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恙在衣柜前站了三分钟。
最终还是套上了那件黑色皮衣,破洞牛仔裤的洞又被她用美工刀划大了些。镜子里的人狼尾发蓬松凌乱,烟灰色挑染在白炽灯下泛着冷光,和下午见到的浅蓝形成了泾渭分明的两个极端。
她对着镜子扯了扯嘴角,左边梨涡浅淡地浮现。指尖划过锁骨处的荆棘纹身,那里的皮肤还带着新纹后的微痒。
七点半,楼下传来自行车铃声。吴恙趴在窗台上往下看,祁渝正站在路灯下,已经换成了浅灰色卫衣,手里捏着车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晚风掀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银边眼镜后那双干净的眼睛,像盛着揉碎的星光。
"好校园,还骑自行车?"吴恙从楼梯上跳下来,马丁靴踩在台阶上咚咚响。
祁渝吓了一跳,车把晃了晃:"校园太大,骑车方便。"他的目光落在吴恙皮衣拉链上挂着的金属链条,喉结动了动,"我们...去哪里?"
"去了你就知道。"吴恙绕到自行车后座,手刚搭上坐垫,就被男生按住了。
"等等。"祁渝从背包里掏出块格子布,笨拙地铺在后座上,"刚洗的车,有地方没擦干,怕弄脏你的衣服。"
那块布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和他身上淡淡的皂角香很像。吴恙挑眉,没说什么,跨上去时故意把链条撞得叮当作响。
自行车穿过夜色中的校园,香樟树叶在头顶沙沙作响。祁渝骑得很稳,吴恙能闻到他卫衣后领散发出的干净气息,和自己身上若有若无的烟味格格不入。她的手指悬空着,没地方放,最后索性抓住了他卫衣的衣角。
男生的背脊瞬间绷紧了。
"你很怕我?"吴恙的声音被风吹得散碎。
"没有。"祁渝的声音有点闷,"只是...不太习惯和人靠这么近。"
吴恙低笑一声,故意往他背上靠了靠。果然感觉到他蹬脚踏板的力道都重了些,连带着自行车都晃了晃,真的很好笑。
校外的城中村藏着条音乐街,霓虹灯牌在潮湿的空气里晕开暧昧的光。祁渝把自行车停在巷口,看着吴恙熟门熟路地拐进一条更窄的巷子,墙面上满是涂鸦,"噪音制造机"几个字被喷得歪歪扭扭。
"到了。"吴恙推开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
震耳欲聋的鼓点瞬间砸了过来,像有只无形的手攥住了祁渝的心脏。他下意识地后退半步,眼镜滑到鼻尖,看清了排练室里的景象——
昏黄的灯泡悬在天花板中央,地上堆着啤酒罐和效果器,几个穿着奇装异服的人正围着乐器忙碌。一个留着粉色莫西干头的男生坐在鼓前,赤着胳膊,手臂上纹着火焰图案,看见吴恙就吹了声口哨:"恙姐,你可算来了!"
"死开,黄毛。"吴恙踹了踹他的鼓凳,目光扫过全场,"人齐了?"
"就等你了。"说话的是个扎脏辫的女生,她正抱着电吉他调弦,银色唇钉在灯光下闪了闪,"这位是?"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祁渝身上。他穿着干净的卫衣,背着双肩包,站在满是涂鸦和烟味的排练室里,像幅被误放进重金属专辑里的水彩画。
"我同学,祁渝。"吴恙拽了把祁渝的胳膊,力道不轻,"带他来长长见识。"
祁渝被拽得一个趔趄,正好颤巍巍站在一个穿皮夹克的男生面前。男生看上去年龄也不大,脖子上挂着串骷髅头项链,他低头打量着祁渝,突然咧嘴笑了,露出门牙:"哟,恙姐什么时候喜欢带乖学生玩了?我是主唱,叫老K。"
"吉他手,阿辫。"扎脏辫的女生冲他抬了抬下巴。
"鼓手,黄毛,虽然我染的是粉毛。"莫西干头抛过来一罐可乐,被吴恙伸手截住。
祁渝的手指蜷缩了下,刚想开口,就被吴恙推到角落的破沙发上:"坐着就行,不用说话。"
她转身走向墙角的贝斯,黑色琴身在昏光里泛着冷硬的光泽。当她把背带挎到肩上时,整个人的气场都变了。刚才的漫不经心消失不见,眼尾的挑染随着低头的动作滑落,露出专注的眼神。
"开始吧。"吴恙的指尖落在琴弦上。
第一个音符炸响时,祁渝感觉耳膜都在震动。贝斯的低频像电流钻进骨髓,和鼓点、吉他、嘶吼的人声搅在一起,形成一股粗暴的洪流。他看见吴恙的身体随着节奏晃动,狼尾发在空中划出凌乱的弧线,皮衣上的链条叮当作响,和她指尖下的旋律莫名合拍。
黄毛的鼓槌挥得虎虎生风,额头上的汗珠甩在镲片上,溅起细碎的光。阿辫的吉他solo尖锐得像玻璃碎裂,老K跪在地上嘶吼,一群人在黑暗里闪着野性的光。
而吴恙站在他们中间,贝斯是她的武器。她的指尖又快又稳,游走在琴弦上,每一个音符都精准地钉在节奏的心脏上。偶尔抬头时,眼神里带着股狠劲,和下午那个对着薄荷糖笑的女生判若两人。
祁渝看得有些发怔。他从未听过这样的音乐,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吴恙。她像团燃烧的野火,把整个排练室都点燃了,连空气都变得滚烫。
一曲结束,老K把话筒往支架上一扔,灌了半罐啤酒:"恙姐,你这贝斯线写得绝了,比上次那个demo狠十倍!"
"下周演出就用这个。"吴恙把贝斯往地上一放,琴身撞到啤酒罐,发出哐当一声。她走到沙发边,抓起祁渝面前那罐没开封的可乐,用牙咬开拉环,仰头灌了几口。喉结滚动的弧度在灯光下清晰可见。
"吓到了?"她偏过头问,嘴角还沾着可乐的泡沫。
祁渝这才回过神,发现自己的手心全是汗。他推了推眼镜,声音有点干:"没有,只是...第一次听这种音乐。"
"这叫金属。"黄毛凑过来,递给他一个降噪耳机,"不习惯的话戴上,上次有个萌妹子被老K的嗓子吓哭了。"
祁渝刚要接,就被吴恙拍开:"别理他,怂包才戴那玩意儿。"她的指尖擦过祁渝的手背,带着冰凉的可乐湿气。
排练继续。祁渝坐在沙发上,看着他们一遍遍重复、修改、争执。老K觉得副歌不够暴躁,阿辫坚持要加一段迷幻的间奏,黄毛拍着鼓凳说速度得再快二十拍。
最后总是吴恙开口:"副歌降半调,间奏留八小节,速度不变。"她的声音不大,却没人反驳。老K挠挠头闭嘴了,阿辫重新调起了效果器,黄毛嘟囔着"听恙姐的",拿起了鼓槌。
祁渝突然明白,这个看起来像混世魔王的女生,在这个乐队里有着绝对的权威。不是因为她最凶,而是因为她最懂音乐该往哪里走。
中场休息时,阿辫从包里翻出副扑克:"来两把?"
老K刚坐下,就被吴恙一脚踹开:"别教坏好学生。"她把祁渝拉起来,"跟我出去透透气。"
巷子里比排练室安静些,只有远处的霓虹和蝉鸣。吴恙靠在斑驳的墙面上,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抖出一支叼在嘴里。打火机的火苗窜起时,照亮了她眼底的疲惫。
"你好像很累。"祁渝站在离她半步远的地方,声音被风吹得很轻。
"还好。"吴恙吐出一口烟圈,烟雾在她眼前散开,"写这段贝斯线熬了两个通宵。"
祁渝没说话,只是看着她。路灯的光落在她狼尾发的挑染上,烟灰色在夜色里像团将熄的余烬。
"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很吵?"吴恙突然笑了,掐灭烟头扔进垃圾桶,"像群疯子。"
"没有。"祁渝认真地说,"我觉得...你们很专注。"
吴恙愣了下,随即嗤笑一声:"学霸就是会说话。"但她的眼神柔和了些,左边嘴角的梨涡又露了出来。
这时,黄毛从巷口探出头:"恙姐,老K非说要跟你比掰手腕,说赢了就让你改副歌。"
"他找死。"吴恙转身要走,又回头看了祁渝一眼,"要不要来看我揍他?"
祁渝犹豫了下,还是跟了上去。
排练室里,老K正挽着袖子耀武扬威:"恙姐,今天就让你见识下什么叫力量!
吴恙活动着手腕,银质骷髅手链叮当作响:"输了的人,今晚的宵夜你包。"
两人的手握住时,画面有些滑稽。老K的手指尖有层薄茧,吴恙的手指纤细,却能看见骨节处因常年握琴而生的硬茧。祁渝站在旁边,看见吴恙的眼神瞬间变得凌厉,像头蓄势待发的豹子。
"开始!"黄毛喊了一声。
老K猛地发力,胳膊上的肌肉都鼓了起来。吴恙却没动,只是死死地盯着他,手腕突然一翻,借着老K的力道往回一压——
"砰!"老K的手背狠狠砸在桌上。
整个排练室安静了三秒,随即爆发出黄毛和阿辫的狂笑。老K揉着手背,不敢置信地瞪着吴恙:"你这是耍赖!用的是巧劲!"
"掰手腕本来就靠技巧。"吴恙甩了甩手,骷髅手链发出得意的声响,"记得买宵夜,要加双蛋。"
祁渝站在角落,忍不住弯了弯嘴角。他发现吴恙总能带来惊喜,就像她的贝斯线,看似杂乱无章,实则藏着精准的算计。
快十点时,吴恙把祁渝送到巷口。黄毛他们还在排练室里打闹,金属乐的嘶吼隔着铁门传出来,却好像没那么刺耳了。
"我自己回去就行。"祁渝跨上自行车,脚撑在地上。
"等等。"吴恙从口袋里摸出个东西,塞进他手里。是颗用玻璃纸包着的薄荷糖,和下午他捡起来的那种一样。
"谢礼。"她转身就走,狼尾发在夜色里甩了甩,"下周演出,来不来?"
祁渝捏着那颗糖,糖纸在手心硌出浅浅的印。他看着吴恙的背影消失在铁门后,金属乐的声音重新涌出来,和晚风缠在一起。
"会来。"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巷子轻声说。
自行车穿过安静的校园,祁渝能闻到手上残留的淡淡烟味,和口袋里薄荷糖的清凉气息。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刚才不小心碰到吴恙的指尖,好像还残留着贝斯弦磨出的温度。
宿舍楼下,祁渝锁好车,发现手心的薄荷糖已经被攥得有些软了。他剥开玻璃纸,把糖放进嘴里,清冽的凉瞬间漫过舌尖。
祁渝摸了摸口袋里的新生手册,封面上的"中文系"三个字安安静静的。他的世界本该只有图书馆的灯光和书页翻动的声音,却在这个夜晚,被猝不及防地撞进了金属乐的嘶吼和狼尾发的影子。
薄荷糖在嘴里慢慢融化,甜意从舌尖蔓延到心底。他想,或许这个九月,真的会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