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寒气的余毒,如同跗骨之蛆,在张锐的四肢百骸里蔓延。他裹着唯一一条厚实的旧棉被,蜷缩在冰冷的床榻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细微的颤抖。厢房内,唯一的炭盆早已熄灭多时,灰烬冰冷如骨。窗外,北风卷着细碎的雪粒子,抽打着糊了高丽纸的窗棂,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毒蛇在暗处游走。
昨夜那场撕裂灵魂的血色闪回,留下的不仅是精神的震撼,更是身体的透支。脑海深处,辫子兵狰狞的嘶吼与荷兰巨舰沉闷的炮响仍隐隐回荡,交织着国公府内无处不在的森冷目光。地狱熔炉的景象与眼前这精致的囚笼重叠,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决绝,在他心底沉淀下来。
“少爷,喝口热的吧。”福伯端着一碗勉强冒着热气的姜汤,浑浊的老眼里满是忧惧。碗沿缺口,汤色寡淡,几片薄得透光的姜片可怜地漂浮着。这是厨房看人下菜碟的结果。
张锐没说话,接过碗,灼热的粗瓷烫着冰冷的手指,带来一丝刺痛的真实感。他小口啜饮着,滚烫的液体滑过喉咙,落入空虚的胃袋,带来短暂的、虚假的暖意。他的目光,却越过破旧的窗棂,投向庭院中那几株被积雪压弯了枝头的枯树。
活下去,不仅仅是苟延残喘。这副残破的躯壳,必须尽快变成武器!属于现代军官的意志,如同淬火的钢,在寒冰中凝聚。
他放下碗,掀开被子。刺骨的寒气瞬间包裹了只穿着单薄中衣的身体,激起一片细小的鸡皮疙瘩。福伯惊呼:“少爷!使不得啊!您身子骨……”
“福伯,”张锐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去把门闩好。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别进来。”
老人嘴唇翕动,看着少爷那双深不见底、再无半分往日怯懦浑浊的眼眸,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颤巍巍地走到门边,落下沉重的门闩。咔哒一声,隔绝了外面窥探的可能。
张锐赤着脚,踩在冰冷的青砖地上。寒气从脚心直冲天灵盖,激得他一个哆嗦。他闭上眼,排除杂念,回忆着特种部队用于极端环境恢复的“静默激活法”和基础格斗术的发力精髓。那不是花哨的招式,而是最原始、最直接的生存本能——如何用最小的力量,攻击最致命的弱点;如何在失衡瞬间,爆发出扭转乾坤的寸劲。
他缓缓沉腰下胯,膝盖微曲,摆出一个极其基础却蕴含爆发力的格斗预备式。动作生涩,肌肉僵硬得像冻硬的木头,每一个细微的移动都牵扯着肺腑的隐痛和膝盖的刺伤。汗水,冰冷的汗水,瞬间就从额角渗出。
日子在冰冷的重复与隐秘的对抗中流淌。张锐的生活,如同在刀尖上行走。
白日里,他是那个沉默寡言、任人欺凌的国公府庶子。去正院请安,永远是站在最不起眼的角落,承受着嫡母王氏挑剔的目光和指桑骂槐的刻薄。嫡兄张世泽似乎格外“关照”他,总能“恰好”出现在他经过的回廊或小径上。
“哟,这不是我们三弟吗?”张世泽裹着名贵的紫貂裘,手里把玩着一个暖手的鎏金手炉,居高临下地睨着张锐单薄的衣衫,嘴角噙着恶意的笑,“瞧这脸色,青白青白的,莫不是祠堂的阴气还没散尽?要不要大哥替你求求母亲,再进去‘静养’几天?也好让你那早死的娘在下面安心些!”
恶毒的言语像淬了冰的针。张锐垂着眼睑,指节在袖中捏得发白,身体却纹丝不动,只低声道:“谢大哥关心,不必劳烦。” 他能感受到张世泽身边那几个健壮家丁投来的、如同打量待宰羔羊般的目光。每一次擦肩而过,都像经历一次无声的凌迟。
而回到那间冰冷的厢房,门闩落下,便是另一个世界。张锐如同一台精密而残酷的机器,压榨着这具身体每一丝潜能。汗水浸透单衣,滴落在冰冷的地砖上,很快又凝结成薄霜。每一次出拳,每一次拧腰发力,都伴随着骨骼不堪重负的轻微呻吟和肺腑撕裂般的疼痛。基础拳法、步法、关节技的发力要点……那些烙印在灵魂深处的战斗本能,被强行灌注到这具孱弱的容器中。他练得极慢,动作甚至有些变形,但每一次呼吸、每一次重心转换,都在细微地调整,力求用最省力、最直接的方式,调动每一块可用的肌肉。
福伯躲在角落,看着少爷像自虐般在寒冷中挥汗如雨,看着他一次次因脱力而跪倒在地,又挣扎着爬起,浑浊的老泪无声滑落。他不懂少爷练的是什么,但他能感受到那股几乎要破体而出的、燃烧生命般的狠劲。
身体的痛苦是真实的,但更让张锐警惕的,是那不时侵袭而来的血色闪回。有时是在挥拳的瞬间,眼前会炸开一片猩红,辫子兵的弯刀仿佛近在咫尺;有时是在调息时,耳畔会突然响起荷兰战舰那令人心悸的炮声轰鸣。这些碎片化的冲击,如同精神上的暗箭,干扰着他的专注,考验着他的意志。他只能咬紧牙关,将翻涌的血腥气息强行压下,用更剧烈的身体痛楚来覆盖精神的冲击。
微小的变化在悄然发生:脚步虚浮的毛病减轻了些,虽然依旧无力,但落点变得稳定;呼吸时肺腑的刺痛感减弱,一种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暖流,开始在他刻意引导下,艰难地在胸腹间流转;最明显的是眼神,属于病弱庶子的怯懦浑浊彻底褪去,沉淀下来的是一种深潭般的冷冽,偶尔闪过的锐光,如同冰层下蛰伏的刀锋。
这天午后,雪停了,天色依旧阴沉。张锐被管事传唤,去前院库房清点一批新到的年节用炭——这是府里最下等、最冻人的差事。
库房位于府邸西北角,背阴,寒风打着旋儿往里灌。管事张禄,是张世泽奶娘的儿子,生得肥头大耳,一双绿豆眼总是滴溜溜乱转。他裹着厚厚的棉袍,抄着手,斜眼看着只穿着夹袄、冻得脸色发青的张锐,皮笑肉不笑:“三少爷,您受累。这批炭金贵,可要点清楚了,少了一筐半篓,小的们可担待不起。” 他指了指堆得像小山一样的炭筐,故意刁难。
张锐没说话,默默走过去。炭灰沾满了他的衣襟和双手,冰冷刺骨。他强忍着咳嗽的冲动,一筐筐清点。就在他费力地将一筐沉重的木炭搬到角落时,脚下踩到一块结冰的青砖,身体猛地一晃!
就在这失衡的瞬间,身后劲风突起!一个身影如同等待已久的饿狼,猛地撞向他后腰!是张禄!这恶仆脸上带着狰狞的快意,显然想将他狠狠撞向那堆满炭筐的尖锐角落!
电光石火间,张锐的身体做出了最本能的反应!数月来在冰冷地狱里千锤百炼的本能!
他没有试图强行稳住身形,反而借着那股撞击的力道,左脚顺势向前滑出半步,身体如同被折断的柳条般向侧前方倾斜。同时,右臂如同蓄满力量的弓弦,在身体旋转的带动下,肘尖以一个极其刁钻、短促的角度,向后上方猛地一顶!
“噗!”
一声闷响,如同捣在破革囊上。肘尖精准无比地撞在张禄右侧软肋下方——那是现代格斗术中标注的脆弱区域,太阳神经丛的侧上方!
“嗷——!”张禄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化作难以置信的痛苦扭曲。他感觉自己像是被一根烧红的铁棍狠狠捅进了肚子里,所有的力气和空气在刹那间被抽空!肥硕的身体像一滩烂泥般软倒下去,蜷缩在地上,发出嗬嗬的抽气声,连惨叫都发不出来,豆大的冷汗瞬间布满额头。
库房瞬间死寂!另外两个等着看笑话的杂役,脸上的幸灾乐祸僵住了,如同被冻住的冰雕。他们惊恐地看着蜷缩在地上、像离水鱼般抽搐的张禄,又看看那个站在炭灰中、缓缓收回手臂的瘦削身影。
张锐稳住身形,掸了掸衣襟上的炭灰,动作平静得可怕。他看都没看地上的张禄,目光扫过那两个呆若木鸡的杂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炭,点完了。数目没错。” 说完,他径直从张禄身边走过,脚步沉稳,仿佛刚才只是拂去了一粒尘埃。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库房门口,那两个杂役才如梦初醒,慌忙去扶张禄。张禄捂着剧痛的肋下,脸色惨白如纸,看向张锐消失方向的眼中,充满了惊骇和后怕,还有一丝怨毒。
消息像长了翅膀,在国公府最底层的仆役间悄然传开。三少爷在库房“鬼上身”似的,一招放倒了肥壮的禄管事!虽然没人敢明说,但那些惯于捧高踩低、暗地里克扣张锐份例的仆役们,再看向那间偏僻厢房时,眼神里多了几分惊疑和忌惮。送来的炭火,虽然依旧是最次的,但分量竟足了些;那碗稀粥,也难得地稠了一点。
厢房内,张锐用冰冷的井水冲洗着沾满炭灰的手臂。水珠顺着他嶙峋的腕骨滑落。他低头看着自己依旧苍白瘦弱的手掌,刚才那一瞬间爆发的力量感,如同幻觉般退去,留下的是更深的疲惫和肺部熟悉的刺痛。这点微末的威慑,在国公府这座冰山面前,不值一提。
“少爷……”福伯的声音带着惊魂未定,也有一丝压抑的激动,“您刚才……那禄管事……”
“失足滑倒罢了。”张锐打断他,声音平淡无波,拿起布巾擦干手。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寒风灌入,吹动他额前的碎发。远处,通往正院的长廊下,几个身影正簇拥着张世泽走过。张世泽似乎心情极佳,正与身边的小厮张旺谈笑着什么。
张锐的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张旺。那个獐头鼠目的小厮,正一边谄媚地附和着主子,一边状似无意地朝着张锐厢房的方向瞥了一眼。那眼神,阴冷而专注,如同暗夜里窥伺猎物的毒蛇,绝非偶然。
就在张锐与张旺视线隔空交错的瞬间,一股极其强烈的、带着血腥味的眩晕感猛地袭来!眼前景物瞬间扭曲、模糊,取而代之的是——
*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不再是辫子兵,而是无数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却眼神疯狂的流民!他们挥舞着锄头、木棍,像汹涌的潮水般冲击着一座低矮的土城!城墙上,穿着破烂鸳鸯战袄的明军士兵面如土色,手中的鸟铳接连炸响,腾起呛人的白烟,却挡不住那绝望的人潮!一个军官模样的身影在城头挥舞腰刀嘶吼,旋即被一支粗糙的、刻着模糊印记的箭矢狠狠贯穿咽喉!那箭尾的翎羽……带着某种眼熟的工部制式编号!*
“呃!”张锐闷哼一声,猛地扶住窗棂,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这一次的闪回异常清晰,那军官中箭倒下的惨状,那箭矢的细节,甚至城下流民扭曲的面孔,都历历在目!比库房的冲突更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少爷!您怎么了?”福伯惊恐地扶住他摇晃的身体。
张锐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和脑海中的血腥画面。他推开福伯的手,站直身体,目光死死锁定远处长廊下那个正谄笑着向张世泽低语什么的张旺。
张世泽脸上的笑容更盛了,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残忍兴致。他拍了拍张旺的肩膀,似乎交代了什么,随即带着家丁,志得意满地朝着正院方向走去。张旺则留了下来,像一道鬼影般,悄无声息地隐没在回廊的阴影里,方向,正是国公府正门!
英国公……要回府了!
张锐缓缓关上窗,隔绝了寒风,也隔绝了外面那无声涌动的杀机。厢房内光线昏暗,他背对着福伯,身影在墙壁上投下长长的、凝重的影子。指节在袖中缓缓收紧,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平静的冰面下,湍急的暗流已经形成漩涡。张世泽的报复,绝不会止于一个库房管事。而国公回府,既是危机,也是……唯一的变数!那支带着工部印记的、射杀守城军官的箭矢,如同一个冰冷的问号,深深刺入张锐的脑海。这国公府内的倾轧,似乎与府外那席卷而来的血色洪流,隐隐有了某种不详的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