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皇极殿。

大明帝国最高权力的象征之地。

此刻,殿内气氛压抑,让人喘不过气。

百官列队整齐,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瞟向文官队列最前方的钱谦益。

这位东林领袖今天一反常态。

他昂首挺胸,神情近乎悲壮。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要上断头台。

站在他对面丹陛之下的魏忠贤,则眼观鼻,鼻观心,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

但他嘴角却微微勾起。

“万岁爷驾到!”

随着王承恩一声尖细悠长的唱喏,身穿刺目黄龙袍的朱由检缓步走上了皇极殿的宝座。

他坐了下来,眼神平静地扫视了一眼下方的群臣。

他不像一个刚刚下令抓捕重臣的皇帝。

倒像个准备看戏的局外人。

王承恩按照惯例喊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他的话音刚一落下。

钱谦益就迫不及待地从队列中走了出来。

他“噗通”一声跪在了冰冷的地砖上。

他双手高举着早已备好的奏疏,声音洪亮,满是悲愤:“臣,礼部右侍郎钱谦益,有本启奏!”

来了!

殿内众人齐齐屏住了呼吸。

他们知道,今天这场大戏正式开场了。

朱由检看着跪在地上的钱谦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淡淡地吐出两个字:“准奏。”

钱谦益的声音陡然拔高八度:“臣,泣血上奏!昨日凌晨,厂卫缇骑无故擅闯朝廷命官、户部郎中钱龙锡之府邸!破门拿人,滥用私刑,其行径与前朝阉党无异!”

“钱龙锡为官清廉,刚正不阿,乃是朝野公认的国之栋梁!却无故蒙此奇冤!此举,令天下读书人齿冷,令我大明法度蒙羞!”

他一边说,一边用余光看了一眼旁边的魏忠贤。

意思不言而喻。

他继续高声道:“臣,斗胆请问陛下!厂卫乃天子亲军,非经三法司会审,无内阁票拟,何以能擅自抓捕五品京官!此举是否合乎我大明祖制?其背后是否有奸佞小人蒙蔽圣听,挟私报复,意图再次祸乱朝纲?”

钱谦益的每一句话都掷地有声。

他巧妙地把矛头从皇帝身上引向了“祖制”和“奸佞”。

这样既能质问皇帝,又不会落下“犯上作乱”的口实。

实在是老道之极。

他话音刚落,身后立刻就有数十名官员齐刷刷地走了出来,跪了一地。

他们齐声高呼:“臣等,附议!恳请陛下明察秋毫!立刻释放钱龙锡,并严惩构陷忠良的奸佞!”

声音汇聚成巨大的声浪,在皇极殿内来回激荡。

这股气势,足以让任何皇帝心惊。

然而。

龙椅上的朱由检依旧平静。

他甚至还打了个哈欠。

仿佛眼前这几十名官员的集体发难,在他看来不过是一场无聊的闹剧。

他这种轻蔑的态度,让钱谦益等人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就在钱谦益准备再次开口施压时。

朱由检终于说话了。

“钱爱卿,说完了吗?”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钱谦益一愣,不知皇帝此言何意。

朱由检挥了挥手:“说完了就起来吧。都起来吧,跪在地上不冷吗?”

这算什么?

和稀泥吗?

钱谦益等人非但没起来,反而把头磕得更低了。

“陛下若不严惩奸佞,还钱大人一个公道,臣等就长跪不起!”

朱由检的嘴角终于露出一丝笑意:“哦?长跪不起?”

他看了一眼殿外的王承恩。

“王承恩。”

“奴婢在。”

“去,把东西都给朕抬上来。”

“是。”

王承恩应声退了出去。

很快,十几名小太监抬着十几个沉重的大箱子,吃力地走进了皇极殿。

“砰!”

“砰!”

“砰!”

箱子被重重地放在金殿中央。

百官们都伸长了脖子好奇地看着。

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王承恩上前,亲自打开了其中一个箱子。

里面竟是满满一箱泛黄的账册!

紧接着。

所有的箱子都被打开了。

无一例外,全都是账册。

这是……什么意思?

所有人的脑子里都冒出一个巨大的问号。

皇帝要干什么?

唱的是哪一出?

就连钱谦益也搞不明白,皇帝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他不该是愤怒驳斥,或心虚解释吗?

抬这么多账本上来是什么意思?

朱由检根本没理会众人疑惑的目光。

他竟然亲自走下了龙椅。

这个举动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皇帝竟然走下了丹陛!

他来到堆积如山的账册前,随手拿起一本。

那是一本户部衙门的官方账册。

他又从另一个箱子里拿出了一本明显是私人记录的陈旧账簿。

朱由检的声音悠悠响起:“诸位爱卿,都是我大明最聪明的读书人。今天,朕就给你们上一堂简单的算学课。”

算学课?

百官们面面相觑,更是一头雾水。

朱由检将那本官方账册交给了王承恩。

“王承恩,你来念。”

“告诉诸位爱卿,天启五年,我大明江南盐税运抵京城后,账面上的‘运输损耗’是多少银子?”

王承恩翻开账册,高声念道:“回陛下,天启五年,江南盐税账面记录,因路途遥远、车马损耗、银两成色折算等缘由,合计损耗三十一万两白银!”

这个数字一出,殿内一片哗然。

一年,光是损耗就高达三十一万两!

简直触目惊心!

但户部的官员们却都低着头,不敢说话。

因为这是历年来的规矩。

谁都知道里面有猫腻,但谁也不敢说破。

朱由检点了点头,似乎对这个数字并不意外。

他又将那本从钱府抄出来的私人密账交给了骆养性。

“骆养性,你也来念念。”

“让诸位爱卿听一听,钱龙锡钱大人的这本密账上又是怎么记的。”

骆养性上前一步接过账簿,用他那粗犷的嗓音大声念道:“天启五年,秋。经手江南盐税入库。得‘好处’,一万八千两。同年,冬。经手扬州盐课。得‘茶水钱’,九千五百两……”

骆养性一笔一笔地念着。

他每念一笔,跪在地上的钱谦益脸色就白一分。

而那些站着的官员,脸上的震惊就多一分。

所有的数据,都与那一年的盐税入库时间完全吻合!

当骆养性念完最后一笔,他合上账簿,高声总结道:“总计,天启五年一年,钱龙锡一人通过经手江南盐税,私下侵吞银两,共计……三万七千四百两!”

这还没完!

朱由检亲自走到那两堆账册中间。

他指着户部的官方账册,对所有人说道:“朕查了一夜的账,发现一件很有趣的事。每年,户部账面上的这笔‘损耗’,都是假的!”

他声音陡然提高!

“那些被你们所谓‘损耗’掉的银子,一分钱都没有少!”

“它们只是换了一种方式,进了某些人的口袋!”

“就比如天启五年这一年!”

“他钱龙锡一个人,就拿了三万七千两!”

“那剩下的二十七万两呢?”

朱由检的目光缓缓扫过户部官员,以及那些跪着的东林党人。

“朕想问问你们!”

“这笔钱!去了哪里!”

“嗯?!”

他最后一声质问,在皇极殿内轰然炸响。

“这二十七万两白银,能换多少粮食?能救多少嗷嗷待哺的灾民!”

“能给边关的将士们换多少御寒的冬衣!”

“你们一个个满口仁义道德,自诩清流!”

“背地里却干着这种挖国家墙角、喝百姓血肉的肮脏勾当!”

“你们的良心,难道就不会痛吗!”

整个金銮殿内,一片死寂。

所有之前还义愤填膺的官员,此刻全都低下了头。

他们脸上火辣辣的。

皇帝没有跟他们讲祖制。

也没有跟他们辩论法度。

他只是把两本账冷冰冰地摆在了所有人面前。

让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这不是构陷。

这是……铁证如山!

钱谦益整个人都懵了。

他跪在地上,身体摇摇欲坠。

他从未想过,皇帝会用这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来“断案”。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连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朱由检看着下方呆若木鸡的群臣,嘴角露出了一丝冷笑。

他缓缓走回丹陛之上,重新坐回龙椅。

居高临下地看着这群刚刚还想逼宫的“忠臣”。

“来人。”

他的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威严。

“把钱龙锡给朕带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