舱门关上的那一刻,牧燃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力气,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金属墙上。飞行器里没有开灯,黑暗得让人窒息,只有平台中央那瓶悬浮着的药剂泛着淡淡的金光,像一颗凝固的小太阳,安静地漂浮在半空中。
他站在原地没动,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团光。
右臂上的灰晶还在发烫,但这次不是战斗时那种烧灼般的疼痛,而是一种奇怪的暖意,缓缓顺着血管流进身体深处,像是有人把温热的血液一点点注入他的体内。这感觉很不对劲。从踏上平台开始,他体内的星脉就一直在躁动,原本已经枯竭的烬流竟然开始慢慢回流——可这股力量,根本不是他自己产生的,而是……被什么东西拉过来的。
白襄站在驾驶位旁边,手搭在控制杆上,始终没有看他一眼。
“她呢?你把她安置在哪了?”牧燃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磨破的铁皮。
“安全区。”白襄语气平静,“有屏蔽层保护,暂时不会恶化。”
牧燃没说话,只是缓缓抬起右手。灰晶表面浮起一层薄雾,在空气中凝成细密的裂纹,又很快消散。这具身体正在适应某种外来能量,但他心里清楚,这不是修复,是替换。
他往前走了一步,朝平台中央走去。
那瓶药静静地悬在空中,金色的液体在透明容器里缓慢旋转,仿佛有生命一般贴着瓶壁流淌。瓶底压着一个金属底座,边缘刻满了复杂的纹路,和白襄护甲上的星纹有点像,但更精细,也更压抑,光是看着就让人喘不过气。
“这是什么?”他问。
白襄这才转过头来:“用无瑕之体的血提炼出来的。”
话音刚落,牧燃脑子里猛地炸开一幅画面,矿洞深处那张被血浸透的纸,上面歪歪扭扭写着:“要用无瑕之体的血来换。”那时他还以为是谣言,是神庙骗人的把戏。
现在他明白了,那是真的。
他猛地冲上前,左手一把掐住白襄的喉咙,狠狠将人按在舱壁上。右臂的灰晶抵在他胸口,指节发出细微的咔响,像是冰层下暗流涌动。
“谁的血?”他咬牙切齿,“说清楚!”
白襄没反抗,也没抬手,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眼神既不像敌人,也不像朋友,倒像是在看一个注定要走上这条路的人。
“还能有谁?”他的声音被压迫得低哑,“整个渊阙,只有一个无瑕之体。”
牧燃呼吸一滞。
他松开手,转身扑向那瓶药,一把抓了下来。金属底座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瓶子滚了几圈才停下。就在他弯腰去捡的时候,底座翻了个面,露出一个隐藏的暗格。
一张纸滑了出来。
猩红如血,边角已经微微发黑。纸上只有一行字:“以星辉换灰烬,寿命为契。”
签名栏里,两个名字并列写着——白襄、牧澄。
牧燃蹲在地上,手指死死攥着那张纸,指腹下的墨迹竟渐渐融化,变成湿热的红色痕迹,顺着掌心一点点往下流。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血,也不在乎。
他只知道,妹妹的名字,被人用笔狠狠钉在了这份契约上。
“你早就知道。”他慢慢站起来,声音冷得像冬夜结出的霜,“从一开始,你就知道她是那个‘容器’。”
白襄靠在墙边,喉结动了动,没有否认。
“我知道你会恨我。”他说,“但如果你不喝这药,我们撑不到尘阙,你会彻底崩解。而她……会因为失去共鸣载体提前崩溃。”
“所以你就替她签了?”牧燃冷笑,“你有什么资格?她什么时候同意了?你问过她吗?”
“她不需要同意。”白襄抬起头,目光平静,“这种事,从来就不是由她决定的。”
牧燃一步跨到他面前,举起灰晶手臂,眼看就要砸下去,却又硬生生停住。裂纹在他皮肤下游走,灰烬在血管里奔涌,几乎要冲破皮肉炸出来。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里的怒火已经熄灭,只剩下一片死寂的黑。
“我不需要你的救赎。”他说完,把那张血契狠狠摔在地上。
纸片飘落在药剂瓶旁,像一片枯叶。
他退到舱尾,靠着墙壁坐下,右臂横放在膝盖上,灰晶表面微微起伏,仿佛在呼吸。他开始调动体内残存的烬流,想把那股不断渗入的星辉之力压下去。可每一次运转,胸口就像被钝刀割过,新生的灰膜和断裂的肋骨摩擦,发出细微的咯吱声。
白襄没再说话,也没动。
舱内安静极了,只剩两人的呼吸声——一个平稳,一个沉重。
时间一点点过去。
那股暖意又来了,顺着经脉爬向四肢百骸,好像要把他从里到外重新填满。可他知道,这不是重生,只是延缓死亡。每多活一秒,代价都在别处记着账。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
那天暴雨倾盆,妹妹高烧不退,咳出的血在地上画出奇怪的纹路。他抱着她跑遍灰市,没人开门。最后是个老拾灰者递给他一块灰岩,说:“吃下去,能撑几个时辰。”
他照做了。咬碎吞下,腥苦的味道至今还记得。那一夜他没合眼,守着妹妹,听着她微弱的呼吸,心想只要她活着,自己化成灰也甘愿。
现在呢?
他睁开眼,望向平台上的药剂瓶。
金光依旧流转,安静得像个谎言。
“你说她会崩溃。”他忽然开口,“如果我不在了,她会怎么样?”
白襄沉默了一会儿:“她的意识会被剥离,成为纯粹的能量源。新一代天道核心,不需要情感,不需要记忆,只需要承载。”
“所以你们选她,就是因为这个?”
“不是我们选的。”白襄摇头,“是规则定下的。亿中无一的身体,天生就是用来燃烧的。”
牧燃嗤笑一声:“那我呢?我拼死活到现在,就是为了当谁的燃料?”
“你是异数。”白襄看着他,“没人算到你能活这么久。更没人想到,你能用烬灰反哺无瑕之体。”
牧燃没接话。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灰晶指节上裂纹交错,像干涸的土地。他试着握拳,晶体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却没有碎。
他还撑得住。
至少现在。
“飞行器还有多久到尘阙?”他问。
“六小时。”白襄答,“穿过灰障层后,会进入稳定空域。”
“中途能停下吗?”
“不能。一旦脱离轨道,会被气流撕碎。”
牧燃点点头,不再多言。
他闭上眼,重新沉入冥想。灰晶在体内缓缓运转,把侵入的星辉一点一点逼向指尖,再排出去。每推进一寸都像拖着铁链走路,但他不能停。
他听见白襄走了几步,在驾驶位前站定。
“你知道最讽刺的是什么吗?”白襄忽然开口,“他们派我来确保渊阙不出乱子。可现在,最大的乱子,就是你。”
牧燃没睁眼。
“那你现在就可以动手。”他说,“杀了我,回去交差。省得麻烦。”
“我不想杀你。”白襄声音低了些,“但我必须完成任务。如果你不肯服药,等到了尘阙,他们也会强行给你注射。唯一的区别是,那时她可能已经……被接入神坛。”
牧燃猛然睁眼。
他盯着白襄的背影,一字一句地说:“你若敢碰她一根手指,我不止毁掉这药,我会让你亲手签下的名字,变成你的催命符。”
白襄没有回头。
“那就看你能不能活到那时候了。”他说。
舱内再次陷入沉默。
牧燃重新闭眼,右手缓缓垂下,指尖一粒晶屑悄然脱落,无声落地,像一粒未燃尽的灰。
飞行器继续前行,穿行于灰障层之中,四周漆黑如墨。唯有平台上的药剂,依旧散发着温柔的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