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要去京营?
这个消息让王承恩吃了一惊。
在他印象里,皇帝,特别是新登基的皇帝,很少会亲自去军营这种地方。
那里龙蛇混杂,丘八们又粗鲁,万一冲撞了圣驾可不是闹着玩的。
“陛下,这……是不是有些太突然了?”王承恩小心翼翼地劝道,“京营那边没提前做任何准备,恐怕……”
“朕要的就是没准备。”朱由检打断了他的话,眼神锐利,“要是让他们都准备好了,朕还能看到什么真东西?”
王承恩不敢再多嘴。
他立刻明白了皇帝的意图。
这是要突击视察!
他不敢怠慢,立刻一路小跑着去安排。
没过多久,几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从皇宫偏门驶了出来。
没有黄罗伞盖,没有仪仗扈从。
除了朱由检和王承恩乘坐的主车外,就只有几辆装着大箱子的货车,以及几十名换上便服、由骆养性亲自带领的锦衣卫校尉随行护卫。
一行人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朝着城外的京营大营而去。
……
京营,作为大明拱卫京师的三大主力部队之一,曾经也是威名赫赫。
可如今早已不复往日雄风。
将官吃空饷、克扣军粮早已是公开的秘密。
士兵们饭都吃不饱,更别提什么操练了。
平时也就是操着老旧的兵器,懒洋洋地在校场上走个过场。
当朱由检的马车出现在大营门口时,守门的几个士兵正靠着墙根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他们看到几辆马车过来,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一个士兵打着哈欠,有气无力地问道:“站住!干什么的?”
骆养性翻身下马,刚要表明身份,却被朱由检一个眼神制止了。
朱由检掀开车帘,看着那几个歪歪倒倒的士兵,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这就是京营的兵?
这就是拱卫他这个天子安危的御林军?
他没有说话,只是对着王承恩点了点头。
王承恩心领神会,从车上跳了下来,走到那几个士兵面前,尖着嗓子说道:“几位军爷,我们是给营里的张参将送一批货的。”
说着,他不动声色地从袖子里掏出一小块碎银子,塞到了那个为首的士兵手里。
那士兵掂了掂银子,脸上立刻堆满了笑。
“哦!原来是给张爷送货的啊!快!快请进!小的给您带路!”
营门就这么轻易地打开了。
马车缓缓驶入大营。
道路两旁随处可见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赌钱的士兵,还有些干脆就在营房门口斗起了蛐蛐。
兵器架上零零散散地放着一些生了锈的刀枪。
整个营地乱糟糟的,根本不像个军营。
朱由检坐在车里,透过车帘的缝隙冷冷地看着这一切,脸色越来越沉。
“陛下……”王承恩能感觉到车厢内压抑的气氛,他小声地问道,“咱们……还去找那位张参将吗?”
“不。”朱由检冷冷地吐出一个字。
“去士兵的营房,还有他们的伙房!朕要看看,朕的兵吃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是!”
在那个带路士兵的指引下,一行人很快就找到了普通的兵丁营房区。
这里比外面还要破败。
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扑面而来。
营房是低矮的大通铺,几十个人挤在一间屋子里。
现在还是白天,但很多士兵都躺在床上,用那床又黑又薄、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的被子蒙着头。
朱由检推开车门下了车。
他的出现立刻引起了周围士兵的注意。
他们看着这个穿着华贵、气度不凡的年轻人,眼中都露出好奇的神色。
朱由检没有理会他们,径直走进了一间营房。
屋子里的光线很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汗臭和脚臭混合在一起的难闻气味。
几个躺在床上的士兵看到有人进来,懒洋洋地抬起了头。
朱由检走到一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士兵床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温和一些。
“小兄弟,我问你,你们今天的午饭吃的什么?”
那小兵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这个贵公子会跟自己说话。
他挠了挠头,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回这位爷,吃的是糙米饭,还有一碗菜汤。”
“菜汤里有什么?”朱由教追问道。
“有……有几片烂菜叶子,还有……没了。”
“肉呢?多久没吃过肉了?”
小兵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苦笑道:“肉?那可是好东西。上个月张爷过寿,大伙儿才跟着喝了顿肉汤。”
朱由检没再问下去。
他又走进了另一间营房,问了另外几个士兵,得到的答案几乎都是一样的。
他转过身,对王承恩说:“去伙房看看。”
伙房里,几个伙夫正围着灶台打瞌睡。
一口大锅里还剩着一些中午没吃完的所谓“菜汤”。
与其说是菜汤,不如说是刷锅水,浑浊的汤水里飘着几片发黄的菜叶。
旁边的案板上放着几个装着粮食的麻袋。
朱由检走过去,解开一个麻袋,抓起一把米。
那米是已经发了霉的陈米,里面还掺杂着不少沙子和石子。
“这就是给朕的士兵吃的东西?”
朱由检的声音冷得像冰。
他猛地一挥手,将手里的米狠狠砸在了地上!
巨大的响动把那几个打瞌睡的伙夫都给惊醒了。
他们看到朱由检都吓了一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而就在这时,营地的主道上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京营参将张元带着一大帮亲兵,终于闻讯赶来了。
他们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富商跑到军营里来闹事了。
张元素来在京营里作威作福,嚣张惯了。
他人还没到,粗鲁的骂声就已经传了过来。
“他娘的!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老子的地盘上撒野!”
话音未落,他已经翻身下马,气势汹汹地走进了伙房。
可当他看清楚站在屋子中央那个脸色冰冷的年轻人时,他整个人瞬间僵住了。
虽然他没见过皇帝,但那身只有皇室才能穿的、绣着四爪龙纹的常服,他还是认得的。
“陛……陛下?”
张元的酒瞬间醒了一半,他两腿一软,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
跟在他身后的那些将官也都吓傻了,呼啦啦地跪倒一片。
“罪臣……罪臣张元,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周围那些看热闹的士兵也都反应了过来。
我的天!这个贵公子竟然是当今天子!
他们也全都吓得跪了下来,整个营地鸦雀无声。
朱由检看着跪在自己脚下、身体筛糠一样抖动的张元,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没有让他起来。
而是指着地上那些发霉的陈米,缓缓地问道:“张元,朕问你,这就是你给朕的兵吃的军粮?”
张元拼命地磕头,语无伦次地辩解道:“陛下……陛下恕罪!这……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臣……臣对将士们向来是爱护有加的啊!”
“误会?”朱由检冷笑一声。
他不再理会张元,而是转过身,对着外面那些跪着的士兵大声问道:“朕再问你们!你们已经多久没有领到足额的饷银了?!”
士兵们互相看了看,没人敢说话。
他们的眼神里充满了恐惧,不停地瞟向跪在皇帝身边的那些将官。
朱由检看懂了。
不给他们一点底气,他们是不敢说实话的。
他对着王承恩使了个眼色。
王承恩心领神会,他跑到外面的货车旁,对着随行的太监和锦衣卫大声喊道:“开箱!”
几口沉重的大箱子被一一打开。
瞬间!白花花的银子晃花了所有人的眼!
朱由检指着那几箱银子,对着所有士兵,用尽全身的力气高声宣布道:“朕今日带来十二万两白银!”
“就是要亲自给你们发饷!”
“按名册,足额发放!”
这话一出,原本死寂的士兵中起了一阵骚动,无数人猛地抬起了头。
跪在地上的参将张元听到这话,脸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
他知道,完了。
彻底完了。
他猛地抬起头,声嘶力竭地喊道:“陛下!不可啊!军饷发放自有朝廷法度,需经兵部和我京营衙门层层核发!您……您不能坏了规矩啊!”
他这是在做最后的挣扎。
他想用所谓的“规矩”来保住自己贪腐的权力。
跪在地上的士兵们看着那几箱银子,眼中都露出极度渴望的神色,但又看了看张元那张狰狞的脸,还是不敢出声。
整个场面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
朱由检看着还在负隅顽抗的张元,嘴角的冷笑变得更加浓郁。
他缓缓地对着身后的骆养性摆了摆手。
骆养性立刻心领神会。
他上前一步,从怀中掏出一本昨天晚上连夜整理好的厚厚册子。
然后,他对着脸色大变的张元清了清嗓子,用一种清晰而洪亮的声音大声念道:“京营参将张元!天启六年,倒卖军械,私吞白银三万两!”
“同年,以修缮营房为名,虚报工款,克扣兵部下拨银两五万两!”
“天启七年至今,共吃空饷八百余人,冒领军饷累计不下十万两!”
“其在京中购置的三处宅院地契在此!其在通州老家的百顷良田田契也在此!”
骆养性每念一句,张元的头便低下去一分。
念到最后,他整个人都瘫在了地上。
朱由检看着面如死灰的张元,眼神冰冷。
他缓缓吐出几个字。
“就在这里。”
“当着众将士的面。”
“扒甲!”
“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