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空气仿佛凝固了。

修复室里落针可闻,只有证物袋被封口时发出的细微摩擦声,以及几个人压抑的呼吸声。阳光依旧明亮,却驱不散霍屿带来的那股凛冽寒意。

许知言感觉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每一次搏动都震得耳膜嗡嗡作响。霍屿的问题像一把冰冷的凿子,试图撬开他空无一物的记忆壁垒,结果只能是徒劳。

“我……”他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得厉害,“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霍警官。这件东西,我也是刚看到。登记册上没有它,我也不知道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说的是实话,至少是他此刻认知范围内的全部实话。

霍屿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持续地盯着他,像是在分析一台精密仪器输出的、可能存在误差的数据。那目光极具穿透力,让许知言感觉自己像一件被放在放大镜下观察的出土文物,每一个细微的裂纹、每一处不自然的包浆,都无所遁形。

“昨晚,你在哪里?”霍屿换了个问题,语调依旧平稳,不带任何诱导性,却更显压迫。

许知言下意识地想去摸口袋里的笔记本,但手指刚一动就僵住了。在警察面前,尤其是在霍屿这样的警察面前,翻阅“今日指南”来解释自己的行踪,显得无比荒谬和……可疑。

他强迫自己迎上霍屿的视线,努力回忆录音笔里可能提到的内容,但脑海里只有一片空白。“我……应该在家。我的笔记……我的习惯是,晚上一般都在家。”

“应该?”霍屿精准地捕捉到了这个不确定的词汇。

“我有记录的习惯。”许知言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如果昨晚有特殊情况,我的笔记或者录音里会有记载。但就我目前所知,我昨晚在家。”

“一个人?”

“是。”

“有谁能证明?”

许知言沉默了。他的世界是一个孤岛,每一天都在重置,没有人能真正证明他“昨天”的存在。公寓楼的监控或许能,但那需要时间调取,远水解不了近渴。

他的沉默,在霍屿眼中,显然被解读成了另一种意味。

“许先生,”霍屿的声音低沉了几分,“三年前的‘8·15’美术馆案,你是唯一的幸存者,也是重要的关联人。如今,与失窃文物相关的命案发生,而一件可能与案件有关的证物,又离奇地出现在你即将工作的私人空间里。这一系列的‘巧合’,你不觉得需要给我们一个更合理的解释吗?”

许知言感到一阵无力。解释?他连自己都需要靠外部工具来定义,又如何去解释这些环环相扣的“巧合”?

“霍队,”旁边一个年轻警察小声提醒,“技术队那边催我们尽快把证物送回去。”

霍屿的目光这才从许知言身上稍稍移开,他最后扫了一眼那件已经被封存的青铜碎片,又看了看许知言苍白而隐忍的脸。

“许先生,鉴于情况特殊,我们需要你配合回市局做个详细的笔录。”这不是商量,而是通知。

许知言闭了闭眼,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余地。“好。”

……

海城市公安局刑侦支队,讯问室。

房间不大,陈设简单,一张桌子,三把椅子,光线偏冷色调。许知言坐在桌子一侧,感觉墙壁都在向他挤压过来。霍屿坐在他对面,另一个年轻警员坐在旁边负责记录。

询问已经持续了半个小时。霍屿的问题细致而缜密,从许知言今天起床后的每一个步骤,到他对三年前美术馆案的了解程度,再到他的人际关系、财务状况,几乎无所不包。

许知言大部分时间都回答得谨慎而简短。能确定的就确定,不确定的就说“不记得”或者“需要查证笔记”。他的坦诚(或者说,是记忆缺失导致的无法隐瞒)似乎让霍屿有些意外,但也并未放松警惕。

“你说你不记得这件青铜碎片是怎么来的,那你对碎片本身,有什么看法?”霍屿将话题拉回了核心物证上,“你是修复专家,你的专业意见很重要。”

提到专业领域,许知言的精神稍微集中了一些,那种被审视的紧绷感也稍稍缓解。他沉吟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

“那件碎片……很怪。”他斟酌着用词,“首先,它的造型。虽然模仿了商周时期青铜器的某些元素,比如夔龙纹的变体,但整体风格非常……‘现代’,甚至可以说充满了恶意扭曲的意味,不符合古代青铜器庄严、神秘的审美范式。更像是有人凭借想象,刻意拼凑和亵渎古典元素。”

霍屿眼神微动,示意他继续。

“其次,材质和锈蚀。重量和手感是对的,确实是老铜。但那种赭红色……”许知言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回忆那触目惊心的颜色,“那不是正常的铜锈。铜锈通常是绿、蓝、红(氧化亚铜)等,但那种暗沉、发褐的赭红,而且是与铜绿如此不均匀地混杂在一起……很罕见。我怀疑,那不是自然形成的。”

“哦?”霍屿身体微微前倾,“你的判断是?”

“我初步判断,那极有可能是……血。”许知言的声音很轻,但在安静的询问室里格外清晰,“而且是年代非常久远的血,渗透了进去,与铜器发生了复杂的化学反应,形成了那种特殊的色泽和质感。”

负责记录的年轻警员笔尖顿了一下,抬头看了许知言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惊异。

霍屿的表情却没有太多变化,只是追问:“你能判断是什么血吗?人血,还是动物血?”

“仅凭肉眼和嗅觉无法确定,需要专业的理化检测。”许知言回答得很严谨,“但是……那种血腥气,虽然很淡,但给我的感觉……很不舒服。”他找不到更准确的词来形容那种潜意识的排斥感。

霍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忽然问:“你对‘夔龙纹青铜罍’了解多少?”

许知言几乎是脱口而出:“‘夔龙纹青铜罍’,西周中期器物,国家一级甲等文物。通高48.5厘米,口径22.3厘米。器身满布浮雕夔龙纹,云雷纹衬底,造型雄浑,纹饰华丽,是体现西周青铜铸造巅峰水平的代表作之一。三年前‘8·15’案中,它与另外四件珍贵文物一同失窃,至今下落不明。”

这段话流畅得如同背诵,带着一种学者式的精准。这是根植于他2020年8月15日之前记忆深处的知识,不需要依赖笔记。

霍屿深深地看着他:“记得很清楚。”

许知言坦然回视:“这是我的专业。我记得所有2020年8月15日之前,与我专业相关的事情。”

“那么,”霍屿话锋一转,语气变得锐利,“一个记得如此清晰的人,在看到一件明显模仿‘夔龙纹青铜罍’风格的诡异碎片时,难道没有丝毫的……联想吗?关于它可能来自哪里?关于它为什么会出现在你的工作台上?”

许知言再次沉默了。联想?他当然有。三年前的悬案,老师的惨死,自己的重伤和失忆……这一切都像幽灵般缠绕着他。这件碎片的出现,无疑是在已经沉寂的湖面上投下了一块巨石。

但他不能说。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任何主观的猜测都可能被对方解读为诱导或掩饰。

“我的联想毫无意义,霍警官。”他最终选择了一个保守的回答,“一切应该以你们的调查为准。”

询问室的门被敲响了,之前那个年轻警察探进头来:“霍队,技术队和法医的初步报告出来了。”

霍屿站起身,对许知言道:“许先生,请稍等片刻。”

他走出询问室,关上门。房间里只剩下许知言和那个负责记录的警员。气氛稍微缓和了一些,但许知言的心情并未放松。他靠在椅背上,感觉太阳穴隐隐作痛。今天发生的一切,信息量过于庞大,让他本就脆弱的认知系统有些不堪重负。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衬衫口袋里的录音笔,冰凉的金属外壳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安慰。至少,今天发生的一切,会被记录下来,留给“明天”的自己。

过了大约十几分钟,门再次被推开。霍屿走了回来,脸色比刚才更加沉凝。他手里拿着几张刚打印出来的报告纸。

他没有立刻坐下,而是站在桌边,目光再次落在许知言身上,带着一种审视,以及一丝……更深的探究。

“许先生,”霍屿开口,声音低沉,“法医和技术队的初步报告,有几个很有意思的点。”

许知言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下文。

“第一,死者赵永的死因是机械性窒息,颈部有明显的勒痕。但凶器不是普通的绳索,初步判断,是一种……特制的、带有某种纹路的金属丝。”霍屿顿了顿,补充道,“类似古代某种刑具或祭祀用具的仿制品。”

许知言的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

“第二,”霍屿继续,目光锐利如刀,“在死者赵永的指甲缝里,我们提取到了一些非常微小的、暗红色的颗粒物。初步检测,确认是人血,而且……是年代极为久远的陈旧性人血,与青铜碎片上沾染的血迹,成分高度相似。”

许知言的心跳漏了一拍。

“第三,”霍屿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却字字千钧,“在案发现场,也就是赵永的别墅书房里,我们除了发现那张用新鲜血液绘制的、模仿‘夔龙纹青铜罍’纹饰的图案外,还在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发现了一样东西。”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观察许知言的反应。

“那是一小片,非常干净的,白色棉线纤维。”霍屿缓缓说道,“经过比对,其材质、粗细,与你今天所穿衬衫的材质,完全一致。”

轰——!

许知言感觉自己的大脑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击中,一片空白。

衬衫纤维?在他的认知里,这件衬衫是今天早上第一次穿!怎么可能出现在昨天的命案现场?

“这不可能!”他脱口而出,声音因为震惊而有些变调,“这件衬衫是新的!我今天才从衣柜里拿出来!”

霍屿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眼神仿佛在说:解释?你需要解释的,远不止这些。

荒谬感如同潮水般将许知言淹没。他知道自己有记忆障碍,但他记录生活的方式是如此的严谨,怎么可能遗漏自己曾去过命案现场,甚至还留下物证如此离谱的事情?

除非……笔记和录音笔,也并非完全可靠?

这个念头让他不寒而栗。

“许先生,”霍屿的声音将他从混乱的思绪中拉回,“看来,你需要解释的事情,比我们预想的还要多。”

他坐回椅子上,双手交叉放在桌上,姿态重新变得具有压迫性。

“现在,让我们重新梳理一下。关于昨天,关于赵永,关于这件衬衫,以及……”他的目光扫过许知言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关于你‘遗忘’了的,那些可能非常重要的事情。”

许知言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他感觉自己像被困在了一个巨大的、透明的迷宫里,墙壁由别人的指证和物证构成,而他手握的地图(笔记和录音),却可能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

唯一的出口,似乎隐藏在他那一片混沌、无法触及的记忆深处。

询问,在一种更加凝重和诡异的气氛中,继续进行。而许知言不知道的是,这仅仅是他卷入的这个血色迷局,撕开的第一道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