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城东老工业区沉没在墨汁般浓稠的夜色里,废弃的厂房如同史前巨兽沉默的骸骨,在稀薄的月光下伸展着扭曲的阴影。空气凝滞,弥漫着铁锈、陈年机油和某种若有若无的腐败甜腥气,与市中心浮华的霓虹宛若两个泾渭分明又彼此窥伺的世界。

几辆没有任何标识的车辆幽灵般滑入这片区域的边缘,无声地泊在断壁残垣的掩护下。马翔带着一队精干的便衣,以发现套牌车的废弃拆车场为圆心,如同撒开的网,悄无声息地潜入这片钢筋水泥的丛林。

“翔哥,东三仓,新锁,痕迹可疑。”

“西侧发现禽类羽毛,种类待定。”

“气味采样组报告,三点钟方向排风口有微弱目标香气残留,正在尝试精确定位!”

通讯频道里压低的汇报声此起彼伏,线索如同黑暗中闪烁的萤火,明灭不定。马翔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肾上腺素在血管里悄无声息地加速奔流。“各组原地待命,建立监视点,没有我的命令,连只耗子都不准惊动!等天亮,等头儿的下一步指令!”他对着麦克风低吼,眼神在黑暗中锐利如鹰。

……

市局刑侦支队办公室,灯火通明。霍屿站在巨大的白板前,像一尊凝固的雕像。白板上,“画家”的侧写被无数线条和照片包围,新添的“稀有矿物颜料”、“致幻植物精油”、“自诩审判者”等关键词,如同拼图上散落的碎片,亟待归位。他双手插在裤袋里,身形挺拔,唯有眉宇间那道深刻的褶皱,泄露着内心的波澜。

脑海中,那座庞大而精密的“记忆宫殿”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赵永书房的血迹图案,美术馆那诡异的青铜碎片,林璎扭曲的舞姿与冰冷的迦楼罗之眼,许知言笔记上幽灵般的符号……所有信息被分门别类,在宫殿不同的回廊与房间中碰撞、重组。他能记住每一个细节,但“画家”的真实面容,依旧隐藏在一层浓得化不开的迷雾之后。

陈思瑶敲击键盘的噼啪声是办公室里唯一的背景音。“霍队,矿物颜料溯源遇到瓶颈,数据库匹配度为零。会所监控服务器确认遭遇物理级破坏,数据修复可能性低于百分之五。”她的声音带着熬夜的沙哑和一丝无奈。

霍屿低低地“嗯”了一声,目光却不受控制地落在桌角的手机上。屏幕上,是许知言那条简短的报平安信息。那个被困在时间循环里的男人,固执地守着他那套看似坚固、实则可能千疮百孔的“秩序堡垒”,拒绝了他看似最合理的保护方案。

一种混杂着烦躁、疑虑和某种难以名状担忧的情绪,像藤蔓一样缠绕住霍屿。他想起许知言在“墨韵轩”里强忍呕吐、却依旧专注分析文物碎片的侧脸,想起他那双清澈见底、却又仿佛蒙着永恒迷雾的眼睛,也想起那枚如同嘲讽般、精准指向他的DNA证据。

信任的幼苗尚未扎根,怀疑的荆棘依旧丛生。然而,霍屿无法欺骗自己,许知言身上有种特质,一种介于极致脆弱和惊人坚韧之间的奇特平衡,以及他那独一无二、直指核心的专业视角,对撕裂这重重迷雾至关重要。

不能再等了。被动等待线索上门,只会让“画家”继续牵着他们的鼻子走。

“我出去一趟。”霍屿抓起车钥匙,动作干脆利落。

陈思瑶讶然抬头:“霍队?马翔那边……”

“保持通讯畅通,有紧急情况立刻呼我。”霍屿没有解释,高大的身影带着一阵风,迅速消失在门口。

黑色的SUV如同深海的游鱼,悄无声息地滑入夜色,向着观澜国际公寓的方向驶去。霍屿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去,或许是出于刑警对关键证人的不放心,或许是想在非正式场合再观察一下许知言,也或许……只是内心深处某种模糊的驱动。

……

许知言蜷缩在书房的扶手椅里,台灯在书桌上圈出一小片温暖的孤岛,却无法照亮他周身弥漫的寒意。“墨韵轩”里那幅极具冲击力的血腥画卷,如同无法驱散的梦魇,在他紧闭的眼睑后方反复上演。他试图用指尖摩挲一本古籍光滑的封面,寻求一丝现实的触感,但指尖传来的只有一片冰凉。

门铃骤响,在寂静的公寓里显得格外突兀,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惊得许知言心脏猛地一缩。这个时间,会是谁?……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走到门后,透过猫眼向外望去。

霍屿那张棱角分明、没什么多余表情的脸孔,出现在扭曲的视野里。

许知言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些许,打开了门。“霍警官?”

“顺路,确认你的安全。”霍屿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汇报工作。他没等邀请,便侧身走了进来。

“方便参观一下吗?”

“可以”

得到许知言的回复后,霍屿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雷达,迅捷而仔细地扫描过玄关、客厅。

极致的整洁,近乎强迫症的秩序感,每一件物品都待在它被设定的位置上,无声地诉说着主人与混乱抗争的日常。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那扇敞开的书房门上,迈步走了进去。

目光首先被那占据整面墙的书架吸引,上面整齐排列的、编码严格的数十本皮质笔记本,像一列列沉默的士兵,守卫着主人一千多个日夜被遗忘的时光。这座由文字堆砌的、悲壮而脆弱的记忆长城,让霍屿的心底掠过一丝极细微的触动。

然后,他的目光定格了。

落在了书桌左手边,那个深褐色的旧木相框上。

相框里,是一张已经微微泛黄的照片。照片上,年轻、笑容干净得没有一丝阴霾的许知言,穿着硕士服,亲昵地搂着一个人的肩膀。那个人……

霍屿的呼吸骤然停滞,瞳孔猛地收紧。

那张带着他熟悉无比的爽朗笑容、眼神里充满关切和睿智的脸——是他的师父,张海峰!

一股汹涌的、复杂的情绪如同海啸般冲击着霍屿的心防。震惊,愕然,恍然,还有一丝迟来的、尖锐的酸楚。许知言竟然认识师父?而且,从照片上两人毫无隔阂、亲密无间的姿态来看,他们绝非泛泛之交!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走上前,拿起那个相框,冰凉的玻璃触感顺着指尖蔓延。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原来,在师父牺牲之前,他们的世界早已有过交集,有一条他从未知晓的、由师父亲手连接的纽带,一直沉默地存在着。

许知言看着霍屿的动作,看着他凝视照片时眼中难以掩饰的波澜,轻声解释道:“张叔……他是我非常敬重的长辈和朋友。我们因为都对古代艺术品修复和犯罪痕迹学的交叉领域感兴趣而结识,他给了我很多指引。”

霍屿沉默着,将相框极其郑重地、轻轻地放回原处。仿佛那不仅仅是一张照片,而是一份沉重的遗物。当他再次抬起头看向许知言时,那目光中冰冷的审视已悄然融化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深沉、复杂的情绪,掺杂着因师父而生的天然信任,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物伤其类的悲悯。师父看重的人,师父愿意与之留下如此温暖瞬间的人……这本身,就是一道强有力的背书。

“我……从不知道。”霍屿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师父他……从来没跟我提起过。”

“张叔他……或许是想保护我。”许知言的眼神黯淡下去,浸满了深切的怀念与痛苦,“毕竟,后来……发生了那样的事……”

书房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两个男人对同一个逝者的追忆,如同无声的潮水,在空气中流淌、交汇。

霍屿用力闭了下眼睛,再睁开时,已将翻腾的情绪重新压回心底深处。现在不是沉湎于往事的时候,师父未竟的案件,还需要他们去揭开真相。

“你的状态看起来不太好。”霍屿换了个话题,语气缓和了许多,“‘画家’给我们留下的‘现场’,冲击力非同一般。”

许知言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带着苦涩:“还好……只是,有些画面,挥之不去。”

霍屿走近几步,拉过旁边一把椅子坐下,与许知言面对面。他的姿态放松,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注。“许先生,我们之前讨论过那个符号,在你的长期记忆库里没有直接匹配。但‘画家’对它如此执着,甚至用它侵入你的私人领域,这绝不寻常。”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而深邃,仿佛能看进许知言的灵魂深处:“我的记忆力很好,擅长构建‘记忆宫殿’来梳理信息。我也接触过一些……引导记忆回溯的方法。或许,我们可以尝试一下,不是被动等待,而是主动去你记忆的深处寻找答案。尤其是在你得知了张海峰师父的事情之后,那些关于他的、可能被遗忘的对话碎片,或许就隐藏着关键。”

许知言微微一怔,眼中闪过一丝犹豫,但更多的是被霍屿话语中那种笃定和“可能与张叔有关”的可能性所吸引。“引导记忆?像……催眠吗?”

“可以这么理解。一种简单的放松和引导,帮助你聚焦于特定的感觉或话题。”霍屿的声音变得低沉、平稳,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节奏感,“这需要你完全的信任和配合。你愿意试试吗?”

许知言看着霍屿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了审讯时的压迫,只有一种纯粹的、寻求真相的坚定,以及……一丝因那张照片而衍生出的、微妙的同盟感。他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我需要怎么做?”

“找个最舒服的姿势坐好,闭上眼睛。”霍屿的声音如同舒缓的大提琴,“放松你的身体,从头到脚,感受肌肉一点点松弛下来……专注于你的呼吸,缓慢而深长……”

随着霍屿平稳的引导,许知言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身体沉入椅背。书房里只剩下两人平稳的呼吸声。

“现在,将你的注意力,从那些血腥的画面移开……回到更早的时候,回到你还拥有完整记忆的时候……回想张海峰师父,回想他的声音,他的样子……”

许知言的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努力捕捉。

“他有没有和你提起过……一些特别的案子?一些……涉及偏执、涉及艺术、涉及……古代信仰的案子?有没有提到过某个……让你觉得惋惜,或者……需要警惕的人?”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霍屿极具耐心地引导着,重复着关键词:“偏执……艺术……信仰……惋惜……警惕……”

许知言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眼皮下的眼球在快速转动。他似乎陷入了某种挣扎。

突然,他的嘴唇轻微地翕动起来,发出极其模糊、断断续续的音节:

“……张叔……说……有些东西……看着是艺术……里头……藏着……剧毒……”

霍屿的心跳漏了一拍,屏住呼吸,声音放得更轻、更缓:“他在说谁?什么东西?”

许知言的眉头锁得更紧,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那家伙……高材生……痴迷……神话……祭祀……走火入魔……觉得自己是……现代版的……”

关键就在这里!霍屿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现代版的谁?他觉得自己是谁?”

许知言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仿佛在抵抗某种无形的压力。“……替天行道……清理门户……可惜了……那身本事……”

记忆的碎片如同被惊动的鱼群,倏忽间又沉入了黑暗的深水。许知言猛地喘了一口粗气,睁开了眼睛,瞳孔里还残留着惊悸与茫然,额头上已是冷汗涔涔。

“我想起一点……非常模糊。”他看向霍屿,声音带着透支后的虚弱,“张叔……他好像提到过一个人,一个同样对古代神话和祭祀很痴迷,甚至可能因此走了极端的人。他说……‘可惜了那身本事’……但名字……我想不起来了……”

霍屿没有催促,他递给许知言一杯温水,看着他慢慢喝下。虽然依旧没有具体的名字,但“高材生”、“痴迷神话祭祀”、“走火入魔”、“自比某某”、“清理门户”、“可惜了本事”……这些关键词,已经足够在他的记忆宫殿中,开辟出一条全新的、指向明确的搜索路径!

这个人,很可能就是“画家”,或者与“画家”有着极深的渊源!他并非凭空出现,而是在数年前,就已经在张海峰师父的视野之中!

“你做得很好。”霍屿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振奋,“这个信息,至关重要。”

窗外的天色,已经透出了些许熹微的晨光。黑夜即将过去,但追寻真相的漫漫长路,才刚刚开始。霍屿知道,他必须立刻回去,调动所有资源,沿着这条由许知言在记忆深渊中艰难打捞上来的线索,全力追查。

他站起身,将一张只有私人号码的名片放在许知言的书桌上。

“这个号码,只有你知道。”霍屿看着他,目光里是刑警的坚毅,也带着一份源自那张旧照与共同追忆的、沉甸甸的责任,“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锁好门,有任何发现,任何不安,随时打给我。”

许知言握着那张微凉的名片,感受着上面传递过来的力量,这一次,他没有任何犹豫,郑重地点了点头。

霍屿离开后,公寓里重新被寂静笼罩。许知言却感觉,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那沉重的、将他与世界隔绝的坚冰,似乎被凿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他看向窗外逐渐亮起的天空,知道在城市的某个角落,那个冷酷而可靠的刑警,已经踏上了新的征途。

而他自己,也必须在这有限的时间里,尽快找到与那个“高材生”相关的、更深层的记忆锚点。风暴正在迫近,他不能永远只是被动的承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