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的政治规则,在这一刻,展现出了它最残酷,也最真实的一面。
皇帝,是天子,至高无上。
但当天下人,尤其是他自己的儿子们,都认为他错了的时候,他这个天子,也就离孤家寡人,不远了。
大唐所有皇子血亲反对皇帝,那皇帝必有大错。
李隆基当然也想到了。
他甚至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句话的分量。
想当年,他也是皇子,他也是联合了兄弟,发动了唐隆政变,才将李唐的江山从韦后手中夺了回来。
他比谁都懂,兄弟齐心,其利断金的道理。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自己的儿子们,会用同样的方式,来对付他。
何其讽刺!
何其悲凉!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跪在地上的那些御史。
这些人的面孔,有的熟悉,有的陌生,但此刻在李隆基的眼中,都变得面目可憎。
他恨不得立刻下令,将这些人全都拖出去,廷杖打死!
但他仅存的理智告诉他,不能。
杀了他们,只会坐实他“昏君”的名号,只会让皇子们的“逼宫”变得更加名正言顺。
他的目光,最终落回到了自己的儿子们身上。
他看着李璘那张冷得像冰的脸,看着李倓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看着后面那些神情各异,但都无比坚定的儿子们。
深可见骨的无力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感觉自己不是坐在龙椅上,而是被绑在了一个巨大的石磨上,一圈一圈地,被他自己的儿子,和他亲手提拔的臣子,碾压着,研磨着,要将他所有的尊严和权威,都碾成粉末。
纵然他李隆基再狂妄,再自负,此刻,他也不敢,不能,与自己所有的儿子为敌。
他缓缓地,缓缓地松开了紧握着扶手的手。
那上面,留下了几个深深的,泛白的指印。
整个大殿,依旧是一片死寂。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胜负已分。
以太子李亨和众皇子为首的一方,占据了绝对的上风。
他们用抗议和血脉,将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帝王,牢牢困在了中央。
李隆基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感觉不到龙椅的冰冷坚硬,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在被无形的力量一寸寸碾碎。
那股力量,来自于他的儿子们。
来自于那些他曾经抱在怀里,手把手教他们写字,看着他们从蹒跚学步长到如今挺拔如松的儿子们。
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此刻都汇聚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墙,将他死死地堵在了这太极殿的最高处。
他们什么都没说。
可这沉默,比最恶毒的咒骂,最尖锐的刀锋,还要伤人。
这沉默在说:父皇,你错了。
错得离谱。
错到我们,你所有的儿子,都不能再容忍。
李隆基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牙龈深处渗出了血腥味。
他想咆哮,想质问他们,朕是天子!朕是大唐的皇帝!朕想封谁为后,轮得到你们这些竖子来置喙?
他想下令,让金吾卫冲进来,将这些逆子,这些忤逆的臣子,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拖出去,乱棍打死!
可他不能。
他的理智,那仅存的,被情欲和自负侵蚀得所剩无几的理智,像一个在他脑海中声嘶力竭的疯子,尖叫着提醒他后果。
封后?
他若是今日敢再说出一个“封”字,明日,这天下就不是他李三郎的了。
他能清晰地“看”到那幅画面。
皇子们振臂一呼,天下响应。
那些对他早已不满的世家,那些被杨国忠压榨得喘不过气的百姓,那些手握重兵、早已心怀叵测的节度使……他们会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将他,将他的大唐,撕扯得粉碎。
他会成为亡国之君。
他李隆基,开创了开元盛世的李隆基,会像前朝的昏君一样,被钉在史书的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而杨玉环……
一想到那个女人的名字,他的心就抽痛一下。
他或许还能保住她的命,保住她的富贵,但他再也给不了她大唐最尊贵的那个位置了。
他亲手将她捧上了云端,让她以为自己将成为天底下最荣耀的女人。
如今,却又要亲手将她摔下来。
何其讽刺。
何其无能。
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李隆基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颤。
他感觉自己老了。
不是六十岁寿辰将至的老,而是在这一瞬间,被抽干了所有精气神,真正地、彻底地老了。
那股支撑着他睥睨天下,自诩神明的狂妄之气,漏了个干干净净。
剩下的,只有一个被儿子们逼到墙角,无路可退的、可悲的父亲。
他看着丹陛之下那两拨人。
左边,是他的血脉,是他生命的延续。
右边,是他的臣子,是他帝国的基石。
如今,这两股本该支撑他、拱卫他的力量,却联合起来,成了悬在他头顶的利剑。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输得体无完肤。
时间,凝固了。
大殿里静得能听到尘埃落地的声音,能听到每个人压抑到极致的呼吸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孤零零的身影上。
终于,李隆基动了。
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
殿中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罢了。”
两个字。
从皇帝的喉咙里挤出来,沙哑,干涩,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这两个字,是一块巨石投入死水,激起了所有人心中的滔天巨浪,但殿内,依旧是一片死寂。
没有人敢动。
没有人敢出声。
李隆基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挺直了些许佝偻的背,试图维持住自己作为帝王的最后一点尊严。
他的目光扫过全场,那目光里不再有滔天的怒火,只剩下灰烬般的死寂和深不见底的怨毒。
“封皇后之事……”
他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以后,不准任何人,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