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晨光熹微,洒在九嶷山主峰的青石广场上,却驱不散无涯周遭沉郁的冷意。平日空旷的广场此刻人影绰绰,各峰弟子或结伴低语,或清点法器,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即将远行的紧绷气息。云舒瑶一身利落的云锦劲装,乌发高束,更衬得她眉眼锐利如冰魄,周身流转着属于战神的、令人不敢逼视的凛冽威仪。

她要带队进入那处新发现的、凶险程度未知的小秘境“沉渊隙”。

人群的嘈杂声浪仿佛隔着水传来,模糊不清。无涯的世界里,只有师尊那道身影是清晰的,是唯一的光源。他像一尊沉默的石像,紧抿着唇,寸步不离地跟在云舒瑶身后,高大的身躯投下的阴影几乎将她完全笼住,带着一种无声的、固执的侵占意味。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牢牢锁在她身上,里面翻滚着浓稠得化不开的不安,如同即将被遗弃的幼兽。

云舒瑶停下脚步,转身面对他。方才与几位长老交代事宜时的锐利锋芒悄然收敛了几分,她抬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缱绻,轻轻拂开他额前被晨风吹乱的一缕碎发。

“无涯。”

她的声音响起,平稳,清冽,如同山涧击石,却又在这份平稳之下,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独属于他的温软。这呼唤简短,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在他死寂的眼底激起了剧烈的波澜。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抬起,却在中途硬生生顿住,指尖蜷缩着颤抖。

“听话。”云舒瑶的目光沉静地注视着他翻涌的眼底,语气不容置疑,却又奇异地带着抚慰,“这次秘境凶险未明,你留在山上,跟着玄清师兄。”她略略侧身,示意身后不远处一位须发皆白、神情温和的老者。玄清真人感受到目光,朝无涯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

无涯的视线却只在那慈和的笑容上停留了一瞬,便如被灼烫般迅速移开,重新死死黏在云舒瑶脸上,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

“……多久?”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如同粗粝的石块相互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灼热的火星。

“探查清楚便回。”云舒瑶答得干脆,随即微微蹙起秀眉,细致地叮嘱起来,那语气,竟像是在哄一个执拗的孩子,“山中诸事,听玄清师兄安排。晨课不许懈怠,晚课亦然。后山寒潭阴煞重,不许去。藏书阁禁地,不许闯。若闷了……”她顿了顿,似在斟酌,“去药圃帮青梧照看那些灵草……不许乱跑。”

一连串的“不许”,是命令,是束缚,更像是一张密密织就的保护网。每一个字落下,都让无涯紧绷的下颌线条更硬几分。

“师尊……”他猛地抬手,这一次再无半分迟疑,骨节分明的手指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紧紧攥住了云舒瑶宽大的云袖。那用力至极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起惨白,指尖深深陷入柔软的锦缎中,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布料在他掌心发出细微的哀鸣。“带我……”剩下的话堵在喉咙里,只剩下破碎的尾音,带着近乎绝望的哀求。

他的眼睛像被水洗过的墨玉,清晰地映着她清冷的面容,里面翻涌着令人心惊的、毫无掩饰的依恋与恐慌。那是一种被连根拔起、暴露在烈日下的痛楚。

云舒瑶被他眼中那股近乎凄惶的眷恋刺得一怔,心中某处最柔软的角落被狠狠撞击了一下。她几不可察地轻吸一口气,强行压下那股异样。常年握剑、带着薄茧的手指并未强硬地抽离,反而轻轻覆上他紧攥着自己衣袖的手背,带着点安抚的力道,微凉的指尖贴着他灼热的皮肤。

“无涯,”她的声音放得更低,几乎成了耳语,只有他能听清,“听话。为师……很快回来。”这句承诺,轻飘飘的,对她而言或许是常态,对他却重逾千钧。

“云师妹,”玄清真人的声音适时传来,带着长辈的关切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时辰差不多了。无涯这般年纪修为,留在山上静修更为稳妥,你且安心。”他的目光落在无涯紧攥着云舒瑶衣袖、几乎要将那华贵布料揉碎的手上,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身为男儿,又是云师妹座下首徒,这般黏人,不成体统。”

“黏人”二字,如同冰冷的钢针,准准地刺入无涯的耳膜。他攥着衣袖的手指猛地一僵,指节捏得更紧,几乎要碎裂。一股冰冷的、混杂着尖锐愤怒的潮水瞬间冲垮了他眼中汹涌的不舍与脆弱。他倏然抬眼,目光如淬了寒冰的利刃,猛地刮向玄清真人!

那眼神太过慑人,带着属于深渊的、尚未完全驯服的凶戾,竟让修为深厚的玄清真人心中也是一凛,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师兄!”云舒瑶的声音骤然扬起,带着一丝警告的意味,目光锐利地扫过玄清真人,随即迅速转回无涯脸上。她冰凉的手指微微用力,在他手背上按了按,带着一种无形的力量,迫使他缓缓、极其艰难地,一根一根松开了紧攥的手指。

锦缎的褶皱深刻,残留着他绝望的指痕。

“走了。”云舒瑶不再看他,决然转身,动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白色的身影利落得像一道划破晨雾的剑光,没有丝毫留恋,汇入整装待发的队伍之中。

玄清真人安抚地拍了拍无涯紧绷如石的肩膀,低声道:“孩子,随我去吧。”他的手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温和力道,引着他转身。

无涯像一尊失去了操控的傀儡,被玄清牵引着,僵硬地迈开脚步。每一步都沉重异常,仿佛拖着万钧镣铐。他一点点转过身,视线却固执地、死死地盯在云舒瑶离去的方向。他的背脊挺得笔直,甚至带着一种孤绝的锐利,然而那宽阔肩膀的线条,却在日光投射下,勾勒出一种摇摇欲坠的空洞。

广场上的人群开始有序地移动,一道道流光冲天而起,划破天际,向着沉渊隙的方向疾驰而去。那些绚烂的轨迹在他深不见底的瞳孔里,却只留下冰冷的、刺目的残影。

喧嚣远去,广场骤然空旷得令人窒息。只剩下日光刺眼地洒落,将他孤零零的影子长长地拖曳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

玄清真人正欲再说些什么。

就在此时,一道微弱的流光从远去的人群中倏然折返,如同归巢的倦鸟,精准地悬停在无涯面前。

是一枚玉佩。温润的白玉,不过拇指大小,通体无瑕,没有任何繁复的雕饰,只在边缘处,刻着一个几乎难以辨认的、古拙的“瑶”字。丝丝缕缕纯净温和的灵力波动正从其中悄然散发出来,带着他魂牵梦绕、刻入骨髓的春雪与暖阳交融的气息。

是师尊贴身之物!

无涯一直僵硬如铁石的身体,在看到这枚玉佩的瞬间,猛地一震!那双死寂空洞的眼眸里,骤然爆发出骇人的光亮,如同濒死之人望见了救赎的甘泉!

他几乎是本能地、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掠夺姿态,猛地伸出手!

指尖触碰到那温润玉质的刹那——

“叮!”

一声清脆得令人心悸的玉石撞击声响起!

玄清真人宽厚的手掌,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不偏不倚地拍在了他的手腕上!那温和的灵力如同无形的铁钳,瞬间禁锢了他所有的力量和冲动。

玉佩被这股力量震得脱手,翻滚着,划出一道小小的弧线,然后,“啪嗒”一声,轻飘飘地落在冰冷的青石地上,就落在无涯的脚边。尘埃在玉佩四周溅起细微的涟漪。

“莫要失礼!”玄清真人的声音带着长辈的威严与一丝不赞同的薄怒,沉沉响起,“此乃你师尊心佩!岂容你这般莽撞亵渎?随我回去静修!莫再胡思乱想!”

那枚沾染了细微尘埃的白玉,静静躺在他的脚边。云舒瑶的气息近在咫尺,却又被阻隔在冰冷的、难以逾越的界限之外。

无涯一动不动。

他所有的动作都凝固了。仿佛连血液都被冻结。周遭所有的声音——玄清带着薄怒的训斥声,广场远处传来的风声,甚至日光倾泻的流淌声——全都消失了。世界在他耳中被彻底抽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令人疯狂的死寂。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目光如同实质的墨汁,沉沉地、一点一点地,浸透了那枚静静躺着的玉佩。玉佩上那个微小的“瑶”字,在他深邃的眼底无限放大、扭曲,最终化作一个熔岩般滚烫的烙印,狠狠烙在他的神魂深处。

玄清真人的手还按在他的肩头,带着温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道,催促他离开。

无涯顺从地、无声地转过身。

就在他迈开脚步的瞬间,脚下那片阳光无法触及的、被他身影覆盖的浓重阴影里,一丝极其细微、如同活物般的粘稠黑气,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那黑气扭曲盘旋,带着浓烈的怨恨与不甘,贪婪地、无声地缠绕上那枚脚边的玉佩,如同守护自己唯一珍宝的毒蛇,将它紧紧包裹、缠绕,隔绝了外界的一切气息和尘埃。

玉佩依旧躺在那里,折射着刺眼的日光,却再也散发不出丝毫属于她的暖意。

无涯跟随着玄清真人离去的背影,挺直,孤绝。然而落在他身后的那片浓重阴影里,无声翻腾的黑雾如同深渊张开的巨口,弥漫着令人心悸的、冰冷的占有欲。那黑雾贪婪地包裹着冰凉的玉,如同抓住了唯一的光源,丝丝缕缕缠绕其上,无声地宣告着不容置疑的禁锢。

阴影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沸腾、低语、疯狂滋长,执拗地要将那道远去的光,彻底锁死在自己永恒的黑暗里。

他的神魂深处,只剩下一个无声的、碎裂般的嘶吼在疯狂回荡——那声音撞击着灵魂壁垒,渴望着撕开一条缝隙,将远去的白色身影重新拽回自己的黑暗深渊:

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