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因为贾瑛打了不像话的贾赦,气氛沉重。
贾瑛冷着脸问贾母:“听说林妹妹现在还住在碧纱橱里?”
所谓碧纱橱,不过是用屏风在屋里隔出来的小地方,向来是丫鬟晚上伺候主子时睡觉用的。
贾母一时答不上来。
鸳鸯含糊解释:“林姑娘来得急,没准备好院子,暂时住几天而已。”
贾瑛心里冷笑:分明是欺负黛玉无依无靠!堂堂大小姐,竟然委屈住在丫鬟的隔间里!
要不是林如海势单力薄,被人看轻,也不至于让林黛玉受这种委屈。
贾瑛神情严肃。
“这事要是传到林姑父耳朵里,还以为我们欺负人!”
“让迎春搬到我那儿去,把院子腾出来给林姑娘住。
要是还不够,就都搬我那儿去!”
“省得以后林姑父笑话我们不懂礼数。”
这番话点醒了一个人。
林黛玉自从进京后,处处小心,说话都不敢大声,生怕惹贾家人生气。
她年纪还小,不懂人情世故,一直没意识到自己被人轻视。
此时被这话点破,顿时心里翻江倒海,满腹委屈涌上来,眼泪几乎要掉下来。
……
当夜,荣国府内。
贾母躺在软榻上,神色疲惫。
鸳鸯近前禀报:
“老太太,林姑娘已经跟二小姐一起搬到隔壁伯府去了。”
“那位爷在屋里正闹着呢。”
贾母深深叹了口气。
“贾瑛今天打他父亲,是做给陛下看的。
再这么下去,他怕是要彻底跟贾家割席了。”
“将来家里真出了事,他必定冷眼旁观。”
鸳鸯微愣,随即笑道:
“老太太多虑了。”
“荣国府在京城数一数二,哪会有什么变故?”
贾母连连摇头,语气低沉:
“贾家从前是一流,如今要是没有贾瑛撑着,怕是连二流都难保!”
“绝不能让他跟咱们离心。”
贾母年岁虽高,心里却一片雪亮。
今日贾瑛当面痛打贾赦,立场已十分鲜明。
但贾母仍以大局为重,不曾发作。
静了一会儿,鸳鸯轻声说:
“我看爷还是很疼姑娘们的,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终究在。”
“不如让姑娘们常去伯府走动。”
“有她们维系着,就算府里将来怎样,爷念旧情,也不会不管的。”
贾母听了,立即坐起身来,点头称是。
“说得对!”
“你这丫头果然聪明。
贾瑛向来护短,今天护着二丫头就是这样,连皇上赐的珠宝绸缎都随手送给姊妹,毫不心疼。”
“明日就传话给各房姑娘,让她们多去隔壁走动。”
“想搬去住也随她们。”
“不必再来回我了。”
敕造伯府中。
当天分家,当天就搬出了荣国府。
这般利落,在京城里也算头一遭。
经贾瑛这一闹,
贾迎春与林黛玉也带着嬷嬷丫鬟一同搬了过来。
见两位姑娘忙里忙外,
尤其林黛玉身边人手不多,年小的年老的都有,不太得力,
贾瑛便吩咐平儿:
“明日多买些丫鬟小厮回来。”
“若忙不过来,就请探春帮忙。”
“她年纪虽轻,做事却稳妥。”
林黛玉连连向贾瑛与王熙凤道谢。
回到正房,
王熙凤神色微沉,说道:
“老太太也太算计人了,看林姑娘在京无依无靠,父亲又是清流门户,便想占她便宜。”
“真是不像话。”
贾瑛点头。
林如海是前科探花,曾任兰台寺大夫,如今担任巡盐御史,督查扬州及沿海盐税。
品级虽不高,却是钦点御史,
正如宰相门前七品官——
巡盐御史身在朝廷而非地方,京中七品,远比外官五品更有权势。
贾母不安排林黛玉独住一院,
分明是看中她的家世容貌,有意将她许给贾宝玉。
贾瑛也叹:“巡盐御史,多少人盯着这块肥肉。”
想来林如海这些年来积蓄不少。
贾母早就打好了算盘。
末了,贾瑛提醒道:
“陛下赐下敕造伯府,是要我尽早与贾家划清界限。
今日当众打贾赦,也是故意让宫里太监瞧见。”
“如今太上皇年迈体弱,”
“贾家这些老亲还固守旧路,简直是自取灭亡。”
“往后少跟你娘家人往来。”
王熙凤闻言一怔,
半晌轻叹一声,算是应下。
“哼!”
“那么多银两绸缎,说送人就送人!”
“你真当咱们家是开钱庄的?”
王熙凤语带娇嗔。
贾瑛见周围无人,
低声说:
“这点银子不算什么,小意思罢了。”
贾瑛对王熙凤说,自己手里还有五十万两银子,任她怎么花费也尽够用了。
王熙凤听得张大了嘴。
贾瑛解释,那是他用战时所获的私下物资换来的,只是来路并不干净,嘱咐她花用时务必谨慎。
王熙凤听得眼睛发亮,连连点头,样子极是有趣。
其实王熙凤并非只知敛财。
贾瑛清楚,她在《红楼梦》里之所以到处放贷,是因贾府早已入不敷出,却还要维持表面风光,连自己的嫁妆与私蓄都搭了进去。
这样肯为一大家子操心的女子,实在难得。
王熙凤脸上飞红,喜滋滋地挨近贾瑛说:“这么看来,我们家不缺钱了。
我还以为搬了新居处处都要用钱打点。
之前东府的贾珍大哥还想拉我合伙放印子钱赚利,如今倒不必理会他了。”
东府的大哥就是贾珍。
王熙凤与东府本就关系密切,贾珍的母亲出自王家,他幼时常随母亲到王家走动。
四大家族之间姻亲相连,也是常情。
一听见“放印子钱”
四字,贾瑛脸色顿沉,问道:“东府也有人放印子钱?”
王熙凤便把所知尽数道来:这些年来,宁荣二府变卖田产家当,仍不够开支。
王夫人便暗中撺掇贾珍、贾蓉、贾蔷等人放贷。
荣国府上下约有一千五百人,其中近千人要领月钱,每月至少需一千两。
王夫人故意拖延克扣月钱,用这笔钱去放“砍头息”
:比如二百两的利钱,只借出八百两,却按一千两起算。
若有人赖债不还,贾珍手下养着一批地痞,专事催逼,逼人卖妻鬻女、押田抵地。
王夫人与贾珍等人干这勾当已有多年。
他们听说王熙凤曾散财为贾瑛招兵,便想拉她入伙,一起赚这黑心钱。
贾珍与王夫人本打算退居幕后,把诸事都推给王熙凤打理。
谁知王熙凤恰好此时有了身孕,事情就暂搁下来。
如今贾瑛突然拿出五十万两银子,王熙凤想起旧事,就顺口说了出来。
贾瑛背着手,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的好夫人!”
“你可知放印子钱是犯法的?”
王熙凤却一脸不解。
“可大哥说不碍事,不犯法的。”
贾瑛嘴角微微一抽。
这傻媳妇!
被人骗了还替人数钱!
看来王夫人与贾珍就是看准王熙凤不识字、不懂律法,才联手要找她顶罪!
王熙凤见贾瑛神色不对,
心知差点惹出大祸。
“我可没答应他们~”
王熙凤素日要强,这时在贾瑛面前却吓得脸色发白,连连摇头。
“行了!”
“这事与你无关!”
贾瑛沉声叮嘱:“今后少跟东府和王夫人往来!”
“改天我非揍贾珍一顿不可!”
又、又要打人?
王熙凤自认已是泼辣性子,
却没想到,
贾瑛比她还要蛮横!
王熙凤只觉得贾瑛简直是疯了。
“你可知贾珍不仅是三等将军,还是贾氏一族的族长?”
“京城贾氏八房,族中谁若犯了规,全由贾珍发落!”
要知道在昔日宗族里,
族规便如朝廷律法!
族长与各房长都有权对犯事族人动用私刑,连朝廷法度也难以干预。
从前贾瑛殴打贾赦时,
贾赦就曾扬言要让贾珍将他从族谱除名。
这话并非无的放矢。
“贾珍那样的人,若不是承了宁国府的爵位,哪配做族长?”
“这贾氏宗族,把我除名也罢!”
贾瑛却全不在乎。
他一切全是自己挣来,如今仕途正盛,
也不愿依附太上皇,
更不必倚仗什么贾氏宗族之势或府中老亲。
只盼这些人莫要连累他才好。
“此事你无需再过问!”
“往后贾珍等人若敢踏足我府,定叫他们见识门前戟士并非虚设!”
回到房内,
另一处,
王熙凤刚歇下,平儿悄步走近,附在贾瑛耳边轻声道:
“隔壁府上的珠大奶奶来了。”
“说是老太太吩咐的。”
李纨?
此乃二房儿媳,贾珠早逝,只留李纨与幼子相依为命。
李纨素日言语不多,行事不显,鲜少引人注意。
然自古有“长兄如父,长嫂如母”
之说,李纨身为众姊妹之长嫂,平日便由她带领众姊妹研习女红等技艺。
诸多长辈不便亲自出面之事,亦常交由李纨代为办理,她实为晚辈与长辈之间的纽带。
“请珠大嫂在偏厅稍候,我这就过去。”
穿过回廊,只见偏院中一娴静女子面花而立,身姿纤弱如柳,乌发整齐梳起,仅别一枚银簪。
一身素黑衣裙更衬得她肌肤莹白,宛若院中初绽桃花,清雅出尘,娇柔婉约。
贾瑛暗忖:平日便觉她别有韵致,今日细看,更添几分怜惜。
“嫂子似乎极喜爱这些花草?”
贾瑛轻声相问。
李纨恍然回神,转身时眼圈泛红,泪光点点,玉面含悲。
廊下红灯映照其侧脸,愈显凄清。
她匆忙拭去泪痕,强露笑意道:“让瑛哥儿见笑了,不过一时见花思人。”
贾瑛心想:只怕非是见花思人,实为对景伤情。
她出身书香世家,自幼诵读《烈女传》之类典籍,如今青春守寡,深居侯门,虽欲效寒梅凌霜,却困于深院重门,此生或将长守空闺,与冷宫何异?
“无妨。
若喜爱此花,派人移种便是。”
见她娇弱堪怜之态,贾瑛竟不自觉地抬手欲为她拭泪。
李纨一怔,进退两难。
呼吸骤然急促,贾瑛方觉失礼,悬手收回——此是前世习惯使然,方才记起于礼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