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雷碾过天际,沉闷的声响在云巅久久回荡,闷得人心头发紧。紧接着,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地砸下,起初稀疏,转眼就连成了一片浩瀚汹涌的帘幕。风裹挟着湿润的水汽,猛烈撞击着静室紧闭的雕花木窗,发出阵阵呜咽似的声响,窗棂瑟瑟发抖。
无涯几乎是在第一道惨白电光撕裂天幕的刹那,便已侧身一步,严严实实挡在了云舒瑶身前,将她与那扇被风雨摇撼的窗隔离开来。动作流畅得像是早已刻入骨髓的本能。
窗隙间渗进来的湿冷气旋拂过他的鬓角,激得他一凛。视野里,只剩下身前这一片温暖的轮廓。鼻尖萦绕着一丝极淡、极清冽的气味,像是初春未化的雪,又混入了暖阳初绽的微光。无涯的心脏在胸腔里猛地一跳,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攥紧。
他第一千次,在那片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恍如实质的黑暗中,无声地确认——
师尊是光。无涯的光。唯一的光。
他执拗地、近乎贪婪地汲取着这近在咫尺的温度,视线垂落,凝在云舒瑶微微散乱的衣襟上。他的指尖蜷了蜷,极细微地颤抖着,最终却只是虚虚地悬停在她腰侧寸许的地方,克制地留出了一段微不可察、却又如同天堑的距离。
“笨徒弟。”云舒瑶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慵懒的笑意,打破了这无声对峙的瞬间。
她微微仰起脸,那双总含着笑意、此刻却因困倦而显得朦胧的眼眸看向他。一根纤纤玉指伸过来,带着暖意,轻轻点在他的额心。动作轻快,如同羽毛拂过。
无涯并未躲闪,只是目光更深地沉了下去。就在她抬手点来的瞬间,几缕柔顺微凉的发丝,不经意间拂过他的腕骨,随即像是有生命般,悄然缠上了他紧绷的肌肤。
那细微的缠绕感,带着无法言喻的痒和悸动,沿着手臂的筋脉一路蔓延,直抵心尖。
“不过是一点风雨罢了,”她的声音带着长久静坐后的微哑,像是一块被暖玉摩挲过的丝绸,“为师可是战神,几时轮到你小子挡在前头了?”
无涯没有应声,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身后松垮垂落的乌发上。那浓密的长发如流淌的墨玉溪流,蜿蜒过她纤细的肩膀,铺陈在月白色的素锦软榻上。方才那场突如其来的疾风骤雨,似乎也将这份柔顺搅得有些随意了。他不自觉地伸出手,拿起榻边小几上那柄温润的玉梳。
指尖触碰到细腻温凉的玉梳柄部,又陷入那片触手生凉、柔滑如缎的发丝之中。他深吸一口气,莫名的紧张攥住了喉咙,连带着呼吸都滞涩了片刻。他定了定神,才稳住手腕,极轻极缓地开始梳理,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世间最易碎的珍宝。玉梳的齿尖穿梭在黑瀑般的发间,发出极其轻微的“沙沙”声,如同蚕食着寂静。
然而,这寂静并未持续多久。云舒瑶似乎被这细微的声响抚慰,轻缓地向后倚靠,姿态松弛下来。她侧过头,素白的手指随意撩起一缕垂在颊边的发丝,指尖无意识地掠过左肩下方,靠近心口的位置——那里,衣料之下,一道盘亘了漫长岁月的伤痕,即便被重重仙法温养,也依旧顽固地昭示着昔日几乎魂飞魄散的惨烈代价。
眼角的余光捕捉到她这个细微的动作,无涯手中的玉梳猛地一顿。梳齿恰好卡在几缕交缠的发丝间,细微的阻滞感如同电流,骤然刺穿了他竭力维持的平静。
“师尊……”他的声音不知何时变得异常艰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生生地磨砺出来,沾染着压抑的粗粝,“当年……若您不曾为苍生挡下那场万古劫……”
后面的字眼沉重得几乎让他无法继续,话语突兀地断在了半空,只留下令人窒息的空白。
云舒瑶的动作停了下来。她缓缓转过头,目光越过自己的肩头,径直投向置于静室角落的那面巨大的铜镜。朦胧的古铜镜面上,清晰地映出了她身后执着玉梳的挺拔身影,也映出了她自己微微侧转的面容。她的指尖停留在距心口旧伤仅仅寸许的衣料上,并未真正触及,但那姿态本身,已足以勾起所有惊心动魄的记忆。
铜镜的光影摇曳,模糊了她的面容,却未能模糊她眼中沉淀的某种遥远而复杂的情绪。片刻后,她的唇角轻轻向上牵起,那是一个极淡、极轻柔的弧度,仿佛是在安抚某个看不见的存在。
“总有人……”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却又带着磐石般的笃定,“会护住光的。”
她的目光依旧落在铜镜中那个身影上,注视着他深沉的眼眸,如同穿透了镜面,直直看进他灵魂最深处的角落。
镜面光晕流转,清晰地映照出无涯此刻的模样。他执着玉梳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紧抿的薄唇绷成了一条冷硬的直线。镜中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在听到她话音落下的瞬间,骤然掀起了汹涌的暗流。有什么东西在他眼底深处疯狂地燃烧、翻涌,带着一种要将一切都吞噬的执拗。
喉结克制不住地上下剧烈滚动了一下,清晰得如同挣扎。
他静静地看着镜中人,看着那双深邃眼眸里汹涌燃烧的黑焰,那火焰无声地、贪婪地吞噬着镜面映出的那缕光晕。心悸般的渴望无声地膨胀,几乎要撕裂理智的薄茧——
要师尊平安。要师尊永远在。只要在他身边。只在……他身边。
静室外,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似乎耗尽了所有气力,声势终于渐渐减弱。豆大的雨点敲击琉璃瓦的急促喧嚣沉淀下来,化为绵长不断的滴答声,如同无数细小的手指,执拗地叩击着屋檐下的青石。那潺潺的水声,冰冷而执拗地渗进静室的每一个角落,缠绕着无声燃烧的欲念,在弥漫着淡淡暖香和春雪气息的空气里,悄然扎根、无声滋长。
像一颗埋在心尖的种子,终于借着这片潮湿的土壤,挣开了坚硬的外壳,探出了第一缕稚嫩却无比执拗的芽尖。
无涯喉间无声地重复着那淬了火、裹了蜜的誓言,如同最虔诚的信徒默念唯一的箴言——那声音在他血脉里轰鸣,一遍又一遍,盖过了窗外所有淅沥的雨声:
要师尊平安。永远在。只在……他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