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太和殿的金砖浸着晨露的微凉,殿外檐角铜铃纹丝不动,连风都似被殿内凝滞的气压逼退。天光透过藻井彩绘,在丹陛投下斑驳光影,映着百官垂首肃立的身影——文治派官员腰杆挺得笔直,眼神却藏着焦虑;陈渊一系的臣子低眉顺眼,嘴角却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还有不少人身姿微侧,似在观望,又似在权衡。

陈砚坐在龙椅上,冕旒玉珠随他浅促的呼吸微晃。他没看阶下,目光焦着在龙椅扶手的蟠龙纹上,指尖悄悄蜷起,指甲嵌入掌心软肉——这是他仅能抓住的、让自己“清醒”的方式。

“陛下,臣有本奏。”

陈渊的声音打破寂静,他身着亲王蟒袍,步履沉稳如磐,每一步都像踩在众臣心尖。行至丹陛之下,他垂首行礼,声线不高,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威压:“吏部主事李默,近日弹劾户部侍郎张诚贪墨盐铁税银。臣已着人核查,李默所奏多为捕风捉影,且弹劾时言语过激,有失臣子体统。请陛下将李默贬为庶民,以正朝纲。”

话音未落,文臣队列前列的周衍猛地出列,紫袍广袖带起疾风:“陛下!不可!”

周衍须发微张,面色因激动泛红:“李默弹劾张诚,所列七项证据皆有盐铁司旧档可查!张诚乃陈渊亲任之人,其贪墨之举恐非一日之寒!李默仗义执言,何错之有?陈渊殿下此举,分明是因李默触及其党羽,便要打压忠良!”

“周相此言差矣!”陈渊一系立刻有人附和,“李默弹劾失实本就该罚,周相强辩,莫不是与他同党,欲攻讦殿下?”

“你!”周衍气得手指发抖,“老夫行得正坐得端,岂容尔等污蔑!”

殿内嗡嗡作响,文治派与陈渊一系泾渭分明。有人低头沉默,有人面露难色,也有人眼神发亮——这场龙争虎斗,恰是他们观望站队的契机。

陈砚看着阶下乱象,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清楚周衍所言非虚,陈静澜从江南带回的账册里,张诚贪墨的证据写得清清楚楚。可那本账册,被他随手扔在养心殿书案上,如今回想,竟像隔着层薄雾,连字迹都模糊了。

“周相,”陈砚声音透过冕旒,闷得发沉,“李默弹劾……确无实证。王叔既已核查,便依王叔所言吧。”

周衍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陈砚,到了嘴边的“您怎能如此糊涂”,终究咽回肚里,只剩胸口剧烈起伏,眼中满是失望。

陈渊嘴角勾起极淡的弧度:“陛下圣明。此外,江南水患需银二十万两赈灾,臣已与户部核算妥当,请陛下准奏。”

这次无人反对。陈砚挥了挥手:“准了。”

早朝在压抑中结束。周衍走在最前,脊背挺拔却透着落寞颓势;陈渊被一众官员簇拥,谈笑风生,仿佛争执从未发生。

陈静澜混在人群中走出太和殿,阳光刺得她眯眼。她身着月白官袍,身姿挺拔,面容沉静得像潭深水,唯有袖中手指因用力掐出浅红痕——无人知晓她心底翻涌的情绪。

昨日养心殿的画面又浮上心头:陈砚将那本关乎江南命脉、牵扯陈渊罪证的账册随手丢弃时,她心中的寒意,此刻又卷土重来。先帝曾对她说:“砚儿虽年幼,却有仁心,你要多辅佐他。”可这些年,陈渊权柄日重,陈砚却像被抽走筋骨的木偶,越来越依赖那道名为“庇护”的囚笼。

“平王殿下。”身后传来周衍的声音。

陈静澜转身颔首:“周相。”

周衍看着她,语气沉重:“殿下刚从江南回来,可知盐铁司的账目……”

陈静澜打断他,声音平静无波:“周相,此处人多眼杂。账册……臣已呈给陛下。”

周衍眼神暗了暗——他岂会不知账册的下场。他拍了拍陈静澜的肩:“辛苦你了。只是……陛下他……”

“周相放心,”陈静澜垂眸掩去情绪,“江南的事,臣会盯着。至于朝堂……总有拨云见日的时候。”

两人无言散去。

陈静澜回府,屏退左右,只留千机楼出身的心腹侍女青禾。

“青禾,”陈静澜坐在书案后,指尖拂过空白卷宗,“李默离京前,可曾托人带信给周相?”

青禾垂首:“回大人,李主事离京前夜,托同乡老太监给周相带了信。信中除诀别语,还画了城郊兵器库的草图——李主事批注说,巡查时觉那兵器库守备异常,且归张诚管辖。”

陈静澜指尖顿住,眼中闪过厉色:“城郊兵器库……张诚?”她起身踱步,“陈渊把兵器库交给张诚,又纵容他贪墨,恐怕不只为钱财。”

“还有一事,”青禾又道,“昨日您呈给陛下的账册,夜里属下探看,还在书案上,只是……似被人动过。”

陈静澜脚步骤停,眉头微蹙:“动过?”

“是,”青禾点头,“账册摆放角度与您放下时不同,册页也像被翻过。”

陈静澜沉默了。能在养心殿动账册的,非陈砚即陈渊的人。陈砚……他是真的毫不在意,还是另有打算?

她摇了摇头,压下纷乱思绪:“青禾,再去查那兵器库近半年的出入记录,还有张诚与陈渊的私下往来。务必小心。”

“是,大人。”青禾领命退下。

书房只剩陈静澜一人。她走到窗边,望着庭院里孤竹的影子在地上摇曳如墨。江南查盐时,百姓因盐价暴涨流离失所的绝望眼神;陈砚昨日浑不在意的模样……心口像被什么堵住,闷得发慌。

她对陈砚是介怀的——介怀他的不争,介怀他的怯懦,介怀他辜负先帝嘱托,辜负百姓期盼。可这份介怀,她只能藏在心底。她是臣子,陈砚是君王;更因除了寄望于他,她暂时别无选择。

陈渊势力盘根错节,文治派有风骨却少雷霆手段,千机楼被渗透大半……江南带回的账册是双刃剑,用好了能重创陈渊,用不好便是引火烧身。而陈砚,是这把剑唯一的“剑柄”。

陈静澜轻叹了口气,回书案前铺开宣纸,提笔蘸墨。她没写奏章,也没画舆图,只一笔一划写着“民为水,君为舟”。笔锋苍劲,却带着难以言喻的沉重。

此刻养心殿内,陈砚独自坐在龙椅上,望着殿外阳光,眼神茫然。朝堂上说“依王叔所言”时,他指尖掐得更狠,掌心刺痛让他保持着一丝清明——他看到了周衍的失望,也看到了陈渊的得意。

那本账册,他后来偷偷看过。上面的字迹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眼疼。他不是不知陈渊在做什么,只是怕——怕陈渊的势力,怕那看不见的刀光剑影。他习惯了躲在陈渊羽翼下,哪怕这羽翼早已成囚笼。

可昨日陈静澜离去时,背影里的失望,像针一样扎进他心里。还有周衍,那个从小教他读书的太傅,此刻佝偻的脊背,让他想起先帝临终前拉着他的手,反复叮嘱“要做个好皇帝”的模样。

“天命……”他低声喃喃,想起陈静澜说的“百姓有饭吃,安居乐业”。

他缓缓起身,走到书案前拿起那本被丢弃又捡回的账册。册页批注里,盐税如何被克扣、流入陈渊私库、购置兵器……指尖抚过字迹,他的手第一次没颤抖。

抬起头,殿外阳光刺眼,却仿佛照进了心底某个阴暗角落。

或许,他该做点什么了。哪怕只是一点点,哪怕前路是万丈深渊。

太和殿外的风,比清晨更劲了。大雍朝堂这潭深水之下,暗涌早已成潮,只待契机便掀巨浪。漩涡中心的人们各怀心事:陈静澜沉静下是翻涌的决心,陈砚怯懦中埋了反抗的种子,周衍愤懑里藏着守护的执念,陈渊则以稳操胜券的姿态,收紧着手中的网。这场博弈,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