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极殿。
大明帝国最高权力的象征之地。
此刻,殿内气氛压抑,让人喘不过气。
百官列队整齐,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瞟向文官队列最前方的钱谦益。
这位东林领袖今天一反常态。
他昂首挺胸,神情近乎悲壮。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要上断头台。
站在他对面丹陛之下的魏忠贤,则眼观鼻,鼻观心,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
但他嘴角却微微勾起。
“万岁爷驾到!”
随着王承恩一声尖细悠长的唱喏,身穿刺目黄龙袍的朱由检缓步走上了皇极殿的宝座。
他坐了下来,眼神平静地扫视了一眼下方的群臣。
他不像一个刚刚下令抓捕重臣的皇帝。
倒像个准备看戏的局外人。
王承恩按照惯例喊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他的话音刚一落下。
钱谦益就迫不及待地从队列中走了出来。
他“噗通”一声跪在了冰冷的地砖上。
他双手高举着早已备好的奏疏,声音洪亮,满是悲愤:“臣,礼部右侍郎钱谦益,有本启奏!”
来了!
殿内众人齐齐屏住了呼吸。
他们知道,今天这场大戏正式开场了。
朱由检看着跪在地上的钱谦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淡淡地吐出两个字:“准奏。”
钱谦益的声音陡然拔高八度:“臣,泣血上奏!昨日凌晨,厂卫缇骑无故擅闯朝廷命官、户部郎中钱龙锡之府邸!破门拿人,滥用私刑,其行径与前朝阉党无异!”
“钱龙锡为官清廉,刚正不阿,乃是朝野公认的国之栋梁!却无故蒙此奇冤!此举,令天下读书人齿冷,令我大明法度蒙羞!”
他一边说,一边用余光看了一眼旁边的魏忠贤。
意思不言而喻。
他继续高声道:“臣,斗胆请问陛下!厂卫乃天子亲军,非经三法司会审,无内阁票拟,何以能擅自抓捕五品京官!此举是否合乎我大明祖制?其背后是否有奸佞小人蒙蔽圣听,挟私报复,意图再次祸乱朝纲?”
钱谦益的每一句话都掷地有声。
他巧妙地把矛头从皇帝身上引向了“祖制”和“奸佞”。
这样既能质问皇帝,又不会落下“犯上作乱”的口实。
实在是老道之极。
他话音刚落,身后立刻就有数十名官员齐刷刷地走了出来,跪了一地。
他们齐声高呼:“臣等,附议!恳请陛下明察秋毫!立刻释放钱龙锡,并严惩构陷忠良的奸佞!”
声音汇聚成巨大的声浪,在皇极殿内来回激荡。
这股气势,足以让任何皇帝心惊。
然而。
龙椅上的朱由检依旧平静。
他甚至还打了个哈欠。
仿佛眼前这几十名官员的集体发难,在他看来不过是一场无聊的闹剧。
他这种轻蔑的态度,让钱谦益等人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就在钱谦益准备再次开口施压时。
朱由检终于说话了。
“钱爱卿,说完了吗?”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钱谦益一愣,不知皇帝此言何意。
朱由检挥了挥手:“说完了就起来吧。都起来吧,跪在地上不冷吗?”
这算什么?
和稀泥吗?
钱谦益等人非但没起来,反而把头磕得更低了。
“陛下若不严惩奸佞,还钱大人一个公道,臣等就长跪不起!”
朱由检的嘴角终于露出一丝笑意:“哦?长跪不起?”
他看了一眼殿外的王承恩。
“王承恩。”
“奴婢在。”
“去,把东西都给朕抬上来。”
“是。”
王承恩应声退了出去。
很快,十几名小太监抬着十几个沉重的大箱子,吃力地走进了皇极殿。
“砰!”
“砰!”
“砰!”
箱子被重重地放在金殿中央。
百官们都伸长了脖子好奇地看着。
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王承恩上前,亲自打开了其中一个箱子。
里面竟是满满一箱泛黄的账册!
紧接着。
所有的箱子都被打开了。
无一例外,全都是账册。
这是……什么意思?
所有人的脑子里都冒出一个巨大的问号。
皇帝要干什么?
唱的是哪一出?
就连钱谦益也搞不明白,皇帝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他不该是愤怒驳斥,或心虚解释吗?
抬这么多账本上来是什么意思?
朱由检根本没理会众人疑惑的目光。
他竟然亲自走下了龙椅。
这个举动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皇帝竟然走下了丹陛!
他来到堆积如山的账册前,随手拿起一本。
那是一本户部衙门的官方账册。
他又从另一个箱子里拿出了一本明显是私人记录的陈旧账簿。
朱由检的声音悠悠响起:“诸位爱卿,都是我大明最聪明的读书人。今天,朕就给你们上一堂简单的算学课。”
算学课?
百官们面面相觑,更是一头雾水。
朱由检将那本官方账册交给了王承恩。
“王承恩,你来念。”
“告诉诸位爱卿,天启五年,我大明江南盐税运抵京城后,账面上的‘运输损耗’是多少银子?”
王承恩翻开账册,高声念道:“回陛下,天启五年,江南盐税账面记录,因路途遥远、车马损耗、银两成色折算等缘由,合计损耗三十一万两白银!”
这个数字一出,殿内一片哗然。
一年,光是损耗就高达三十一万两!
简直触目惊心!
但户部的官员们却都低着头,不敢说话。
因为这是历年来的规矩。
谁都知道里面有猫腻,但谁也不敢说破。
朱由检点了点头,似乎对这个数字并不意外。
他又将那本从钱府抄出来的私人密账交给了骆养性。
“骆养性,你也来念念。”
“让诸位爱卿听一听,钱龙锡钱大人的这本密账上又是怎么记的。”
骆养性上前一步接过账簿,用他那粗犷的嗓音大声念道:“天启五年,秋。经手江南盐税入库。得‘好处’,一万八千两。同年,冬。经手扬州盐课。得‘茶水钱’,九千五百两……”
骆养性一笔一笔地念着。
他每念一笔,跪在地上的钱谦益脸色就白一分。
而那些站着的官员,脸上的震惊就多一分。
所有的数据,都与那一年的盐税入库时间完全吻合!
当骆养性念完最后一笔,他合上账簿,高声总结道:“总计,天启五年一年,钱龙锡一人通过经手江南盐税,私下侵吞银两,共计……三万七千四百两!”
这还没完!
朱由检亲自走到那两堆账册中间。
他指着户部的官方账册,对所有人说道:“朕查了一夜的账,发现一件很有趣的事。每年,户部账面上的这笔‘损耗’,都是假的!”
他声音陡然提高!
“那些被你们所谓‘损耗’掉的银子,一分钱都没有少!”
“它们只是换了一种方式,进了某些人的口袋!”
“就比如天启五年这一年!”
“他钱龙锡一个人,就拿了三万七千两!”
“那剩下的二十七万两呢?”
朱由检的目光缓缓扫过户部官员,以及那些跪着的东林党人。
“朕想问问你们!”
“这笔钱!去了哪里!”
“嗯?!”
他最后一声质问,在皇极殿内轰然炸响。
“这二十七万两白银,能换多少粮食?能救多少嗷嗷待哺的灾民!”
“能给边关的将士们换多少御寒的冬衣!”
“你们一个个满口仁义道德,自诩清流!”
“背地里却干着这种挖国家墙角、喝百姓血肉的肮脏勾当!”
“你们的良心,难道就不会痛吗!”
整个金銮殿内,一片死寂。
所有之前还义愤填膺的官员,此刻全都低下了头。
他们脸上火辣辣的。
皇帝没有跟他们讲祖制。
也没有跟他们辩论法度。
他只是把两本账冷冰冰地摆在了所有人面前。
让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这不是构陷。
这是……铁证如山!
钱谦益整个人都懵了。
他跪在地上,身体摇摇欲坠。
他从未想过,皇帝会用这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来“断案”。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连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朱由检看着下方呆若木鸡的群臣,嘴角露出了一丝冷笑。
他缓缓走回丹陛之上,重新坐回龙椅。
居高临下地看着这群刚刚还想逼宫的“忠臣”。
“来人。”
他的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威严。
“把钱龙锡给朕带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