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午后总带着点黏腻的热,梧桐树叶被阳光晒得打蔫,连风都懒洋洋地蜷在树梢不肯动弹。吴恙捏着那张刚从学生会办公室领来的活动签到表,站在大礼堂门口长舒了口气,额角的碎发已经被细密的汗珠濡湿。

“学分啊学分,为了你我真是拼了。”她对着玻璃门里模糊的倒影撇撇嘴,把帆布包往肩上拽了拽。手机里的课表APP还在倔强地弹出提醒——本学期通识选修课学分差额0.5,若不及时补足将影响期末评优。

本来想找个轻松的志愿者活动混学分,结果被学生会的朋友硬塞了张辩论赛观众席门票。“就当去吹空调了,”朋友在电话里说得轻松,“下午两点到四点,签个到就能溜,全程不用动脑。”

吴恙推开沉重的木门,冷气裹挟着纸张油墨的味道扑面而来,让她瞬间精神了不少。礼堂里已经坐了不少人,大多是抱着笔记本电脑的学生,键盘敲击声此起彼伏,像一群沉默的雨蛙。她沿着过道往里走,目光扫过前排的评委席,最终落在了右侧靠墙的空位上。

刚把包放下,主席台上的灯光突然亮了起来。暖黄色的光束在空气中扬起细小的尘埃,主持人清了清嗓子,试音的回声在空旷的礼堂里荡开:“各位老师、同学,下午好,欢迎来到‘思辨杯’大学生辩论赛半决赛现场……”

吴恙百无聊赖地转着笔,视线漫不经心地在两队辩手的位置上游移。今天的辩题是“年轻人应该更注重梦想还是现实”,听起来就带着股青春疼痛文学的味道。她随手翻了翻桌上的议程单,正方是法学院,反方是经管学院,名字后面都跟着一长串头衔,什么“连续三年最佳辩手”“校辩论队队长”之类的。

直到反方三辩的名字跳出来时,她握着笔的手指顿了顿。

祁渝。

这个名字像颗小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荡开一圈细微的涟漪。吴恙下意识地往前探了探身子,目光穿过前排攒动的人头,落在了反方队伍最右侧的位置上。

他果然坐在那里。

白衬衫的领口扣得一丝不苟,袖口挽到小臂,露出一截干净的手腕。鼻梁上架着副细框眼镜,镜片在灯光下反射出淡淡的光斑,遮住了眼底的情绪。他正低头看着面前的稿子,手指轻轻搭在纸页边缘,骨节分明的手型在暖光里显得格外清晰。

主席台上的辩论已经开始了。正方一辩语速飞快地陈述观点,像台设定好程序的打印机,把准备好的稿子源源不断地输出。台下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吴恙跟着拍了拍手,视线却不由自主地又飘向反方的位置。

祁渝还是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只是微微偏着头,似乎在听队友发言。他的表情很淡,既没有正方辩手那种慷慨激昂的神态,也没有流露出丝毫紧张,就像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

“反方一辩请发言。”主持人的声音将吴恙的注意力拉回来。

反方一辩是个扎高马尾的女生,声音清亮得像山涧泉水:“对方辩友刚才提到‘没有梦想的青春是苍白的’,但我方认为,脱离现实的梦想才是真正的虚无……”

双方你来我往地攻防,辩论逐渐进入白热化。正方二辩站起来时气势汹汹,连用三个反问句将矛头直指反方的现实论,引得台下一阵骚动。吴恙看见反方的几个辩手都皱起了眉头,低头快速交流着什么,只有祁渝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手指在稿纸上轻轻圈画着。

“反方三辩,请进行驳论。”

当主持人念到这个名字时,吴恙感觉自己的心跳莫名快了半拍。

祁渝站起身的动作很轻,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的细微声响,在喧闹的礼堂里却异常清晰。他没有像其他辩手那样立刻开口,而是先微微欠了欠身,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了正方队员身上。

“对方辩友刚才用‘仰望星空’的比喻论证梦想的重要性,”他的声音响起来时,吴恙有些意外。不是想象中低沉的男中音,而是清冽的音色,音量甚至比刚才的女生还要小一些,却带着奇妙的穿透力,让嘈杂的礼堂瞬间安静下来,“但我想提醒大家,早在两千多年前,荀子就在《劝学》中说过:‘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

他说话时语速不快,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晰,尾音带着轻微的上扬,像春风拂过湖面时泛起的细浪。眼镜片后的目光专注而认真,原本没什么情绪的脸上,此刻竟染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光彩。

“对方辩友反复强调梦想是人生的灯塔,却忽略了一个基本事实:灯塔之所以能指引方向,是因为它建立在坚实的地基上。”他拿起笔,在白板上快速写下“可行性”三个字,“司马迁写《史记》用了十三年,李时珍编《本草纲目》用了二十七年,这些看似追逐理想的过程,本质上都是由无数个脚踏实地的现实积累而成。”

吴恙握着笔的手指不知不觉松开了,笔尖在笔记本上留下一个小小的墨点。她忽然发现,祁渝说话时很少有多余的手势,只是偶尔会抬手推一下眼镜,或者用指尖轻点桌面,但每个动作都恰到好处,配合着语气的起伏,形成一种独特的节奏感。

“就像我方一辩所说,”他的视线转向评委席,嘴角似乎微微扬了扬,“现实不是梦想的敌人,而是梦想的土壤。年轻人当然需要仰望星空,但更要学会低头看路——毕竟,没有人能踩着空气走到云端。”

话音落下时,礼堂里安静了两秒,随即爆发出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热烈的掌声。吴恙也跟着鼓掌,掌心相击的震动让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听得有多专注。

她这才发现,原来祁渝不是不爱说话,只是没遇到能让他开口的话题。

辩论继续进行,正方队员显然被刚才的驳论打乱了节奏,接下来的自由辩论环节频频出现失误。而祁渝每次站起来,总能用简洁精准的语言抓住对方的漏洞,引经据典时信手拈来,从经济学原理到历史典故,甚至还提到了上周刚发布的青年就业调查报告。

吴恙看着他在台上从容不迫的样子,忽然觉得有些陌生。这和她印象的男生判若两人。图书馆里擦肩而过时的沉默,食堂排队时的低头专注,教学楼走廊里耳机里传出的模糊旋律……那些碎片化的记忆,此刻都被眼前这个侃侃而谈的身影重新拼接起来。

她想起室友曾经八卦过祁渝,当时只当是传说,现在看来,那些光环并非空穴来风。一个能在辩论场上如此游刃有余的人,大脑里一定装着一片浩瀚的星空吧。

“反方三辩,请问您如何看待‘现实会消磨理想’的观点?”正方四辩显然有些急了,提问的声音都带着颤音。

祁渝推了推眼镜,沉吟两秒后开口:“我方从不否认现实的复杂性。鲁迅先生在《伤逝》中写过,‘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理想亦是如此。”他顿了顿,目光转向观众席,恰好掠过吴恙所在的方向,却没有停留,“真正的理想主义者,从来不是脱离现实的空想家,而是能在认清生活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的人。”

他说话时,阳光透过高窗斜斜地照进来,在他身后勾勒出一圈柔和的金边。吴恙忽然想起高中时读过的诗句:“温柔的人有两种,一种是被世界温柔以待的,另一种是经历过风雨,却依然选择温柔的。”

也许祁渝属于后者。

自由辩论环节结束后,进入总结陈词阶段。祁渝作为反方总结陈词的辩手,再次站了起来。这次他没有看稿子,只是微微侧着头,目光落在窗外的梧桐树上,像是在整理思绪。

“最后,我想和大家分享一个故事。”他的声音比刚才更低了些,带着一种娓娓道来的温和,“我暑假在乡村支教时,遇到过一个想当宇航员的小女孩。她每天都会在笔记本上画火箭,说要飞出大山去看星星。但她的数学成绩很差,连基础的方程式都不会解。”

礼堂里静得能听见呼吸声,所有人都在认真听他说话。

“当时有志愿者告诉她,‘梦想只要坚持就会实现’。但我觉得,我们更应该告诉她,‘实现梦想需要先学会解方程式’。”他的目光重新回到赛场中央,语气坚定而清晰,“年轻人最珍贵的不是空想的勇气,而是将梦想拆解成现实步骤的智慧。这,才是我方坚持的观点。”

掌声雷动时,吴恙悄悄拿出手机,对着主席台上的身影拍了张模糊的照片。逆光的剪影里,他已经坐回原位,低头和队友说着什么,侧脸的线条在光影里显得格外柔和。

她忽然想起刚入学时,他们之间的相遇,她忍不住的逗愣他,他那无所适从的样子,像只活脱脱的小鹿。

原来“小鹿”也有发光的时候。

评委评议的间隙,礼堂里响起窸窸窣窣的议论声。吴恙听见前排两个女生在小声讨论:“反方三辩好厉害啊,刚才那个《伤逝》的引用绝了!”“他是不是文学院的祁渝?我朋友说他超神的,平时话少得可怜,一到辩论场就像换了个人。”

“是啊是啊,听说他为了准备这场辩论,泡了三天图书馆,把历年的经济数据都整理出来了……”

吴恙把脸埋在帆布包里,偷偷勾起了嘴角。原来还能抽出时间看演出,真是有劲头。原来冰山融化的时候,是这样的景象。

她忽然觉得这0.5学分挣得还挺值。

闭幕式的音乐响起时,吴恙趁着大家起身鼓掌的混乱,悄悄溜出了礼堂。午后的阳光依旧热烈,梧桐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像是在重复着刚才那场精彩的辩论。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学生会的朋友发来的消息:“签到处说你没领学分证明,跑哪儿去了?”

吴恙笑着回了个鬼脸的表情:“已经感受到知识的力量了,代签一下啦。”

她沿着林荫道慢慢往前走,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路过公告栏时,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辩论赛的宣传海报,反方队伍的照片里,祁渝站在最边上,微微低着头,嘴角似乎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吴恙脚步顿了顿,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只是嘴角扬起的弧度,怎么也压不下去。

原来有些人沉默,不是因为无趣,只是还没遇到能让他开口的风景。而今天这场恰好被她撞见的辩论,就像不小心窥见了冰山一角下的暖流,带着点意外的惊喜,在午后,悄悄在心里埋下了一颗好奇的种子。

她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有这样的机会,看见祁渝在自己喜欢的领域里闪闪发光的样子,但至少此刻,那个在辩论场上引经据典、眼神明亮的男生,已经和图书馆里沉默的背影一起,悄悄住进了记忆里。

吴恙踢着路边的小石子,脚步轻快得像踩着风。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落在她身上,暖融融的,像刚才礼堂里那句清冽的声音,带着奇妙的温度,悄悄漫过了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