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昭抬眼看去,这是一个相貌平平的中年男人。他的五官拆开来看都无甚不妥,组合在一起却让人过目即忘,是那种丢进人堆里就再也找不出的长相。
唯一能让人记住的,是他那身花团锦簇的衣袍。
青色的底子上用金线绣着竹纹,袖口却拼接了艳丽的红色,腰间束着一条明黄色的带子,下面还挂着叮叮当当的玉佩。这身装扮实在过于鲜亮,像一只......
努力开屏却姿色平平的野鸡。
是的,野鸡。
他的长相实在撑不起孔雀那般华美的称谓。
“我叫张思道,是国子监的司业,以后负责你的学业。”张司业自我介绍道。
他打量着眼前的陆昭,布衣荆钗,身形瘦弱,脸上那道狰狞的疤痕更是破坏了整张脸的观感。
哎......张思道心中叹息。
他心中没什么波澜,只是说,“随我来吧。”
张司业转身带路,一边走一边介绍。
他指着一排排整齐的屋舍,“这边是率性堂,平日授课之所。”
他又指向另一处飘来饭菜香气的地方,“那是正食堂,国子监的膳堂,每日三餐都在那里解决。”
“前方高楼,名为藏书楼,内藏万卷经义,可凭身份牌出入借阅。”
“你们的住处,统称‘号舍’,按班级划分区域。”
张司业脚步不停,最后将陆昭领到一处院落前,从袖中取出一块木制腰牌递给她。
“你的身份牌,收好。”
“你是甲癸班的学子......凭此牌领房舍,进入授课的地方,领一切生活用品和杂物。”
陆昭接过腰牌,上面刻着她的名字和一个“甲癸”的字样。
她想了想,十天干为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甲代表着白身的第一年级,癸是第十。
甲癸班,就是一年级十班。
“司业,我明白了。”陆昭点头。
这个所谓的司业,就是她前世听过的“班主任”的意思。
“你是第六十个入学的。”
张司业看了她一眼,补充道。
“按照规矩,白身入学需经过一场摸底小考,根据成绩分班。你......情况特殊,陛下特许,便直接分到了末等的癸班。”
他的言下之意很明显。陆昭不识字,是个乞丐,成绩自然是垫底的。她能入学,全凭求来的那道恩典。
张司业对她不抱任何希望。
只是,想到班里即将迎来这么一个特殊的女学生,他还是多提醒了一句。
“你是我们班唯一的女学生。”
他语气放缓了些。
“班里的那些学子......他们可能不太好相处,你入学后,自己小心些。”
张司业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同情。
因为陆昭,天下女子才有了科考的机会。这在那些自视甚高的世家子弟眼中,无异于一种羞辱。
他们认为女子与他们同场竞技,玷污了科举的神圣。
张司业自己对此倒是无所谓,朝廷的决定,他一个小小司业无法左右。
但他很清楚,那些出身富贵、心高气傲的学子们,绝对看不上陆昭这个自乞丐堆里爬出来的女子。
“我明白,多谢司业提醒。”陆昭平静地回应。
她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畏惧,或担忧。
再淡定不过了。
张司业见她如此,也不再多言,交代了几句便自行离去了。
陆昭去号舍领完生活用品后,在这偌大的国子监里逛了逛。
时至正午,她去了正食堂。
膳堂里人声鼎沸,学子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
陆昭打了一份饭菜,默默找了个角落坐下。
国子监每个学子都有一个独属于自己的四层豪华饭盒。
饭盒里摆着四菜一汤。外加两盘点心。
一盘炒青菜油光锃亮,叶片裹着厚厚的油星子,一碗红烧肉泛着酱色,肉块堆得满满当当,看着很香。一碟子凉拌海参香芹豆腐,一盘紫香乾,一碗鲫鱼藕片桂味汤,热气腾腾的。
两盘点心是杏仁乳酥和核桃酪长春卷儿。
陆昭舒展了眉眼,尝了一口。
“......”
“花架子!”
这四菜一汤看着像样,吃起来却没一样顺口,每口都透着说不出的难吃。
可对当了十三年乞丐、常靠捡馊饭冷食度日的她来说,这样能管饱的热饭菜,已是难得的温饱。
她压下嘴里的不适,面上依旧平静,拿起筷子一口口把饭菜吃得干干净净,连汤碗都舔得底朝天。
吃完饭,她看了一眼天色。
午时刚刚过半,距离下午的课还有一个时辰。
陆昭站起身,脚步一转,朝着藏书楼的方向走去。
刚推开厚重的梨木大门,眼前的景象便让她微微一怔。
这座藏书楼竟足有三个篮球场那么宽敞,空旷的空间里不见多余装饰,只被一排排书架填满!
那些书架更是惊人,最高处得有三个人叠站着那么高,深褐色的木架直抵屋顶,每一层都密密麻麻码满了书籍,贵重的竹简与绢帛保存的完好。放在了最上面。
几乎每排书架旁都靠着一架木梯,有的斜倚在架旁,有的正搭在中层书架上,梯阶上还留着淡淡的木纹。
陆昭的眼睛亮了起来。
这里的藏书......可以说是,浩如烟海!
从简单启蒙的《三字经》、《百家姓》,到晦涩难懂的经史子集,应有尽有。
她挨个去看。
“哟,这不是那个女乞丐吗?”
一个轻佻的声音打破了藏书楼的寂静。
陆昭动作未停,甚至没有回头。
“一个大字不识的丑八怪,也配来藏书楼?”
另一个声音响起,充满了鄙夷。
“看她那样子,穿得土里土气,脸还那么吓人,真是脏了这圣贤之地。”
“就是,她看得懂书上的字吗?别是来装模作样的吧。”
几个穿着锦衣的学子围了过来,他们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和排挤。
陆昭依旧充耳不闻。她抽出了一本《论语》,翻开看了起来。
她的无视,彻底激怒了那几个学子。
“喂!丑八怪,跟你说话呢!”
其中一人上前一步,想要伸手推搡她。
“别碰她,小心沾了一身穷酸气。”另一个人拉住了他,满脸嫌恶。
他们见陆昭始终不理会,便换了一种挑衅方式。
“我敢打赌,陆昭她绝对考不中科举。”
“那还用说?她要是能考中,我把这些书都吃了!”
“她现在就是个笑话,以后会成为整个天下的笑话!等着瞧吧!”
刺耳的嗤笑声在安静的藏书楼里回荡。
陆昭翻动着书页,指尖摩挲着粗糙的纸张,将所有的聒噪都隔绝在外。
就在这时,一个娇柔婉转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刻意的惊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姐姐?真巧,你也在这里看书呀。”
这个声音,陆昭再熟悉不过。
她缓缓合上手中的书卷,转过身来。
是陆婉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