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营校场上的欢呼声一波接着一波。
但朱由检的心已经飞回了紫禁城。
钱谦益。
这个名字他再熟悉不过了。
前世的历史课本里,对这个所谓的东林领袖可没什么好话。
降清,当汉奸。
这样一个毫无气节的文人,在此刻却成了阻碍他改革的最大绊脚石。
“陛下,此事不可不防啊!”魏忠贤的声音透着焦虑。
这次联名上疏的可不是李嵩那种孤零零的御史,而是几十名清流言官,背后还站着钱谦益这样的文坛大佬。
这股力量足以撼动朝堂。
朱由检瞥了他一眼,语气平静:“慌什么。”
“一群只会摇笔杆子的书生罢了,还能翻了天不成?”
他嘴上说得轻松,心里却已经开始快速盘算起来。
硬碰硬肯定不行。
同时得罪几十名言官,他这个皇帝就会立刻陷入天下舆论的汪洋大海之中。
就算他手里有兵,也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
那只会让他陷入当年嘉靖皇帝“大礼议”那样的政治困境。
他没那么多时间去跟这帮书生打嘴仗。
……
回到紫禁城已是傍晚时分。
乾清宫里灯火通明。
那份由钱谦益领衔,几十名言官联合署名的奏疏,已经静静地躺在了御案之上。
朱由检拿起来,一目十行地看了起来。
奏疏写得文采斐然,洋洋洒洒数千言。
通篇都在引经据典,从太祖、成祖一直说到仁宣之治。
核心意思就两个。
第一,皇帝不能与民争利。抄家所得乃是不义之财,按照“祖制”,理应悉数归入国库以充国用。你把钱都装进自己的小金库里,是违背祖宗法度的昏君行为。
第二,李嵩是忠臣,是被奸佞构陷而死。请陛下明察秋毫,严惩以魏忠贤为首的阉党余孽,为忠良昭雪,以正视听。
整篇奏疏字字句句都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
把自己包装成为国为民、不畏强权的忠臣形象。
把皇帝塑造成一个被奸臣蒙蔽、贪财好利、不守规矩的坏孩子。
“写得真好啊。”朱由检看完,忍不住冷笑起来,“若是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他们是什么一心为公的圣人君子呢。”
站在一旁的王承恩大气也不敢出。
他小心翼翼地问道:“那陛下……这份奏疏,是批红,还是……”
按照朝廷规矩,奏疏送到御前,皇帝看过之后要用朱笔批示意见,然后交给内阁票拟。
最后再由司礼监的秉笔太监根据票拟正式批红,盖上玉玺才算生效。
流程繁琐就是为了防止皇帝“一言堂”。
所以王承恩才有此一问。
“批?”
朱由检将那份奏疏随手扔到一旁,就像扔掉了一张废纸。
“不批。”
“朕今天累了,要休息了。”
说完,他竟然真的站起身,直接就往寝殿走去。
“啊?”王承恩愣住了。
不批?
这就完了?
这算什么?
这种处理方式在朝堂上有个专有名词,叫做“留中不发”。
意思就是,我不理你,也不反驳你。
你的奏疏,就当我没看见。
这是一种无声的蔑视。
杀伤力不大,但侮辱性极强。
……
第二天,消息传出。
整个京城的官场都炸了锅。
皇帝竟然对钱谦益等人的联名奏疏,留中不发!
钱谦益的府邸里。
昨天还信心满满的东林党人再次聚集在了一起。
“岂有此理!”一名御史气得吹胡子瞪眼,“陛下他,他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藐视!是对我们所有读书人的公然藐视!”
“我等冒死进谏,他竟然视若无睹!”
钱谦益的脸色也十分难看。
他这一招本是想站在道德和法理的高度逼着皇帝表态。
只要皇帝敢反驳,他们就有无数的道理等着跟他辩论。
只要开始辩论,他们就能把水搅混,把事情闹大,逼着皇帝让步。
“大礼议”之争就是一个成功的案例。
可他万万没想到,这个年轻的皇帝竟然完全不按常理出牌。
他不跟你辩论。
他直接当你是空气。
这就好像蓄满了力的一拳,结果对方压根就没站在你面前,让你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有力也使不出来。
“牧斋公,现在该怎么办?”众人又把目光投向了钱谦益。
钱谦益沉着脸,在书房里来回踱步。
“看来,我们还是低估了这个少年天子。”他缓缓说道,“他这是要跟我们耍无赖了。”
“那我们就不能让他得逞!”一名官员激动地说道,“既然他不理会,那我们就继续上疏!明天让更多的人联名!我就不信,他还能一直这么装聋作哑下去!”
“不可。”钱谦益摇了摇头,否定了这个提议。
“他既然敢留中不发第一次,就敢留中不发第二次、第三次。”
“我们不能再用同样的方法了。”
“那该怎么办?”
钱谦益眼中闪过一丝厉色,继续道:“既然朝堂上的路走不通,那我们就走朝堂外的路!”
“他想装聋作哑,我们就把事情闹大!闹得天下皆知!让天下的读书人,天下的百姓,都来评评理!”
“发动我们所有的人脉,在京城,在江南,散播消息!”
“就说天子与民争利,宠信阉党,残害忠良!”
“说他内帑充盈金山银海,国库空虚饿殍遍地!”
“我就不信,在这种滔天的舆论之下,他还能坐得住!”
众人闻言,眼睛都是一亮。
对啊!
这才是他们文官集团最厉害的武器!
笔杆子!
杀人不见血的笔杆子!
很快,一场针对皇帝的舆论风暴就在京城里悄然刮了起来。
城南的酒楼里,有说书先生添油加醋地讲着“忠臣李嵩血溅午门”的故事。
国子监的太学生们义愤填膺地写着文章,痛斥当今朝政。
一些不知从何而来的传单开始在大街小巷流传。
上面画着魏忠贤青面獠牙的画像,旁边写着“阉党再起,祸国殃民”的字样。
各种各样的谣言不胫而走。
整个京城的风向似乎在一夜之间就变了。
东厂衙门里。
魏忠贤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他这几天都不敢出门了。
因为他一出门就能感觉到背后那一道道鄙夷和痛恨的目光。
他拿着几张从街上搜来的传单,火急火燎地跑进了宫。
“陛下!您看看!您看看这些刁民!他们竟然敢如此编排您和奴婢!”魏忠贤跪在地上,气得浑身发抖。
“这背后一定是钱谦益那帮人在搞鬼!”
“请陛下下旨,让奴婢带人把那些造谣生事的读书人、说书先生全都抓起来!割了他们的舌头!”
朱由检接过那几张粗制滥造的传单看了看。
画得还挺形象。
他不但没生气,反而还笑了。
“抓?”
“京城里议论这件事的人何止成千上万?你抓得过来吗?”
他将传单随手一扔,看着急不可耐的魏忠贤摇了摇头。
“堵,是堵不住的。”
“他们想谈祖制,想谈法度,想谈国库,那很好啊。”
朱由检缓缓站起身。
“朕,就陪他们,好好地谈一谈。”
他走到魏忠贤面前,俯下身,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现在,你立刻带上你东厂所有的人手。”
“去户部,去工部,去所有跟钱粮有关的衙门。”
“朕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哪怕是抢是夺,也要把天启朝以来所有官员的俸禄账册、京城所有工程的款项记录、还有各地税收的上缴文书,全都给朕原封不动地搬回来!”
“尤其是江南的盐税、海关的关税,这些大账,朕要看原檔!”
魏忠賢愣住了。
他完全不明白,皇帝为什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不让他去抓人,反而让他去查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账?
这些账跟眼前的困局有什么关系吗?
“陛下……这……”
“不用问为什么。”朱由检打断了他的疑惑。
“执行,朕的命令。”
“是!奴婢遵旨!”
魏忠贤不敢再多问,虽然满心不解,但他还是立刻领命,起身就往外走。
朱由检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缓缓走到了窗边。
窗外寒风萧瑟。
他知道,只杀一个李嵩是震不住这帮自诩清流的文官的。
他们的根扎得太深了。
要想彻底打垮他们,就必须把他们赖以生存的那块写着“道德”和“清廉”的遮羞布,给狠狠地撕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