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那粒晶莹的碎屑轻轻落在地上的瞬间,牧燃睁开了眼睛。
他没动,也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前方。药剂瓶还在发出淡淡的金光,洒在白襄的脸侧,让那道从额头斜斜划到下巴的旧伤泛着微弱的光泽——那是十年前,在灰市外面被神庙巡骑追杀时留下的。那时候的白襄还穿着拾荒者粗糙的布衣,手里握着断刀,挡在他身前,血顺着胳膊往下流,可他笑得比谁都开心。
现在,那道疤还在,可人已经不一样了。
牧燃慢慢抬起右手,灰白色的指节一寸寸收紧。刚才排出去的星辉之力,其实有一部分被他悄悄藏进了脊椎的缝隙里。那股暖流像细线一样沿着骨头往深处走,他借着这股力量反向摸索烬脉的走向,就像在废墟里一步步往前爬,终于碰到了一个从未开启过的节点。
就在这时,舱壁突然亮了起来。
透明系统启动了,外面的景象一下子涌进来。飞行器正在穿过灰障层,四周翻滚着浑浊的暗流,像是沸腾的泥浆。下方的渊阙裂谷还在崩塌,一道道深不见底的裂缝撕开大地,而从那些深渊中,无数光点缓缓升起。
一开始看起来像是灰尘,可越看越不对劲。
那些光点渐渐聚在一起,流动如河,最后竟然拼出了一张熟悉的脸——眉心有一点红痣,眼角微微下垂,是小时候的牧澄。
白襄站在驾驶位旁边,声音低了下来:“那是……众神的食欲。”
牧燃喉咙一紧。
他懂了。这些光点不是散落的灵魂,也不是自然现象,而是某种仪式的显现。妹妹的身体正一点一点被吞噬,她的意识被迫成为喂养众神的养料。
“你早就知道。”他说。
白襄没回头:“我知道的事很多。”
“那你有没有告诉她?让她自己选?”
“这不是能选的事。”白襄终于转过身,“命运定下的路,没人能改。你拼了命活到现在,不就是为了把她带回去吗?只要结果一样,过程有什么区别?”
牧燃冷笑:“所以你就替天道做主,签了那份血契?用她的命换我的药?”
“我不是救你。”白襄语气平静,“我是不想你死得太早。如果你没了,她会立刻失去共鸣的载体,意识也会彻底崩溃。到时候,连一丝清醒都不会剩下。”
牧燃盯着他,忽然问:“你说她是容器。那我呢?为什么我能活到现在?为什么我能用烬灰修复无瑕之体?”
白襄沉默了一会儿。
“你是意外。”他说,“谁都没料到你会走这条路。更没人想到,一个星脉枯竭的人,居然能把烬灰炼化成自己的领域。”
话音刚落,牧燃左眼猛地一跳。
灰色的纹路骤然亮起,一股灼热感从背后直冲脊椎,仿佛有根由灰晶构成的虚影脊柱破皮而出,又瞬间消失。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体内力量的源头——那不是来自外界,而是每一次燃烧自己、化作飞灰的过程中积累下来的残烬,在经脉深处凝成了新的通道。
他不再犹豫。
右臂的灰晶忽然亮起一层黯淡的光,像干裂的土地终于迎来第一滴雨水。脚下的金属地板开始变色,一层薄薄的灰迅速蔓延,像有生命般爬上舱壁和天花板。空气中浮现出无数细微颗粒,逆着气流旋转上升。
白襄察觉不对,抬手想激活星辉护甲。
但已经晚了。
灰界以牧燃为中心飞速扩散,速度远超预料。那些悬浮的灰粒不再杂乱,而是化作一根根看不见的锁链,缠住白襄的手腕、脚踝和脖子。他刚冒出来的星辉,瞬间被灰雾包裹,像火焰掉进湿沙里,噼啪两声就熄灭了一大半。
几秒钟内,整个平台都被灰雾吞没了。
白襄站着不动,身体僵硬,星辉护甲只亮到胸口,其他地方全被灰烬层层裹住,像被水泥浇筑的雕像。他还能呼吸,也能运转星力,但每次发力都像陷在泥潭里,沉重得几乎动不了。
牧燃一步步走近,每走一步,脚下的灰膜就厚一分。
他在白襄面前停下,声音低得像是从地底传来:“你说我是开胃菜?”
白襄咬紧牙关,额角渗出冷汗,星辉在灰茧中挣扎闪烁。
“那就让他们尝尝。”牧燃举起灰晶右臂,指尖抵上对方咽喉,“烧穿天穹的味道。”
白襄终于开口,声音有点抖:“你以为……这样就能改变什么?就算困住我,飞行器还是会按原路走。六小时后,我们照样到尘阙。他们已经在等了,不会让你带走她。”
“我不需要改变结局。”牧燃说,“我只想让你们明白——”
他顿了顿,灰晶的指尖微微用力,压上白襄的喉结。
“——有人,不愿意当燃料。”
舱内一片寂静。
灰雾缓缓流转,环绕两人。药剂瓶的金光被隔在外面,只剩一丝微光透过灰层照进来,映在白襄眼里。那里没有愤怒,也没有害怕,只有一种近乎疲惫的清醒。
他知道,眼前这个人变了。
不再是那个只会拼命护妹妹的拾灰者,也不再是任人摆布的病弱躯体。他是第一个能在烬灰中建立领域的活人,是规则之外的裂缝,是注定要撕裂天空的那一簇火。
“你撑不了多久。”白襄低声说,“灰界消耗的是你的本源。再这样下去,还没到尘阙,你就会彻底化成飞灰。”
“那又怎样?”牧燃冷笑,“反正我活不过百年。早一天,晚一天,有什么区别?”
“可她还在等你活着回去。”
牧燃眼神微微一颤。
就在这一瞬,白襄胸口的星辉猛然爆发,护甲缝隙射出一道刺眼银光,硬生生撕开半边灰茧。他左手挣脱束缚,手掌一翻,一块刻满星纹的令牌出现在掌心,正要催动。
牧燃反应极快,右臂横扫,灰晶撞上星辉,发出一声闷响。整艘飞行器剧烈震动,警报灯闪了一下,随即被灰雾吞没。
“别逼我毁了这船。”牧燃咬牙,“不然我们一起掉进灰障层。”
白襄没松手,令牌仍悬在掌心,星纹与灰粒僵持不下。他的手臂在发抖,不是因为力气不够,而是灰界已经开始侵蚀他的经脉——这种灰不是普通尘埃,而是带着烬火余温的残魂碎片,哪怕有星辉保护,也无法完全抵挡。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喘着气,“一旦灰界失控,不只是这艘船,整片空域都会塌陷。你会引来溯洄守门人的注意。”
“那就让它来。”牧燃的声音冷得像冰,“我倒要看看,是谁在背后织这张网,又是谁,一直在替天道清理棋子。”
他左手猛地拍向地面,灰膜轰然扩张,整个平台瞬间被灰潮淹没。白襄的星辉终于被彻底压制,令牌掉落,嵌进灰层,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
牧燃站着没动,呼吸沉重,右臂的灰晶表面布满裂痕,有些地方已经开始剥落碎屑。他清楚自己的身体已经接近极限,但他更清楚——这是第一次,他真正掌握了主动权。
不是求生,不是逃跑,而是反击。
他抬起头,望向窗外。
外面的光点仍在升腾,牧澄的面容渐渐模糊,融入浩瀚的灰流。而在更高处,灰障层的尽头,似乎有个巨大的轮廓若隐若现,像沉睡的巨兽,又像倒悬的神殿。
飞行器继续前行,舱内一半陷在灰雾中,一半残留着金光。
牧燃站在中央,灰晶的手指缓缓收拢,掌心捏碎了一粒从手臂脱落的晶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