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冰冷,并非刺骨的严寒,而是一种更深沉、更绝对的死寂之寒,正从右肩全新的接驳点弥散开来,如同无形的潮水,缓慢而坚定地渗透进每一寸与之相连的肌体、神经,乃至意识深处。那曾如附骨之蛆、几乎要将她灵魂撕裂焚毁的灼热剧痛,此刻竟被这股外来的、强横无匹的冰冷力量强行镇压、转化,变成了一种无比清晰、无比沉重的异物存在感——一种冰冷的、非人的金属与她鲜活脆弱的生命强行嵌合后,所带来的战栗与悸动。

小螺的意识,如同在无尽暴虐海啸后被冲上岸的残破浮木,正一点点地、艰难地重新聚合。她费力地掀开仿佛重若千钧的眼睑,视野先是混沌一片,充斥着扭曲破碎的色块与生理性泪光交织的模糊光晕,随后才如同老旧的镜头般,缓慢而挣扎地对准了焦距。

首先占据她全部视野的,是那条手臂。

“缄默者”。

它沉默地、几乎是傲慢地蛰伏于她的右肩之上,哑光暗灰色的外壳在实验室诡谲变幻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深邃如渊、吸吮光线的奇特质感,仿佛不是金属,而是某种凝固的、属于非人领域的阴影。它的线条绝非她认知中任何工业流水线的产物,每一道弧线转折都蕴含着精密计算后的杀戮美学与绝对力量感,流畅而致命。关节处的结构复杂精妙到令人目眩神迷,隐约可见其内部有幽蓝色的能量微光沿着某种玄奥的路径极其缓慢地脉动、流转,冰冷,却带着一种沉睡巨兽般的、令人心悸的生命力。

她凝聚起残存的所有意志,尝试着,向那陌生的末端发出一个极其微弱的指令。

嗡……

一声几乎低不可闻、却清晰无比的、内部无数精密部件协同运作时产生的低沉嗡鸣,仿佛来自深渊的回响,自手臂内部传来。那暗灰色的、泛着非人光泽的金属手指,随之平稳地、精准地、没有丝毫延迟或震颤地,弯曲了一个微妙而确定的角度。

没有预料中神经撕裂的剧痛,没有过载火花的灼烧感,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如臂使指的、冰冷而强大的绝对顺从。仿佛这条手臂并非外来的植入物,而是她身体深处某个早已遗忘的、沉睡的组成部分,此刻方才被某种禁忌的力量真正唤醒。

这感觉陌生得令人骨髓发寒,却又在无边绝望的废墟上,陡然升起一丝虚脱般的、不容置疑的希冀。

她艰难地抬高视线,看到“修补匠”那高大瘦削的身影正背对着她,如同亘古不变的礁石,矗立在那片翻涌着庞杂数据洪流的全息工作台前。他那支复杂无比的机械左臂正以非人的速度与精度舞动着,调取、分析着方才安装过程中记录下的海量神经信号流与能量读数。屏幕上,信息如银色瀑布般疯狂倾泻,速度快到足以让任何未经改造的肉眼瞬间崩溃。

“基础同步率稳定在临界阈值之上,神经信号衰减率低于预期基准,原生系统适应性……哼,倒是比你那破烂外壳看起来强上一点。”他嘶哑扭曲的声音在弥漫着臭氧与奇异化学气味的空气中响起,不含任何情绪,纯粹是在评估一件刚刚完成初步调试的工具,“‘缄默者’的初级权限已激活,其内置的缓冲与滤波矩阵,理论上足以容纳你手中那‘小玩具’下一次轻微能量逸散造成的神经冲击。但是——”

他倏地半侧过头,金属面甲上集成的多重光学传感器闪烁着无机质的冷光,精准地掠过她依旧死死紧握的左拳——那块布满焦黑裂纹、陷入死寂的金属块,仍被牢牢护在掌心。

“——别把它错当成什么护身符。若再经历一次类似深井底层的直接冲击,结果不会有任何不同:你会变成一滩滋滋作响、冒着青烟的有机废料,而它……”他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玩味,“……则会自行寻找下一个,或许稍微结实那么一点点的临时载体。”

话语冰寒刺骨,瞬间将她刚刚萌生的一丝虚幻安全感碾得粉碎。这条手臂并非恩赐,它只是一个更为坚固、更为精致的囚笼,一个允许她暂时持有并继续观察那危险“钥匙”的、相对稳定的活体容器。

就在此时——

嗡——呜——!嗡——呜——!

一阵低沉却极具穿透力、仿佛能直接钻入颅腔内部的警示嗡鸣,毫无预兆地悍然撕裂了实验室内部原有的、充斥着奇异声响的“寂静”!四周墙壁上那层微微蠕动的生物荧光膜瞬间褪去所有柔和假象,转变为急促闪烁的、代表最高级别入侵警报的刺眼暗红色!中央主控屏幕上,一个结构复杂的通道防卫示意图骤然亮起,其上数个外围监控节点正疯狂闪烁着代表身份不明武装力量强行突破的猩红光点!

“修补匠”飞舞操作的机械左臂猛地定格在半空。

“啧……阴魂不散的鬣狗,鼻子倒是比腐烂坑里的食尸虫还要灵敏……”他低声咒骂,那嘶哑的声音里翻滚着极致的厌烦与被触犯领域的暴戾,“是理事会内务部那些穿着制服的屠夫,还是强尼手下那些只剩肌肉的蠢货?居然真的敢嗅着我的门槛过来……”

机械左臂猛地一挥,一组实时监控画面被强行切入主屏幕——画面因强烈的信号干扰而剧烈晃动、布满雪花噪点,但仍能清晰辨认出,至少六七名身着统一制式深灰色作战服、装备着最新型号紧凑型能量步枪的身影,正以极其专业、彼此交叉掩护的战术队形,沿着那条唯一的装甲甬道,向着实验室最后一道厚重闸门方向,步步为营地谨慎推进!他们的动作干净利落,配合默契,绝对是经受过最严酷训练的正规军,绝非街头混混之流!

小螺的心脏瞬间如同被冰手攥紧,猛地提到了嗓子眼!极致的恐惧混合着冰冷的汗液瞬间浸透了她残破的衣衫!他们来了!竟然这么快!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精准地扑杀而至!

“修补匠”却似乎并未显露出多少意外,只是那周身弥漫的冰冷怒意愈发凝实、骇人。“看来你带来的‘麻烦’,其浓烈程度远超我最初的粗略评估。”他猛地完全转过身,那只唯一裸露的人类眼睛眯起,瞳孔深处闪烁着极度危险的光芒,“他们是冲着这个来的?”他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尖针,再次死死钉在她的左拳上。

小螺脸色惨白如纸,喉头发紧,只能艰难地、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

“……越来越有趣了。”他嘶哑地低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发现宝藏般的兴奋,“一块活性几近枯竭、处于深度休眠的‘密钥’,竟能劳动内务部的精英猎犬小队如此兴师动众、迫不及待……看来它所牵扯的旧日隐秘,远比那些堆积在塔尖档案库最底层、落满灰尘的绝密记录所记载的,要深远和危险得多……”

刺耳的警报声陡然变得更加尖锐急促,屏幕上代表入侵者的猩红光点已经突破最后一道外围障碍,逼近至核心闸门前不足十米处!

“修补匠”似乎在一瞬间便做出了决断。他不再关注那些令人不安的屏幕,机械左臂快如闪电地在主控台某个隐蔽区域输入了一串极长的指令。

实验室一侧那覆盖着奇异有机质膜的厚重墙壁,突然发出沉闷的、仿佛巨兽苏醒般的机械运转声,缓缓向内滑开,露出一个隐藏的、仅容一人通过的、漆黑一片的紧急通道入口。一股陈年积尘、凝固机油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金属多年氧化形成的冰冷气息,从中扑面而来。

“滚吧,拼接体。”他的声音恢复了最初的冰冷与极度不耐烦,仿佛在驱赶一只误入的苍蝇,“从这里出去,沿着通道一直向前,无论听到什么,都绝对不许回头。通道尽头是第七号废弃污水排放口的二级维护平台,从那里可以下到一条早年废弃的、相对‘干净’点的次级维护通道,运气够好的话,或许能暂时避开你屁股后面那些鬣狗的主要搜查网。”

小螺挣扎着想从那布满束缚带的金属座椅上站起身,新连接的“缄默者”手臂沉重异常,带来的平衡感差异让她猛地一个踉跄,险些栽倒。“修补匠”只是冷漠地站在原地,丝毫没有伸手相助的意思,仿佛在观察一件物品的稳定性测试。

“那……那你呢?”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问道,声音因虚弱、紧张和不适而嘶哑不堪。

“我?”“修补匠”发出一声极其难听的、仿佛生锈齿轮被强行扭动的嗤笑,“我当然得留下来,给这些不请自来、肆意践踏我私人领域的无礼客人们,准备一点……别开生面的‘欢迎盛宴’。”他的机械左臂随意地抬起,指尖再次跳跃起那幽蓝色的、散发着极度危险能量波动的电弧,目光却已投向那扇正在承受猛烈撞击的厚重装甲闸门,眼神中透出的是一种近乎愉悦的、欣赏猎物即将踏入完美陷阱的冰冷期待。

“顺便,彻底清理一下被他们肮脏鞋底玷污了的门槛。”

小螺感到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寒意瞬间窜过脊椎。她毫不怀疑,这位深不可测、手段诡异的“修补匠”,绝对拥有让这支精锐的内务部小队付出无法想象惨痛代价的恐怖能力。

她没有时间再犹豫或恐惧了。求生的本能、对妹妹小雅无尽的牵挂,以及那条新手臂传来的、冰冷而真实的力量感,共同驱使着她。她咬紧牙关,用尚能自由活动的左手猛地一撑,依靠“缄默者”提供的、尚不熟练却异常强大的支撑力,踉跄着跳下那冰冷的手术椅,头也不回地冲向那条散发着未知与逃亡气息的漆黑应急通道。

就在她的身影即将彻底没入通道浓重阴影的前一刹那,“修补匠”那嘶哑扭曲的声音如同附骨之疽,再次精准地追来,烙入她的耳中,成为一道最后的、不容违背的警告:

“记住你今天听到的每一个字,拼接体。你从未见过我,从未踏入过此地。‘缄默者’是你从某个被遗忘的战场垃圾场深处,自己扒拉出来的报废品,靠着瞎猫碰上死耗子的运气修好的。至于你手里紧紧攥着的那个小玩意儿……”

他的目光仿佛能穿透逐渐合拢的金属壁障,最后一次钉在她紧握的左拳上。

“……用你所能想到的一切办法,藏好它。用你的命,用你的一切去藏好它。在你真正弄清楚它究竟是什么,以及究竟有多少双隐藏在阴影深处的、你无法想象的眼睛正在贪婪地搜寻着它之前,绝对、绝对不要再让它产生任何形式的‘活性’波动。否则,下一次,‘缄默者’也护不住你那脆弱的生命,而我也绝不会再有兴趣,去回收一件注定失败的实验品。”

轰隆!

沉重的复合装甲墙壁在她身后猛地彻底合拢,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瞬间将实验室内所有的光线、所有的声音、所有的诡异气息,以及那即将爆发的、注定血腥而残酷的冲突,彻底隔绝在外,仿佛关闭了另一个世界的大门。

绝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瞬间将她完全吞噬。

小螺背靠着冰冷粗糙、微微震动的金属壁,剧烈地喘息着,心脏在胸腔内疯狂擂动,几乎要震裂肋骨。右肩处,“缄默者”冰冷而沉重的存在感无比清晰,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能感受到内部精密结构的协同运作;左手中,那块金属块的冰冷棱角,依旧死死地硌着她的掌心,沉默,却重若千钧。

短暂的、几乎令人晕厥的恐惧之后,她强行压下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尖叫,迫使自己以最快的速度冷静下来。机械义眼自动切换至微光视觉模式,视野中泛起一片幽绿、晃动且布满噪点的模糊影像,勉强能分辨出这是一条极为狭窄、遍地皆是粗糙油污与厚重积尘的紧急维修通道,只能容人弯腰屈身,艰难前行。

她不敢有丝毫耽搁,立刻开始沿着这条似乎没有尽头的黑暗通道,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奔跑。“缄默者”手臂带来的陌生重量感和迥异的平衡性,让她的奔跑姿势显得笨拙而别扭,但这条手臂所提供的强大支撑力与稳定性却是前所未有的,每一步踏在锈蚀的金属地板上,都发出沉重而坚定的回响,仿佛有一个冰冷的、强大的灵魂正在与她一同奔跑。

通道内只有她自己粗重急促的喘息声、杂乱踉跄的脚步声,以及“缄默者”内部偶尔传来的、几乎低不可闻的精密嗡鸣在密闭的空间内反复回荡、碰撞,放大着每一丝内心的恐惧与焦急。

仿佛过去了漫长的一个世纪,前方极远处终于出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灰蒙蒙的光亮,同时传来的,还有隐约却持续的水流轰鸣声,以及相对而言略微“清新”了些许的、混合着铁锈与尘埃的空气。

通道的尽头是一个早已锈蚀变形、大部分栅栏都已断裂脱落的通风口。她小心翼翼地拨开残存的、尖锐的金属断茬,艰难地从中钻了出去。

外面是一个极为空旷、巨大的空间。她正身处一个巨大无比的、早已废弃不知多少年月的圆形沉淀池的上层维护平台边缘。脚下是深不见底、散发着陈腐水汽的漆黑深渊,远处,数条巨大的废弃排污管道如同垂死的巨蟒,仍在持续不断地将浑浊的水流倾泻入池中,发出沉闷如雷鸣般的轰响。

这里,就是“修补匠”所说的第七号排放口区域。

她强忍着眩晕,警惕地伏低身体,目光如同受惊的夜行动物,飞速扫视四周,寻找着那条能够带她离开这片绝境的、所谓的“次级维护通道”的入口。

就在此时——

轰隆!!!!!!!!!

一声沉闷到极致、却蕴含着可怕毁灭力量的爆炸巨响,猛地从她来时的方向、那实验室的深邃核心处隐隐传来!其威力之猛,甚至让她脚下所站的、厚重钢铁铸就的维护平台都随之剧烈一震!无数积年的锈屑和灰尘簌簌落下!

爆炸的余波尚未平息,紧接着便是一连串密集到令人头皮发麻的、高能粒子束灼烧空气的尖锐嘶鸣声!其间还夹杂着某种绝非人类能发出的、令人牙酸齿冷的尖锐嘶吼、能量护盾过载破裂的刺耳噪音、以及沉重金属被恐怖力量生生撕裂、扭曲的可怕哀鸣!

门后的战斗已然爆发!其激烈与残酷的程度,完全超出了她最坏的想象!那绝不仅仅是枪战,更像是某种……针对闯入者的、精心布置的死亡艺术的盛大开幕!

小螺脸色瞬间血色尽褪,扶着冰冷护栏的手指因用力而发白。她不敢去想象那扇厚重装甲门后此刻正在上演何等骇人的景象。她最后望了一眼那个方向,眼中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劫后余生的恐惧,有对那诡异存在的模糊感激,更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对其所掌控力量的敬畏与战栗。

然后,她猛地扭回头,不再有丝毫犹豫,沿着平台边缘一道几乎垂直的、锈蚀得极其严重的悬空铁梯,以自己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向下攀爬,向着“修补匠”指示的那条或许能带来一线生机的次级维护通道入口,义无反顾地奔去。

“缄默者”的手臂在激烈的动作中沉稳地摆动,冰冷的金属外壳偶尔不可避免地擦过身旁锈蚀的栏杆,发出“锵”的轻微摩擦声,在空旷的巨大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这声音,此刻听在她耳中,却奇异地带来一种冰冷而坚实的安慰,一种属于力量的回响。

她更加用力地握紧了左拳,那块金属块的坚硬棱角深深硌入她的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提醒着她所背负东西的重量与危险。

她活下来了。

她拥有了一条超越想象的新手臂。

她暂时保住了这带来无尽麻烦却也蕴含一线希望的“钥匙”。

而妹妹小雅,还在那阴暗潮湿、弥漫着消毒水与绝望气息的黑诊所里,等待着姐姐带回救命的药物与能量,等待着那份渺茫的生存希望。

她的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稳,即使身体依旧疲惫虚弱,即使前路依旧迷雾重重、杀机四伏,她的眼神却在经历了一系列极致的恐惧、痛苦与震撼洗礼后,逐渐沉淀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缄默者”外壳般冰冷而坚硬的决绝。

她必须回去。

回到锈痂区那肮脏、混乱却熟悉的街道。

回到小雅的身边。

无论前方还有什么在等待着她,无论是理事会的猎犬,还是强尼的报复,或是那金属块所带来的、更深不可测的未知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