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朕的威名,朕的功绩,早已超越了历朝历代的君王!

儿子们不孝,臣子们忤逆,又能如何?

这天下,终究是朕的天下!这盛世,终究是朕一手开创的盛世!

那股被儿子们联手羞辱所带来的灼痛感,似乎被这“万国来朝”的荣耀稍稍抚平了一些。李隆基靠在龙椅上的身体,不自觉地挺直了少许。

他干裂的嘴唇蠕动了几下,终于,从喉咙深处挤出了一个嘶哑的声音。

“唔……”

他清了清嗓子,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有力,更有帝王的威严。

“万国来朝……很好。”

他的目光从李林甫的身上移开,缓缓扫过殿下的群臣。

那目光依旧阴鸷,但怨毒之色稍减,多了属于帝王的审视和威压。

“这件事情……兹事体大,乃我大唐国体之彰显。”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但已经恢复了几分平稳。

“该当如何操办,谁人来总领其事,方能不坠我天朝威仪?”

李隆基的话,是一道解冻的敕令。

整个太极殿,瞬间活了过来。

那些僵硬如雕像的臣子们,终于敢轻轻地挪动一下自己早已麻木的膝盖。压抑的空气开始流动,虽然依旧紧张,但至少不再是那种令人绝望的死寂。

一个全新的,充满了利益与权力的巨大蛋糕,被李林甫轻轻地抛了出来,又被皇帝亲手摆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谁来操办?

这可不是一个简单的差事。

这不仅仅是荣耀,更是天大的权柄和油水。

万国来朝,涉及礼部、鸿胪寺的仪轨接待,涉及工部的场地修缮搭建,涉及户部的钱粮调拨,涉及兵部的仪仗安防,甚至还牵扯到吏部的人事安排。

谁能总领其事,谁就能名正言顺地将手伸进这几个最重要的部司衙门,调动海量的资源,安插自己的亲信。

这对于任何一个政治派系来说,都是一个无法拒绝的诱惑。

刚刚还因为封后失败而心如死灰的杨国忠,猛地抬起了头。

他的眼中,重新闪烁起贪婪而炙热的光芒。

机会!

这是扳回一城的天赐良机!

封后的事情失败了,他在圣人面前必然失分。但如果能把这件“万国来朝”的盛事办得风风光光,漂漂亮亮,让圣人龙颜大悦,那失去的恩宠,不就又能重新赚回来了吗?

而且,这件事情,他有着天然的优势!

他身兼四十余职,尤其是在财计方面,更是无人能出其右。要办这种花钱如流水的盛大庆典,舍他其谁?

杨国忠的心脏,开始“砰砰”地剧烈跳动起来。他几乎要按捺不住,立刻就出班请命。

但他强迫自己忍住了。

他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李林甫。

那个老狐狸,面沉如水,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心。

杨国忠知道,李林甫绝对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拿下这个差事。

就在杨国忠心思电转之际,已经有按捺不住的官员出班了。

是礼部尚书王鉷。

王鉷是杨国忠的死党,一向以杨国忠马首是瞻。

他快步出列,跪倒在地,声音洪亮地说道:“启奏陛下!圣人万寿,万国来朝,此乃我大唐开国以来未有之盛事!臣以为,此事非同小可,当设专职大臣,总统其事,方能万无一失!”

李隆基“嗯”了一声,不置可否:“依你之见,何人可担此重任?”

王鉷立刻接口道:“臣以为,右相杨公,深得陛下信重,兼理天下财计,调度有方,由杨公总领此事,必能将此次盛典办得尽善尽美,扬我大唐国威于四海!”

他说得慷慨激昂,就差直接喊“杨国忠是唯一人选”了。

杨国忠听着,心里一阵舒坦,腰杆也不自觉地挺直了几分。

然而,王鉷话音未落,另一边,御史吉温便立刻出班反驳。

“陛下,臣有异议!”

吉温是李林甫的爪牙,素以弹劾凶狠、罗织罪名著称。

他冷冷地瞥了一眼王鉷,然后对着龙椅上的李隆基说道:“陛下,万寿盛典,重在‘礼’,而非‘财’。此乃国之大典,应以礼部、鸿胪寺为主。杨相公日理万机,已为国事操劳不已,若再总领此事,恐分身乏术,反致疏漏。依臣之见,此事当由礼部尚书韦见素大人牵头,各部司协同办理,方合朝廷体例。”

吉温的话说得冠冕堂皇,搬出了“祖宗规矩”和“朝廷体例”,听起来无懈可击。

但他话里的意思,谁都听得懂。

这是李林甫的势力在明确表示反对。

他们宁愿让一个没什么实权,为人中庸的礼部尚书韦见素来办,也绝不能让杨国忠染指。

王鉷顿时大怒,回头斥道:“吉中丞此言差矣!如此盛典,若无财计支撑,难道要让万国使节来看我大唐的空架子吗?韦尚书固然是老成持重,但于财计一道,未必精通。若届时钱粮不济,出了纰漏,这个责任谁来承担?是你吉中丞,还是韦尚书?”

“你!”吉温气得脸色一白,“王尚书,你这是强词夺理!国库钱粮,自有度支调拨,何须右相亲自插手?你分明是想为杨相公揽权!”

“我为国举贤,何错之有?倒是你吉中丞,处处掣肘,莫非是不想让圣人的万寿庆典办好,存心要让圣人蒙羞吗?”

“血口喷人!”

“你才是含血喷人!”

刚刚才平息下去的朝堂,瞬间又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两派的官员,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狼群,纷纷下场,互相攻訐,唾沫横飞。

支持杨国忠的一派,鼓吹“非杨公不可”,强调此次盛典规模空前,必须要有强力人物统一调度财权。

而支持李林甫的一派,则死死咬住“礼法”、“体例”,主张按部就班,由礼部主导,绝不能让相权过度扩张,破坏朝廷规矩。

大殿之上,再次变得如同菜市场嘈杂。

李隆基坐在龙椅上,冷冷地看着底下争吵的臣子们。

他的脸色依旧难看,但眼神里,却多了玩味和习以为常的漠然。

这才是他熟悉的朝堂。

争斗,攻託,互相撕咬。

只有臣子们斗起来,他这个皇帝的位子,才能坐得安稳。刚才那种所有人都联合起来对抗他的感觉,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现在,这种感觉消失了。

他又重新变回了那个高高在上,手握所有人生杀大权的仲裁者。

他的目光,越过争吵的人群,落在了依旧跪在那里的太子李亨,和站在一旁的永王李璘、建宁王李倓等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