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部衙门。
作为大明朝掌管天下钱粮的中枢机构,这里向来是京城里最繁忙,也是最高傲的地方。
户部尚书郭允厚是个年过六十的老臣。
他捋着自己花白的胡须,听着下属官员的汇报,眉头微微锁起。
一名郎中说道:“尚书大人,外面那些刁民越说越不像话了!说什么‘天子夺民财,奸佞祸朝纲’!简直是无稽之谈!陛下毕竟年轻,受了奸臣蒙蔽,我等身为朝廷重臣理应拨乱反正才是!”
“是啊!钱尚书他们已经上了联名奏疏,我户部掌管天下财计,更应该表明立场!请尚书大人也上一道奏疏,请陛下将抄没银两归入国库!”
郭允厚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他比这些年轻人看得更远。
留中不发。
这四个字说明皇帝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
他铁了心要跟整个文官集团掰一掰手腕。
这个时候再去上疏,不过是自取其辱。
郭允厚挥了挥手:“此事,再议吧……”
他正准备退堂回后衙歇息。
就在这时,衙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巨大的喧哗声。
紧接着便是衙役们的叫喊。
“什么人!竟敢擅闯户部衙门!”
“站住!这里是朝廷重地!”
郭允厚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外面怎么回事?去看看!”
还没等他派的人出去,户部衙门那厚重的大门就“轰隆”一声,被人从外面粗暴地撞开了!
一大群身穿青色曳撒、腰挎绣春刀的东厂番役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为首的正是司礼监掌印太监,魏忠贤!
郭允厚和在场的所有户部官员全都愣住了。
东厂是皇帝的爪牙,这一点他们都知道。
可他们再嚣张,也很少会如此明目张胆地硬闯他们这种六部衙门。
这是要造反吗?
魏忠贤此刻可没有了在皇帝面前那副卑躬屈膝的模样。
他揣着袖子昂着头,用那独特的阴阳怪气的嗓音说道:“郭尚书,咱家是奉了万岁爷的旨意来办差的。”
“办差?”郭允厚质问道,“不知魏公公要办什么差?竟要如此兴师动众,撞我户部大门?”
魏忠贤冷笑一声:“旨意?万岁爷的旨意,还需要向你郭大人解释吗?”
他懒得再跟这帮穷酸书生废话。
他一挥手,直接下令道:“来人啊!给咱家把户部所有存放账册的库房全都封了!”
“什么?!”郭允厚喝道,“魏忠贤!你敢!”
“你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存放着我大明立国二百年来的钱粮账册,乃是国家机密!你一个阉人,有什么资格查封!”
“我没有资格,那这个有没有资格?”魏忠贤从怀里慢悠悠地掏出了一块金牌。
金牌之上刻着四个大字——如朕亲临!
看到这块金牌,在场所有户部官员的脸色“唰”的一下全都白了。
这是皇帝御赐的金牌!
见此牌就如同见皇帝本人!
“跪下!”魏忠贤厉声喝道。
郭允厚和一众官员虽然心中万般不愿,但也不敢违抗。
他们只能屈辱地对着那块金牌跪了下去。
“万岁万岁万万岁……”
魏忠贤得意地看着跪在自己脚下的这帮清流。
他讥讽地问道:“郭尚书,现在,咱家有资格了吗?”
郭允厚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不知……陛下有何旨意?”
“万岁爷有旨!”魏忠贤清了清嗓子,高声宣布道,“命东厂即刻查抄户部天启朝以来所有的税收账册、官员俸禄账册以及工程款项账册!一应档册文书全部打包,送入宫中!不得有误!”
这个命令一出,所有官员都懵了。
查账?
还要查天启朝以来的所有旧账?
皇帝这是要干什么?
他要秋后算账吗?
一名年轻的侍郎忍不住站了出来:“魏公公!户部账目繁杂无比,乃国家之根基!岂能让你们东厂随意翻动!万一有所损毁,这个责任谁担得起!”
“咱家担!”魏忠贤眼睛一瞪,“怎么?你是想抗旨不遵吗?”
“我……”那名侍郎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把他给咱家看管起来!”魏忠贤指着那名侍郎,“还有郭尚书,也请您老人家到值房里喝杯茶,歇息歇息吧。”
“你们敢!你们这是囚禁朝廷命官!”
“囚禁?”魏忠贤笑了,“咱家只是请几位大人配合咱家办差而已。”
他不再理会这些人的叫嚷,直接大手一挥。
“动手!给咱家搬!”
东厂的番役们早就等得不耐烦了。
他们一拥而上,冲向了衙门后院存放账册的库房。
遇到上锁的,直接就用刀斧把那铜锁给劈开!
然后一箱箱的陈年账簿,像破烂一样被粗暴地抬了出来。
户部的官员们看着这野蛮的一幕,个个面如死灰。
东厂番役搬走的不是账册,是他们这些文官的脸面,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制度和规矩!
同样的一幕,也在工部衙门上演。
这一下,整个京城的官场都炸了锅。
……
傍晚时分。
一辆又一辆的大车满载着尘封的账簿,缓缓驶入了紫禁城。
乾清宫里。
所有的宫女和太监都被遣散了。
只有朱由检和王承恩等几个心腹小太监留了下来。
灯火被点得亮如白昼。
宫殿中央堆起了三座由账簿组成的小山。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纸张发霉的味道。
王承恩看着这堆积如山的账册,头都大了。
这么多账,就算请几十个账房先生,恐怕也要看上一年半载吧?
皇帝到底想从这里面找出什么来?
朱由检倒是显得很有耐心。
他脱掉厚重的龙袍,只穿着一身轻便的常服。
他亲自搬了把椅子坐到一座“账山”前,随手拿起一本就翻看了起来。
“陛下,要不……让奴婢们来吧?”王承恩轻声问道。
“不用。”朱由检摇了摇头,头也不抬地说道,“这些东西,只有朕才看得懂。”
王承恩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在他看来,这些账册无非就是一些枯燥的数字而已。
朱由检一本一本地翻着。
越看,他嘴角的冷笑就越浓。
这些账册从表面上看做得非常“干净”。
收入、支出、结余,每一笔都对得上号。
就算是后世最顶尖的会计师来了,也绝对挑不出任何毛病。
若是换了原主崇祯或任何一个古代的皇帝,看到这些账本恐怕也只能束手无策。
可惜。
他们面对的是一个来自信息爆炸时代的现代灵魂。
朱由检根本不去理会那些细枝末节。
他用的是一种这个时代的人完全无法理解的审计方法——数据对比和逻辑关联!
他让小太监们将不同年份、不同部门的账册分门别类地放好。
然后他开始进行横向和纵向的对比。
比如,工部修缮太和殿的工程账册和他户部的拨款账册放在一起对比。
比如,江南盐税的原始上缴记录和他国库的最终入库记录放在一起对比。
深夜。
整个皇宫都陷入了沉睡。
只有乾清宫依旧灯火通明。
朱由检的面前已经堆了厚厚一沓他亲手抄录下来的数据。
他的眼睛布满血丝,精神却丝毫不见疲惫。
终于!
在翻阅了上百本繁杂的账册之后,他找到了一个隐藏极深的漏洞!
“王承恩。”
“奴婢在。”
“把负责户部清吏司的官员名册拿给朕。”
王承恩虽然疲惫,但还是立刻跑去将一份名册取了过来。
朱由检接过名册,迅速地翻到一页。
他的手指在其中一个名字上停了下来。
户部清吏司郎中,钱龙锡。
这个人朱由检有印象。
他是东林党的骨干,以“清廉”和“耿直”著称。
也是钱谦益最得意的门生之一。
朱由检看着这个名字,嘴角的弧度越拉越大。
他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模式。
每年从江南盐税、海关关税等富得流油的地方上缴到京城的税款,在账面上都有一笔数额不小的“合理损耗”。
比如运输途中的意外,银两成色的折算等等。
这些都是官场上的潜规则,谁也说不出什么。
但朱由检把几年的数据一对比,就发现了一个可怕的问题。
每当这个钱龙锡在户部清吏司当值,负责税银入库交接的时候,这笔“合理损耗”的数额就会比平时莫名其妙地多出那么一两成!
这一两成看起来不多。
但放在每年上千万两的税银总额里,就是一个足以吓死人的天文数字!
这笔钱去了哪里?
不用想也知道。
肯定是被人用一种极其高明的手法神不知鬼不觉地给侵吞了!
而这个钱龙锡就是其中最关键的一环!
朱由检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冰冷的笑意。
东林党?
清流?
我看是贪腐的洪流吧!
他拿起御案上的朱笔,在那份户部官员的名册上,钱龙锡的名字下面画了一个重重的、鲜红的圆圈。
“钱谦益,你不是想跟朕谈祖制、谈法度吗?”
“那好,朕就先拿你的得意门生来开刀!”
“看看你们这帮所谓的清流,到底有多‘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