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句话,李隆基就像被抽走了最后力气,整个人都向后靠在了龙椅的椅背上。
他微微仰起头,看着头顶那华丽繁复的藻井,那上面绘着九龙奔腾的图案,每一条龙都张牙舞爪,气势磅礴。
曾几何时,他觉得他就是那居于中央的祖龙,俯瞰着他的帝国,他的臣民,他的儿子们。
可现在,他只觉得那些龙的眼睛,都在冷冰冰地注视着他,充满了讥讽和嘲弄。
羞辱。
前所未有的羞辱。
比当年在韦后手下忍辱负重更甚,比面对太平公主的步步紧逼更甚。
因为这一次,羞辱他的,是他自己的儿子们。
是他亲手提拔的臣子。
他们用最恭敬的姿态,最沉默的方式,给了他最响亮的一记耳光。
他甚至能感觉到,丹陛之下,那些跪着的皇子和御史们,他们的目光像一根根细密的针,扎在他的身上,扎在他的脸上。
他不敢低头,不敢去看他们的眼睛。
他怕看到他们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失望。
李亨依旧跪在那里,眼泪还在流,但他紧绷的身体却微微放松了一些。
他能感觉到,身后兄弟们传来的那种无形的支持,让他第一次觉得,太子这个位置,不是一个随时可能被夺走的摆设,而是一种责任。
而李璘,他只是静静地站着。
他没有抬头去看龙椅上那个狼狈的父亲。
他知道,从今天起,情谊已经彻底碎了。
父子之情,君臣之义,在这场无声的战争中,被碾成了齑粉。
丹陛之下,右相杨国忠僵硬地跪在那里,宽大的紫色官袍铺陈在冰冷的金砖上。
他的头深深地垂着,没有人能看清他的表情。
完了。
一切都完了。
封后的大计,就这么……烟消云散了。
妹妹杨玉环,终究没能戴上那顶凤冠。
杨家,也终究没能得到一个皇后的名分。
可惜了,真是太可惜了!
只要成功,只要玉环成为大唐的皇后,那杨家便不再是依附于君王恩宠的浮萍,而是有了能够传承千年、与国同休的根基!
到那时,他杨国忠,便是国舅之首,权势将真正达到顶峰,便是那老奸巨猾的李林甫,也得在他面前矮上半头!
可现在,这个美梦,这个触手可及的无上荣耀,被太子李亨,被永王李璘,被那帮不知死活的御史言官们,硬生生地打碎了。
碎得那么彻底,那么干脆。
杨国忠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腥甜的血气从齿缝间弥漫开来。
他恨!恨那些挡了他路的皇子,恨那些多管闲事的御史,甚至……他心里隐隐地,还对龙椅上那个连自己的女人都保不住的皇帝,生出了难以言喻的怨怼。
他不敢抬头,却能感觉到四面八方投来的视线,那些视线里,有同情,有幸灾乐祸,有鄙夷,有嘲弄。
他能想象得到,自己的政敌,左相李林甫,此刻正欣赏着自己的狼狈。
这个老东西,一定在心里笑开了花吧。
大殿里的寂静还在持续。
就在这压抑得几乎要爆炸的氛围中,一个沉稳的脚步声,不轻不重地响了起来。
是左相李林甫。
他缓缓地从百官的队列中走出,步履从容。
他走到丹陛之下,与杨国忠隔着几步远的距离,躬身,行礼。
“陛下。”
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
所有人的神经都猛地一跳,目光下意识地聚焦到他的身上。
李隆基的眼珠,似乎也微微动了一下,那空洞的视线,有了微弱的焦点,落在了李林甫的身上。
李林甫依旧保持着躬身的姿势,语气平稳地继续说道:“臣有事启奏。陛下仁德威加海内,德披四夷。如今,陛下六十圣寿将至,普天同庆。西域、北庭、南诏、新罗……已有三十七国使节团,不远万里,已在前来长安朝贺的路上。”
他的声音顿了顿,似乎是故意留出时间让龙椅上的皇帝消化这个消息。
“其余藩属数百,亦纷纷上表,称已备好寿礼,不日将派专使送抵长安。万国来朝,共贺陛下万寿,此乃亘古未有之盛世华章!”
万国来朝!
盛世华章!
这八个字,是一剂强心针,狠狠地扎进了李隆基几乎已经停止跳动的心脏里。
他那死灰般的眼眸中,终于重新燃起了一点微弱的火星。
是啊,朕是天可汗,是天下共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