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风卷着灰,从裂谷深处呼啸而过。

当最后一片头颅碎成粉末时,他舌尖还残留着一丝奇怪的感觉。不是疼,也不是冷,而是牙尖不小心刺破嘴唇的那一刻,像有根生锈的铁丝卡在神经里,硬生生把他快要散掉的意识给拽了回来。

他还活着。

下巴歪斜地陷在泥里,颚骨早就碎了,可心里那股劲儿还在撑着。心口空荡荡的地方忽然一抽,一缕几乎看不见的灰色气流顺着断裂的经脉往上爬,钻进脖子。他的下颌微微动了一下,嘴张开一条缝。

一块棱角分明的灰石被风吹着,正好砸进了他嘴里。

牙齿当场崩落两颗,碎石卡在喉咙里。他咬紧牙关,用尽最后一点力气一点点磨碎它。岩石的粉末混着血水滑进肚子,刚咽下去,那干枯得像荒井一样的胸膛竟轻轻颤了颤。一道微弱的灰光从内脏深处渗出来,一圈圈荡开,像是死水里冒出了泡。

他吞了下去。

接着又是下一块。风不停地把碎石卷来,有的打在他脸上,有的撞上后背,他一动不动,只把嘴张着,任石头落进来。咽不下去就嚼,嚼不动就咬。牙龈撕裂,鲜血顺着嘴角流下,和灰混在一起,变成黑红色的浆液灌进胃里。每吞一口,身体就重一分,原本轻得快被风吹走的躯体,渐渐沉了下来,稳稳贴在地上,不再翻滚。

三天后。

天还没亮,山谷里静悄悄的,满眼都是灰暗。

在一堆焦黑残骸中,一个人影慢慢撑起了身子。

左眼睁不开,右眼蒙着一层雾,视线模糊,但已经能看清自己的手——准确地说,是右手。整条右臂没了皮肉,取而代之的是由无数不规则灰晶拼接成的肢体,表面坑坑洼洼,冒着细小的白烟,像刚从火里捞出来一样。他试着动了动手指,“咔”地一声响,指尖划过地面,刮掉一层浮灰,留下几道浅痕。

他坐直了些,背部断裂的肋骨上覆着一层薄薄的灰膜,勉强撑起脊椎。胸口那个被掏空的大洞还在,但边缘已经开始长出类似晶体的东西,缓慢蠕动,吸收周围的灰粒,并转化成暗色的能量输送到四肢。

他低头看着新生的手臂,伸手摸向左肩。那里只剩一个豁口,皮肉翻卷,本该腐烂发臭,现在却已经干涸,结了一层灰壳。

活下来了。

不是谁救了他,是他靠着一口一口啃石头,硬生生把自己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他喘了口气,喉咙发出沙哑的声音,像砂纸摩擦铁板。他转过头,看向不远处。

光茧依然悬浮在半空中,离地三尺,一动不动。茧壁比之前厚了一圈,表面流动的金线大多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密密麻麻的灰纹,和他左眼里曾经闪过的图案一模一样。中间那道裂缝不但没愈合,反而更长了些,透过缝隙能看到里面一张安静的脸。牧澄闭着眼,呼吸微弱却平稳,睫毛偶尔轻轻颤动,好像梦到了什么。

他拖着身子往前挪。

没有腿,只能用手扒着地爬行。灰晶右臂一用力,地面就被抠出五道深深的沟。每一次移动,断裂的肋骨都和新生的灰膜摩擦,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才爬了不到十步,额头就全是汗,混着灰尘糊住了眼睛。

终于到了光茧下面。

他抬起右手,灰晶的指尖轻轻碰了碰裂缝边缘。

一瞬间,一股冰冷的信息冲进脑海。

不是声音,也不是画面,而是一种旋转的感觉,仿佛一张星图在他脑子里缓缓展开。那些光点连成线,勾勒出从未见过的星座,指向某个遥远的方向。他认不出那是哪里,但身体记住了——小时候妹妹咳血倒地时,地上浮现的纹路,就是同样的节奏。

他闭了闭眼,强行压下这股汹涌的信息。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声闷响。

起初以为是山体震动,可紧接着,地平线上升起一股黑烟,笔直冲天,越扩越大,顶端炸开一朵蘑菇状的云——那是灰市的方向。

冲击波来得慢,但地面还是微微震了一下。风突然变了方向,裹着热浪扑面而来,吹得光茧轻轻晃动。

他仰头望着那团黑云,瞳孔猛地一缩。

那绝不是自然现象。灰核只有积聚到一定程度才会爆炸,而且必须人为点燃。灰市没人敢碰这东西,都知道一旦引爆,十里之内都会变成死地。可它偏偏炸了,干脆利落,像是早有预谋。

他心头一紧,忽然想到什么。

低头看向自己的新手臂,灰晶还在吸收空气中的微粒,表面正一点点变得光滑。之前啃下的灰岩来源不明,可能是矿洞挖出的废料,也可能是……从别处飘来的灰烬。

如果他能靠吃灰重生,别人呢?

是不是也有人发现了这个秘密?是不是已经有人把它变成了武器?

他缓缓转回头,看着光茧里的妹妹。

她的变化比他更早,也更深。她不只是在吸收灰,她在接收某种来自更高维度的信息。那星图不会无缘无故出现,黑云也不会凭空升起。这两件事之间,一定有一条看不见的线连着。

他抬手抹了把脸,擦去汗水和尘土。

指尖刚收回,掌心突然一烫。

灰晶手掌裂开一道细缝,掉出一小块烧得通红的石屑。他认出来了——那是那天从嘴里吐出来的灰岩残渣之一,原本已经被身体吸收了,现在却被主动排了出来。

他盯着那块石头,慢慢弯腰捡起。

还没碰到,石头“啪”地一声炸开,化作粉末四散飞扬。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几秒后,耳边传来极轻的动静。

光茧里的牧澄,嘴唇微微颤了颤。

像是在说话。

他立刻凑近裂缝。

“……听见了吗?”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从很深的地方传来。

他屏住呼吸。

下一刻,茧壳轻轻震动起来。

整片天空的灰云开始向中心汇聚,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远方的黑烟顿了一下,随即加速扩散,像一只巨手正在撕裂天幕。

他猛地后退一步,灰晶手臂横在胸前,护住光茧。

地面再次震动。

不是爆炸,也不是塌方。

是脚步声。

很轻,却从地底传来,一步一步,朝着裂谷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