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微成为镇北侯夫人的第三个年头,等来了一个期盼已久的好消息。
她终于能摆脱他了。
“不足一月,你长姐便要回京。这最后一个月,你给我继续当好她。”
信笺那头,沈夫人的语调疏离
“事成之后,许你千两白银,天高海阔,随你去过想过的日子。”
“女儿明白。”她低声应道,嗓音平静无波,似古井无澜。
搁下信笺,沈知微抬眸望向中堂那幅巨大的婚仪画像。
画中的镇北侯身着绯色婚服,俊朗如天神临世,而她披着繁复贵重的凤冠霞帔,笑得温婉得体。
“三年了……”她指尖轻抚过画框边缘,低语喃喃,“总算……熬到头了。”
三年前,镇北侯府与吏部侍郎沈家联姻,震动京城。而她那位双生嫡姐沈知瑶,本是侯府钦定的正妻。
不料大婚前夕,沈知瑶留下一封书信悄然离去:
「父亲、母亲:女儿不愿此生困于联姻牢笼,然亦知此乃家族责任。乞予三年时光寻访自我,期满必归。」
为保全两族颜面与利益,沈家父母只得连夜将自幼弃养乡下的庶出次女接回。
那个在乡野长大、连族谱都未资格录入的沈知微,就此顶替了沈知瑶的名讳,成了这冒牌的新嫁娘。
“侯爷心仪之人并非你姐姐,而是他府中那位已故老部将的孤女。”出嫁前夜,母亲冷声告诫,“你过去日子不会好过,但只要你安分守己,顶着知瑶的身份熬过这三载便罢。”
沈知微记得自己当时仅是乖顺颔首。
她自然知晓镇北侯是何许人——年纪轻轻便军功卓著,圣眷正浓,是京中无数贵女倾慕的对象。
亦听闻过他与柳如烟的往事。
那位被侯府收养的孤女,与侯爷青梅竹马,情谊深厚。镇北侯曾欲娶她为妻,却因门第之差遭老侯爷强烈反对。柳如烟心高气傲,不愿令他为难,便自请离京,寄居江南姨母家中。
侯府正中下怀,迅速为他定下了与沈家的婚事。
婚后的日子,比预想中更为难捱。
镇北侯的书斋悬满柳如烟的小像,每月总会借口公务南下,绕道去探望她。而沈知微这个明媒正娶的夫人,连主院寝居都无权踏入,只能宿于西厢最偏僻的客院。
沈知微谨言慎行,竭力扮演好沈知瑶的角色。为免两府交恶,这三年间,更是倾尽全力对镇北侯细致入微。
他深夜议政归来,她必在廊下留一盏灯;他脾胃不适,她天未亮便起身熬煮药膳;他喜静,她便将自己活成这深宅中最沉寂的一抹影。
渐渐地,京中开始流传侯夫人爱惨了侯爷的言论。而镇北侯看她时,目光里似乎也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柔和。
书斋里柳如烟的画像收起来了,定期的江南之行中止了。他开始记得她的生辰,会在她染恙时提早回府,甚至……会偶尔留宿西厢。
沈知微几乎要错觉,这场替身姻缘里,或许滋生了几分真情。
直至三月前,柳如烟回来了。
一切瞬间复位。
镇北侯整颗心再次被柳如烟占据,夜不归宿成了常事,书斋内重新挂满了她的画像。所有人都在暗地里嗤笑沈知微不过是个摆设,她却始终安静微笑,不争不闹。
只因她从未爱过镇北侯。
留在他身边,所求的,不过是父母许诺的银钱与自由。他的垂怜固然能让日子好过些,若无,她也并不在意。
无人知晓,沈知微与沈知瑶虽是一胞双生,命运却云泥之别。
母亲生她时血崩,险些丧命。自那以后,母亲看她总带着厌弃,而那位视妻如命的父亲,更视她为不祥之人。
五岁那年,她便被送往乡下仆妇家中照料。
她记得那个严冬,仆妇家的炭炉坏了,她冻得瑟瑟发抖,却连一件厚实的棉袄都没有。而彼时的沈知瑶,正在暖阁如春的府邸中,穿着昂贵的织锦裙裳,被父母捧在掌心娇宠。
十八载的厚此薄彼,早已磨灭了她对亲情的最后一丝期待。
如今,只消再忍一个月,她便能拿到这三年顶替沈知瑶的千两酬金,离开这京城,去过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
心绪稍松之际,院外忽然传来急促脚步声,贴身婢女的声音隔着门响起:“夫人,侯爷身边的长随来了话。”
沈知微深吸一口气,扬声道:“说。”
“侯爷吩咐,两刻钟内,将柳姑娘常用的安神香送至‘流觞阁’。要之前调制的那种。”
话音落下,门外便恢复了寂静。沈知微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紧,立刻明白这是为谁索要。
柳如烟夜里难眠,需特定安神香助眠,镇北侯记得比边关军报还清楚。
窗外夜雨滂沱,从侯府至城西的流觞阁,寻常车马至少需半个时辰。
但沈知微还是执伞出了门。
马车行至半途因积水阻滞,她看了看滴漏,只剩一刻钟。咬了咬牙,她推开车门,提裙踏入雨中。
雨水顷刻浸透衣衫,绣鞋在湿滑的青石板上几次打滑,一个不慎,她重重跌入水洼,膝盖处传来钻心刺痛。
她却无暇顾及,挣扎起身继续前行,终在最后一刻赶到流觞阁。
雅间门外,她正欲叩门,里头传来阵阵谈笑。
“侯爷,这般大雨,您真让夫人亲自送香来?从侯府到此地,少说也得半个时辰吧?”
“如烟离了那香难以安枕。”镇北侯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她自有办法赶到。”
“也是,谁不知夫人将侯爷您看得极重。这三年,即便您心有所属,她也无怨无悔守在府中。”
有人戏谑道:“不过侯爷,说句实在的,这般对您痴心一片的美人,相伴三载,您就未曾有过半分心动?”
雅间内倏然一静。
沈知微屏住呼吸,听见镇北侯沉默片刻,而后清晰道:
“无论何时,如烟与她,本侯必选如烟。”
如此斩钉截铁,沈知微却不觉得难过,反而心下释然。待里头话音落下,她才抬手轻叩门扉。
推门而入时,满座皆惊,目光齐刷刷落在她身上。
“竟真赶到了!”
“夫人这……怎会淋得如此狼狈?”
镇北侯站起身,眉头紧蹙:“何以弄成这副模样?”
沈知微将护在怀中未沾半点湿气的香囊递上:“不是侯爷限时两刻钟么?妾身怕误了事,便下车徒步赶来。”
她未提摔的那一跤,也未提膝上此刻正疼痛钻心。
镇北侯眼神微动,忽地解下自己的墨色披风裹住她:“披上。”
随即指了指她手中的香囊:“送去隔壁水榭。”
沈知微颔首,依言走向隔壁。
轻叩门扇,里头传来柳如烟娇柔怯弱的声音:“何人?”
“送安神香的。”
内里静默一瞬,门扉开启一道缝隙,沈知微将香囊递入,转身便走。
回到侯府,她沐过热汤,膝上伤口仍隐隐作痛。
躺回床榻时,想着不久便能彻底解脱,竟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轻松。
方要入眠,房门猛地被人踹开!
镇北侯疾步闯入,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将她拖起:“起来!”
沈知微尚未回神,已被粗暴地拽下床榻,踉跄着拖至楼梯口。
“侯爷?这是何……”
意字未出,一股猛力自身后袭来,她整个人向后仰倒,后脑重重磕在木阶之上,一路滚落楼梯。
剧痛顷刻蔓延四肢百骸。
她瘫在楼梯底部,视线模糊,额上有温热液体淌下。
“为何……”她艰难撑起身,“这般……待我?”
镇北侯立于楼梯顶端,背光而立看不清神情,语声却寒彻骨:
“如烟是否为你所推?”
沈知微茫然抬首:“什么?”
“还装!”他一步步踏阶而下,“这数月故作大度,便是为了今日吧?你可知,你将她从观景阁推落,害她浑身多处骨折,险些丧命!”
“妾身没有……”她虚弱摇头,却牵动头上伤势,一阵晕眩。
镇北侯俯身,猛地掐住她下颚:“沈知瑶,可是这几年予你几分好颜色,便让你生了妄念?本侯再告诫你一次,你我之间,唯有联姻,并无情意。”
他凑近她耳畔,字字清晰:“你渴求的真心,本侯永不可能给你!”
沈知微疼得眼前发黑,忽地想笑。
可是,她从来……就未曾奢求过他的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