天翊动作利落高效,体能优势展露无遗;罗致远虽然成绩优秀,但干这种纯粹的体力活显然不如陈天翊轻松,呼吸明显粗重了些。
陈天翊显然不是能长久忍受沉默的人。他凑近罗致远,动作依旧敏捷,用扫帚柄轻轻捅了捅罗致远的腰眼,脸上又浮现出那种惯常的、带着点促狭的八卦笑容。“喂,老罗,”他压低声音,眼睛瞄了瞄赵雪澄消失的方向,确保她没折返,“说真的,哥们儿好奇很久了。你跟赵雪澄……可是货真价实的青梅竹马啊!从小一个院里光屁股玩到大的交情吧?”他挤眉弄眼,“你看她那脸蛋,那身条,放咱们预科班,绝对是班花级别的存在吧?虽然……呃,性格是硬核了点。但你就……真的一点想法都没有?”
罗致远扫地的动作猛地一顿。他抬起头,额前的碎发被汗水黏住,眼神复杂地瞪了陈天翊一眼:“老陈,你丫是不是被太阳晒傻了?脑子里就琢磨这点事儿?”
“哎,别打岔!”陈天翊不依不饶,把扫帚当拐棍拄着,“咱哥们之间,有什么不能说的?你就说嘛,这么一个大美女,天天在你眼前晃,还是从小认识的,你就没动过半点心思?没偷偷想过……嗯?”他做了个极其暧昧的手势。
“去去去。”罗致远一脚踢飞脚边一个空弹壳,弹壳划出一道弧线,落在几米外,“我跟她?那是阶级敌人,懂不懂!她脑子里除了条例、扣分、风纪,就没别的……我跟你说,从小就这样!你指望我对一个行走的《军校生行为规范》有什么想法?”
“没劲。”陈天翊撇撇嘴,扫起一堆弹壳,“这么个大美女天天在你眼前晃,你居然心如止水?佩服佩服,要是我,估计连训练都分心。”他故意叹了口气,动作依旧麻利。
“得了吧你。”罗致远白了他一眼,完全没把这话往心里去,“少在这儿编排我。你要这么喜欢,你去追好了,我可受不起。”他心思显然已经飘到别处。“赶紧扫,扫完说不定还能赶上食堂最后一份红烧肉。”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的声音如同冰线,毫无预兆地切入了燥热的空气。
“扫地的间隙,讨论风纪委员的私人问题,也算清理靶场的一部分?”
两人猛地一哆嗦,齐齐回头。
赵雪澄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就站在他们身后几米远的地方,像一尊无声无息的雕像。她双手背在身后,站姿挺拔如松,帽檐下的眼睛锐利如刀,正冷冷地扫视着他们,还有那个装了一半弹壳和杂物的垃圾袋。她显然听到了后半截对话,尤其是最后那几句。
陈天翊立刻站直,脸上堆起讨好的笑:“报告委员!我们正在深刻反思,马上提高效率!”
罗致远也摸了摸鼻子,有点被抓到偷懒的尴尬,但神情坦然,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有什么不妥:“知道了知道了,这就加紧干。”他还惦记着他的红烧肉。
赵雪澄的目光在罗致远那张毫无心机的脸上停顿了极其短暂的一瞬,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她的眼神似乎微微闪烁了一下,如同平静湖面投入一粒微尘,但瞬间又恢复了那种无机质般的清冷。她没再追究闲聊的问题,走上前检查垃圾袋。
她指着里面混杂的金属弹壳和塑料包装碎片:“分类不清。金属弹壳单独回收。”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接着,她的视线落在罗致远空着的手上,眉头微蹙:“罗致远,你的防护手套呢?条例规定,户外接触金属废弃物必须佩戴。扣0.5操行分。”
“喂,你还扣啊,差不多得了吧!”罗致远哀嚎起来。
她拿出记录仪,低头操作,帽檐的阴影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能看到紧抿的唇线。记录完毕,她收起仪器,声音依旧平稳无波:
“日落前完成,不然等着继续扣分吧。”
说完,她再次转身离开,步伐依旧稳定,只是背影似乎比来时绷得更直了一些。
“呼……”陈天翊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土坡后,才彻底放松,“吓我一跳!她属猫的?走路怎么没声啊……”他看向罗致远,“你手套呢?怎么老忘?”
“谁知道塞哪儿了!”罗致远一脸无所谓,弯腰捡扫帚,“扣就扣吧,0.5分而已……赶紧的,别磨蹭了,红烧肉要没了。”他完全没把刚才的对话和赵雪澄那极其细微的停顿放在心上,心思全在晚饭上。
陈天翊看着他没心没肺的样子,摇摇头,也懒得再八卦了:“行行行,扫扫扫!为了红烧肉!”他动作麻利地开始分类弹壳。
靶场的沙沙声再次响起,伴随着罗致远对食堂菜谱的碎碎念和陈天翊偶尔的应和。阳光依旧炽烈,尘土依旧飞扬。罗致远卖力地扫着地,昂贵的制服沾满灰尘,脑子里想的却是待会儿要抢哪块肉。赵雪澄那清冷的身影和刚才那瞬间不易察觉的细微反应,如同掠过水面的飞鸟,在他毫无波澜的心湖上,连一丝涟漪都未曾留下。
赵雪澄快步走出靶场,转入通往风纪部的小路。午后的阳光被高大的行道树切割成斑驳的光影,落在她一丝不苟的深蓝制服上。确认周围再无旁人,她那紧抿的唇角才几不可察地微微向下撇了一下。
“幼稚。”她低声吐出两个字,声音轻得像飘落的树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恼意,“十七岁了,还像小时候一样,为了口吃的翻墙。”
她想起罗致远汗湿的额发和沾满灰的昂贵制服下摆,眉头蹙得更紧。“万象集团的继承人,毫无自觉。”她顿了顿,脚步没有丝毫放缓,“还有心思讨论……无聊话题。”
脑海里闪过罗致远那句“行走的《军校生行为规范》”,还有他对着陈天翊嚷嚷“阶级敌人”时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赵雪澄的指尖在记录仪冰凉的金属外壳上无意识地收紧。
“绿豆冰沙……”她几乎是无声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随即像是被这软糯的名字烫到一般,立刻抿紧了唇,下颌线绷得如同刀削。她加快了脚步,军靴踏在石板路上发出清晰而规律的脆响,仿佛要将心头那点莫名的烦躁也一并踩碎。
“下次再犯,直接关他禁闭。”她在心里对自己重申,语气冰冷而坚决,如同在确认一道作战指令。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她微微低垂的睫毛上投下细碎的阴影,遮住了那双清冷眸子深处一闪而过的、连她自己都未曾深究的复杂情绪。她抬手,习惯性地正了正本已端正无比的军帽帽檐,挺直背脊,将那个让她头疼的名字和所有与之相关的、不合规矩的念头,都暂时驱逐出脑海。风纪委员赵雪澄的身影,重新融入了军校规整而肃穆的午后光影里。
……
西侧靶场的尘土似乎已经渗进了罗致远和陈天翊的骨头缝里。当夕阳的金辉终于将那片空旷的沙土地染成一片暖橘色时,两人也几乎变成了两尊会喘气的泥塑。垃圾袋里塞满了分好类的弹壳和杂物,沉甸甸的。罗致远把扫帚往墙角一扔,毫无形象地瘫坐在值班室门口冰凉的水泥台阶上,昂贵的制服裤子上沾满了灰扑扑的印记。“红烧肉...飞了...”他有气无力地哀叹,喉咙干得发紧。食堂的饭点早就过了。
陈天翊比他稍好,但也靠着墙大口喘气,汗水在沾满灰尘的脸上冲出几道滑稽的痕迹:“知足吧,没让咱扫到天黑就不错了。赵委员...今天算手下留情了?”他语气带着不确定。
“手下留情?扣了我0.5分呢!”罗致远提起这个就来气,随即又泄了气,“算了...赶紧回去冲个澡是正经。”
两人拖着疲惫的身体,像打了败仗的残兵,步履蹒跚地离开靶场,朝着宿舍区走去。夕阳拉长了他们沾满灰尘的影子,显得格外狼狈。
与此同时,在军校图书馆最深、最安静、光线也相对最柔和的生物医学与神经科学区的角落。巨大的落地窗外,夕阳正沉入远处模拟训练场的山脊线后,将天空渲染成壮丽的紫红色。室内,恒温系统发出低沉的嗡鸣,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消毒水和精密电子仪器特有的混合气味。一排排高耸的书架如同沉默的钢铁森林,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在这个几乎被遗忘的角落,一张厚重的实木阅览桌紧贴着冰冷的合金墙壁。桌面上摊开的不是常见的军事医学手册,而是几本封面印着复杂脑部扫描图和微观神经元结构图的厚重典籍:《高阶神经突触可塑性原理》、《意识与量子神经活动模型》、《创伤后应激障碍的神经生物学基础(联合军特别修订版)》,以及一台闪烁着复杂三维神经网络动态模型和个人演算数据的便携式光脑。屏幕上,彩色的神经元信号流如同微观宇宙的星河,无声地流淌、汇聚、爆发。
森山遥就缩在这张桌子后面。
她整个人仿佛要嵌进墙壁与桌面的夹角里,瘦小的身躯包裹在明显大了一号的深蓝色学员制服里,显得更加单薄。她低着头,几乎要把脸埋进那本《神经突触可塑性原理》里,只露出一个光洁的额头和几缕柔顺服帖的、颜色偏浅的额发。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她一手无意识地卷着书页的边角(这显然不符合图书馆规定),另一只手的手指则在光脑的虚拟键盘上飞快地跳跃,速度快得几乎带出残影,屏幕上动态的神经网络随之不断变化、重构,模拟着各种刺激下的反应模式。
她专注得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的神经通路和电化学信号。偶尔有脚步声从远处的书架间传来,哪怕隔着十几米远,她的肩膀也会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缩,敲击键盘的手指会瞬间僵住,像受惊的小动物般屏住呼吸,原本模拟着兴奋传导的神经元模型瞬间在屏幕上冻结成一片代表抑制状态的蓝色。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她才敢小心翼翼地继续,指尖重新唤醒那些沉默的“神经元”。她的存在感稀薄得像这角落里的一缕微尘,却又仿佛在微观世界里掌控着一个庞大而精密的宇宙。
一个笔直、无声的身影停在了她的桌旁。
森山遥毫无察觉,依旧沉浸在她的神经网络宇宙里,指尖在虚拟键盘上轻点,引导着一条代表特定神经递质的紫色信号流穿过复杂的突触间隙。
“遥。”清冷的声音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小石子。
“啊!”森山遥被吓得整个人猛地一颤,几乎从椅子上弹起来。手里的书“啪”地一声合上,光脑屏幕上绚丽的神经网络模型瞬间紊乱、破碎,化作一片无序的噪点。她惊慌失措地抬起头,像一只被强光照射到的夜行动物,清澈但盛满不安的眼睛里瞬间蒙上一层水汽,脸色也瞬间变得苍白。当她看清来人是赵雪澄时,那份惊恐才稍稍褪去,但立刻被更深的紧张和无措取代。
“雪...雪澄同学!”她声音细若蚊呐,带着明显的颤抖,手忙脚乱地想把摊开的书和光脑整理好,动作笨拙又慌乱,“对...对不起!我是不是又...又占用了公共资源太久?还是...声音太大了?”她下意识地检查自己的光脑静音键,仿佛犯下了天大的过错。
赵雪澄看着她惊弓之鸟般的反应,清冷的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无奈,但很快被一种近乎刻意的平静取代。她并没有像对待罗致远他们那样直接宣读条例或指出错误(比如卷书角),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没有。”她的声音放得比平时稍低,也柔和了那么一点点,仿佛怕再次惊扰到她大脑中刚刚恢复秩序的“宇宙”,“该去吃饭了。”
森山遥这才像想起什么似的,连忙看向光脑角落的时间显示,脸上露出“糟了”的表情:“啊!已经...已经这么晚了!”她赶紧开始收拾东西,动作依旧慌乱,厚重的典籍在她手里显得格外笨重。
赵雪澄没有伸手帮忙,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等待,目光扫过桌上那些艰深的神经学标题和光脑屏幕上普通人看一眼都会头晕的微观神经模型。她知道森山遥在神经科学领域展现出的惊人天赋和价值,也理解她沉浸在那个复杂精微世界时的专注,以及这种专注被粗暴打断时对外界产生的剧烈应激反应。
等森山遥终于把东西都勉强塞进那个看起来同样过大的军用背包里,怯生生地背上,像个负重过大的蜗牛,赵雪澄才再次开口,语气平淡地陈述事实:
“罗致远和陈天翊刚罚扫完靶场。”
森山遥愣了一下,清澈的大眼睛里流露出关切:“啊...他们...没事吧?”她小声问,脑海里下意识闪过关于体力消耗与神经疲劳关联性的理论片段。
“多半累了,还错过了饭点。”
然后,她做出了一个让森山遥有些意外的动作——她从制服内侧的口袋里,拿出了一个用保温材料包裹得方方正正的、军校食堂标准制式的餐盒,放在阅览桌干净的一角。
“给他们的。”赵雪澄的声音毫无波澜,仿佛在移交一件装备,“红烧肉。米饭。”她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像是在说明一个行动的必要性,“他们没吃上。”
森山遥看着那个餐盒,又看看赵雪澄那张依旧没什么表情、但似乎比平时少了些寒意的脸,似乎明白了什么。她苍白的脸上慢慢浮起一点点极淡的红晕,紧张感似乎消散了一些,用力地点点头:
“嗯!我...我拿给他们!”她小心地捧起那个还有些温热的餐盒,像是捧着一个重要的神经递质补充剂,眼睛里亮起一点微弱的光。能帮上忙,哪怕只是传递一份晚餐,对她来说似乎也是一种融入和认可。
“谢谢...雪澄同学。”她的声音依旧很小,但清晰了一点。赵雪澄只是微微颔首,算是回应。她看着森山遥小心翼翼地抱着餐盒,像捧着一颗精密的大脑模型,一步一挪地离开安静的角落,走向图书馆门口那片相对明亮但也更“危险”的公共区域。直到森山遥的身影消失在书架尽头,赵雪澄才收回目光。
她走到森山遥刚才坐的位置,目光落在合拢的《高阶神经突触可塑性原理》上。她伸出手,不是去拿书,而是用指尖,极其轻微地、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认真,将森山遥刚才无意识卷起的书页边角,一点一点地抚平,压好。动作细致得如同在保养一件精密武器。
做完这一切,她才转身离开。深蓝色的身影重新融入图书馆肃穆的光影中,步伐稳定,仿佛刚才那个送餐盒和抚平书角的微妙插曲从未发生。只有那个角落,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森山遥的紧张气息。
森山遥小心翼翼地抱着那个还有些温热的餐盒,像捧着一颗精密的大脑模型,一步一挪地离开图书馆那片安全的阴影。当她踏入连接宿舍区的主干道时,傍晚的军校景象扑面而来。
宽阔的道路两旁是棱角分明、透着冷硬金属光泽的学院楼。巨大的全息投影屏悬浮在几栋主要建筑的外墙上,循环播放着地球联合军鹰徽的动态影像、鼓舞士气的标语(“铸就利剑,守卫家园”)、以及拜隆和马克西翁星舰轮廓的战术分析片段——那些扭曲、充满攻击性的异星设计,无声地提醒着每一位学员肩上未来的重担。作为地球联合在东亚地区最顶尖的军事学府,这里汇聚着最严苛的训练、最尖端的模拟战场(EXM)、以及近乎无限的资源投入,只为锻造出能在未来深空战场上与那些强大外星势力抗衡的利刃。空气中似乎都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与使命感。
森山遥下意识地将餐盒抱得更紧了些,仿佛它能隔绝这庞大而充满审视感的环境。她加快了些脚步,虽然依旧低着头,尽量避开路上三三两两走过的其他学员。那些穿着同样深蓝制服的身影,有些在讨论刚结束的战术推演,有些在进行体能加练,每一个都显得目标明确,充满力量感。这与她习惯的、只有神经信号流动的静谧角落截然不同。想到要把东西交给罗致远和陈天翊,尤其可能要面对罗致远那总是过于有存在感的反应,她的心跳又快了几分。
罗致远把自己摔进还算舒适的宿舍椅子里,感觉每一块骨头都在抗议。昂贵的定制制服被他胡乱扔在椅背上,沾满了靶场的尘土。他刚冲完澡,头发还湿漉漉地滴着水,一脸生无可恋。
“完了,老陈,”他哀嚎,“不仅红烧肉没了,我感觉我的胃已经开始消化自己了。这惩罚也太没人性了!” 他瞥了一眼窗外,能看到远处训练场上,刺眼的探照灯下,学员正在进行夜间城市废墟环境下的对抗演习。模拟爆炸的火光不时闪烁,映照着断壁残垣的轮廓。这种高度拟真的训练场,是军校为了应对主要发生在地球各大陆的残酷拉锯战而斥巨资建造的。
陈天翊比他利索得多,已经换好干净衣服,正对着墙上的小型力量训练器做引体向上,动作标准而充满爆发力。汗水顺着他精悍的肌肉线条滑落,展现出远超普通学员的体能素质。“少嚎两句省点力气吧,”他气息平稳地说,“想想毕业。熬过这几年,进了联合军地面防卫部队,天天啃压缩干粮你都得觉得香。” 他眼中闪烁着对未来的期待。对他这样出身普通、全靠天赋和拼命才挤进这所顶尖军校的人来说,毕业后直接晋升地球联合军军官,不仅是荣耀,更是守护家园和改变家庭命运的坚实台阶。
“地面部队?那也得有命从哪个被炸成废墟的城市里爬出来。”罗致远撇撇嘴,但眼神深处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光。他考入这里,可不是为了混日子。他父亲罗振坤——万象集团掌门人,与赵铁山将军是旧识。他从小听着赵将军在东亚保卫战中,指挥地面部队顽强阻击拜隆先锋登陆部队的故事长大。那份对守护家园的责任感,以及对强大外星入侵者的深刻认知,是驱使他放弃优渥生活、自愿跳进这“火坑”的原动力。“不过在那之前……我的胃表示它现在就需要抚慰!食堂现在连剩饭都没了吧?”他再次哀叹。
就在这时,宿舍门被极其轻微、带着迟疑的力道敲响了。笃……笃笃……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罗致远和陈天翊对视一眼。这个时间点,这种敲门方式……
陈天翊利落地跳下训练器,几步走到门口,拉开了门。
门外,森山遥像只受惊的小鹿,几乎在门开的瞬间就想后退。她低着头,双手紧紧捧着那个保温餐盒,递到胸前,细声细气地说:“这……这个……是……是雪澄同学……让我……送来的……”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脸颊泛红,几乎要把脸埋进餐盒里。
“给我们的?”陈天翊有点意外,但立刻露出爽朗的笑容,伸手接过,“谢了,森山!你真是及时雨啊!” 餐盒入手温热。
罗致远也瞬间从椅子上弹了起来,眼睛放光:“吃的?!” 他冲到门口,看到餐盒,又听到是赵雪澄让送的,表情变得极其古怪,混合着惊喜、难以置信和一丝“太阳打西边出来”的荒谬感。“赵雪澄?她……她良心发现了?还是这餐盒里其实装着扣分通知单?” 他狐疑地打量着餐盒。
森山遥被他突然靠近和大声说话吓得又缩了一下,但还是鼓起勇气小声解释:“是……是红烧肉...和米饭...雪澄同学说……你们……没吃上……” 说完,她像是完成了最艰巨的任务,飞快地说了一句“再见!” 然后转身,几乎是逃也似地小跑着离开了,单薄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
陈天翊关上门,把餐盒放在桌上打开。顿时,浓郁的肉香混合着米饭的热气弥漫开来,温暖了疲惫的宿舍。两大块油亮诱人的红烧肉安静地躺在米饭上。
“哇哦!真是红烧肉!还是热的!”陈天翊惊喜道,“赵委员……今天这是怎么了?”
罗致远盯着那盒饭,眼神复杂。他想起赵雪澄在靶场时冷冰冰扣分的样子,又想起她从小就是这样,规则刻在骨子里,但偶尔……极其偶尔……也会流露出一点点,几乎让人无法察觉的……关照?尤其是在涉及“责任”和“后果”的时候,比如体力透支错过饭点这种可能影响后续训练的事情。
他甩甩头,把这点不合时宜的念头抛开,饥饿感瞬间占据了上风。“管她呢!天大地大,吃饭最大!”他抓起筷子,恶狠狠地夹起一块肉,“老陈,快吃!吃完才有力气琢磨明天怎么躲开那位‘行走的条例’!”两人狼吞虎咽起来。温热的食物下肚,驱散了疲惫和寒意。窗外,军校巨大的探照灯光柱刺破夜空,模拟战场的方向传来更加密集的爆炸轰鸣和模拟能量武器的尖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