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英国公那道“允其出府调养”的口谕,如同在国公府这潭死水里投下了一颗石子。涟漪不大,却足以让张锐暂时摆脱那令人窒息的囚笼。嫡母王氏的脸色阴得能滴出水,嫡兄张世泽眼中更是淬满了毫不掩饰的怨毒,但国公爷亲自发话,无人敢明面违逆。

清晨的寒风依旧刺骨,张锐裹着福伯翻箱倒柜找出的、唯一一件还算厚实的旧棉袍,带着同样瑟缩的赵胜,从国公府最不起眼的角门走了出去。门轴发出干涩的呻吟,沉重的木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那高墙深院内的森然与算计。扑面而来的冷冽空气,混杂着市井特有的、复杂而鲜活的气息——劣质炭火的煤烟味、路边食摊蒸腾的雾气、骡马牲畜的臊气,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各种腔调的吆喝声。

张锐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涌入肺腑,竟带来一丝奇异的畅快。这是他穿越以来,第一次真正“看见”明末的北京城。街道还算宽阔,但积雪被踩踏成污浊的泥浆,与倾倒的污水、垃圾混在一起,冻结成坑洼不平的冰坨。两旁低矮的房屋鳞次栉比,瓦楞上积着厚厚的雪,木质的门板大多紧闭,透着一股衰颓的暮气。行人大多步履匆匆,面有菜色,裹着臃肿破旧的棉衣,眼神麻木或带着市侩的精明。偶尔有鲜衣怒马的豪奴簇拥着华丽的暖轿疾驰而过,溅起的泥点子引来路边小贩压抑的咒骂。

生存的压力,如同实质的铅云,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头顶。 这与国公府内精致的倾轧截然不同,是更粗粝、更赤裸的挣扎。张锐的目光扫过街角蜷缩的乞丐,扫过为争抢一个冻硬的窝头而厮打起来的半大孩子,扫过眼神浑浊、挎着破旧腰刀在街边懒洋洋晃荡的兵卒……这些景象,与他脑海中那些血色闪回的碎片隐隐呼应,勾勒出这个帝国末日的真实底色。

“少爷,咱们……去哪儿?”赵胜搓着冻得通红的手,小声问道,眼神里带着一丝走出樊笼的兴奋,更多的是茫然。

“找个铁匠铺。”张锐言简意赅。这是他出府的首要目的——寻找改造这具身体的可能,或者说,寻找在这个乱世安身立命、甚至撬动命运的支点。武器,永远是军人最信任的伙伴。

沿着泥泞的街巷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在一条更为偏僻、污水横流的小巷尽头,张锐终于找到了一家不起眼的铁匠铺。铺面低矮破旧,门口挂着一块被油烟熏得黢黑的木牌,勉强能辨认出一个“周”字。炉火早已熄灭,铁砧冰冷,几件锈迹斑斑、形制粗陋的农具随意堆在角落,显然生意惨淡。

铺子里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铁锈、煤灰和劣酒混合的怪味。一个头发花白、胡子拉碴的老者蜷缩在一张破旧的条凳上,裹着一件油光发亮、看不出本色的破袄子,正抱着个粗陶酒壶打盹。他脸上沟壑纵横,一道狰狞的刀疤从额角斜劈至下颌,如同蜈蚣般盘踞,紧闭的眼皮下,眼窝深陷。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左手——小指和无名指齐根而断,断口处皮肤扭曲纠结,显是陈年旧伤。

这就是周铁山?张锐微微皱眉。原主模糊的记忆里,似乎听某个被发卖的老家丁提过一嘴,说南城有个断了指头的老铁匠,早年好像在边军里混过,懂点稀奇古怪的东西,后来得罪了人,落魄至此。

赵胜有些胆怯地扯了扯张锐的袖子。张锐示意他留在门口,自己抬步走了进去。

“铛啷!”

张锐的脚尖无意间碰倒了靠在墙边的一截生锈铁管。响声惊醒了老者。他猛地睁开眼!那一瞬间的眼神,浑浊尽去,如同沉睡的猛虎乍醒,锐利、冰冷、带着一股尸山血海里淬炼出的凶悍煞气,狠狠刺向张锐!这绝非一个普通老铁匠该有的眼神!

煞气一闪而逝,快得如同幻觉。老者眼中的锐利迅速被浑浊和醉意取代,他打了个浓重的酒嗝,懒洋洋地瞥了张锐一眼,沙哑着嗓子:“打什么?锄头?镰刀?没生意,炉子都凉了。” 语气里带着浓浓的自嘲和厌倦。

张锐的目光却落在了墙角一堆蒙尘的杂物上——那里赫然躺着几件残破的军器!一杆枪头折断的长枪,一把崩了刃的腰刀,还有……一支锈迹斑斑、铳床开裂的……火绳枪!

他心中一动,面上不动声色,指着那支火绳枪残骸:“老丈,这东西……还能修吗?”

周铁山浑浊的眼睛眯了起来,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衣着不算华丽、脸色苍白却身姿挺拔、眼神沉静得不像少年的年轻人。他嗤笑一声,带着浓重的嘲讽:“修它?小娃娃,这烧火棍子,打起来比放屁响不了多少,炸膛倒是能把你爪子崩掉!要它作甚?当烧火棍都嫌沉!”

他灌了口劣酒,辛辣的气味弥漫开来,似乎打开了话匣子,语气变得愤懑而苍凉:“火器?呵……鸟铳三眼铳,名字叫得响!可工部那帮狗官层层盘剥,发到卫所手里的料是烂铁渣!匠户?早跑光了!剩下些混饭吃的,造出来的东西,没炸死自己人就算祖宗积德!当年老子在辽东……” 他猛地顿住,眼中闪过一丝痛苦和悔恨,那只断指的手下意识地抽搐了一下,狠狠灌了一大口酒,把后面的话连同苦涩一起咽了下去,只剩下浓重的醉意和颓丧。

张锐没有因为周铁山的嘲讽和醉态而退缩。他反而向前一步,目光依旧落在那支残破的火绳枪上,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所以,老丈是懂行的。正因为它是‘烧火棍’,才想知道,它为何只能当‘烧火棍’。”

周铁山醉眼朦胧地乜斜着他,似乎在判断这个年轻人是真心求教,还是闲得无聊来消遣他。张锐弯腰,不顾地上的油污,小心地拿起那支沉重的火铳残骸。入手冰凉沉重,铳管布满锈蚀的麻点,铳床木料已经开裂变形,枪机结构更是锈死大半。他手指抚过铳管内部,粗糙的触感如同砂纸——这是粗劣铸造和缺乏保养的明证。

“铳管不平滑,弹丸出膛必然不稳,打不准,也打不远。”张锐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机括锈蚀,击发必然延迟,甚至失效。铳床开裂,无法稳定持握,后坐力稍大,就可能伤人或炸膛。”他顿了顿,目光转向角落里一堆黑乎乎、颗粒不均的火药,“火药受潮结块,威力不均,更易引发事故。”

周铁山原本半眯着的醉眼,一点点睁大了。浑浊的眼底,那丝被酒精和颓废掩埋已久的锐光,如同拨开乌云的星子,重新闪烁起来。他坐直了身体,第一次真正认真地审视着眼前的少年。这番切中要害、直指本质的分析,绝不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能说出来的!尤其是对火药状态的判断,更显内行。

“你……你懂火器?”周铁山的声音不再沙哑含混,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和探究。

“略知皮毛。”张锐放下火铳,目光坦然地对上老者锐利的审视,“想学点真东西,保命的东西。”

“保命?”周铁山嗤笑一声,带着无尽的苍凉,“这世道,手里有杆好铳也未必能保命!建奴的强弓硬弩,流寇的人海扑杀……”他下意识地摸向腰间,那里空空如也,只有破旧的腰带,“刀枪剑戟才是根本!火器?花架子罢了!”

“若这花架子,能百步之外取人性命呢?”张锐的声音不高,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若它能如强弓般迅疾,如劲弩般犀利,不惧风雨,不择地势?”他脑海中闪过燧发枪的击发结构,那远比火绳枪简洁高效的设计。

周铁山瞳孔骤然收缩!他猛地站起身,动作竟带着几分久违的利落,浑浊的酒意似乎被这几句话驱散了大半。他死死盯着张锐,仿佛要从他脸上找出戏谑或欺骗的痕迹。但少年眼神清澈而坚定,只有对力量的渴望和对知识的尊重。

“你……”周铁山的声音有些发干,“你说的是……番邦的‘自生火铳’?”他早年混迹边关,隐约听过一些传闻,却从未得见。

“或许吧。”张锐没有直接回答,他知道超越时代的认知需要铺垫,“我只想知道,一把真正能杀敌、可靠的铳,该是什么样子?需要什么样的铁?什么样的火?什么样的人来造?”

炉火虽然冰冷,但铁匠铺内的空气,却仿佛被某种无形的火焰点燃了。周铁山布满风霜的脸上,那颓废麻木的神情如同冰雪般消融,一种沉寂多年的、属于匠师和军人的狂热,在他眼底重新燃烧起来。他一把抓起角落里那堆黑火药,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好!小子!你这话……说到老子心坎里去了!管他娘的世道如何,手艺人的道理不能丢!来!让你看看,真正的‘药’该是什么成色!”

接下来的两个时辰,破败的铁匠铺成了张锐在这个世界接触到的第一个“技术课堂”。

周铁山一扫醉态,精神矍铄得像是换了个人。他小心翼翼地从铺子最深处一个密封的陶罐里,取出小半包色泽纯黑、颗粒均匀的火药。“看!这才是正经的颗粒药!”他粗糙的手指捻起几粒,“筛过的硝,碾细的硫磺,柳木炭粉,按老方子配比,再用石磨细细碾磨成细粉,最后喷上烧酒,压实了阴干,再筛成大小均匀的颗粒!这样的药,烧起来才快,才猛!才不‘吐’黑烟!”

他又拖出那支破火铳,不顾油污,直接盘腿坐在地上,一边拆卸锈蚀的枪机,一边唾沫横飞地讲解:“……这狗屁玩意儿为啥爱炸膛?料次!工部拨下来的铁料,说是好铁,十成里有七八成是矿渣!杂质多得像砂子!还有这铳管,讲究的是‘冷锻叠打’,千锤百炼!现在呢?能给你浇铸个铁筒子就不错了!还有这铳床,得用老榆木、核桃木,阴干几年才能用!现在?随便找块烂木头就往上钉!不炸才怪!”

他拆下锈死的龙头(夹火绳的装置),指着复杂的S型簧片结构,又指了指自己断指的手:“看到没?这就是当年试新铳,碰上劣药炸的!狗日的工部……”

周铁山讲得投入,从火药的成分配比、提纯之法,讲到铳管的铸造、冷锻、钻膛技巧,再到铳床木料的选用、枪机簧片的热处理……虽然受限于材料和工具,很多只是理论,甚至带着他个人的揣测和牢骚,但其中蕴含的经验和知识,对张锐而言,无异于打开了一座尘封的宝库。他结合着前世的军工知识,不断提出关键问题:

“硫磺杂质如何去除?硝石提纯除了熬煮,可否用草木灰水析出?”

“铳管若以精铁反复折叠锻打,是否可提升韧性?”

“簧片淬火,用油冷与水冷,韧性与硬度孰优孰劣?”

周铁山越讲眼睛越亮,仿佛遇到了知音。他没想到这少年不仅听得懂,问的问题更是直指核心!有些问题甚至让他都陷入了沉思。

“你小子……不简单啊!”周铁山拍着大腿,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这些问题……有些老子能答,有些……嘿,得试过才知道!”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低沉而无奈,“不过……难啊!好料难寻!更难的是人!真正有本事、肯琢磨的老匠户,死的死,逃的逃!工部那些官办的匠坊,现在就是个空壳子!管事的只知道捞银子,谁还管你造出来的东西能不能用?匠户?嘿,那更是牛马不如!有门路的早跑光了,去给那些海商、豪强打私活去了!剩下的,都是些混吃等死、手艺丢了大半的……唉!”

“匠户逃亡……”张锐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关键信息,心中一动。技术的崩坏,根源在人心的离散和制度的腐朽。这比单纯的工艺落后更致命。

暮色渐沉,铁匠铺内光线越发昏暗。周铁山意犹未尽,但劣酒的后劲似乎又涌了上来,眼神开始迷离。

“老周,这些,我明日再来请教。”张锐起身,郑重地拱了拱手。这一礼,发自内心。眼前这个落魄的老武官、老匠人,是他在这陌生世界遇到的第一位引路人。

“好……好……”周铁山含糊地应着,抱着酒壶,眼皮开始打架,仿佛刚才那番神采奕奕的讲解耗尽了力气,又变回了那个颓废的老酒鬼。

张锐带着赵胜走出铁匠铺。寒风凛冽,却吹不散他心中燃起的那簇微弱的火苗。火药的配方、枪管的锻造、簧片的热处理……无数信息在脑海中碰撞、组合,与前世的知识相互印证。一条通往“利器”的道路,在迷雾中显露出一丝轮廓。

然而,当他走到巷口,脚步却猛地顿住。前方不远处,两个穿着京营号衣、歪戴毡帽、挎着腰刀的兵痞,正堵在一个卖杂粮饼的老汉摊前,其中一个满脸横肉的家伙,正蛮横地抓起几个刚出锅的饼子往怀里塞。老汉苦苦哀求,却被另一个兵痞不耐烦地一把推开,踉跄着摔倒在冰冷的泥地里。

“老东西!爷们儿吃你几个饼是给你脸!再聒噪,掀了你这破摊子!”横肉兵痞嚼着饼,含糊不清地骂着。

周围的行人匆匆而过,无人敢驻足,更无人敢出声。麻木与恐惧,是这街市最常见的表情。

张锐的目光,却越过这欺凌弱小的丑恶一幕,死死钉在了那两个兵痞腰间的佩刀上!那刀……刀鞘破旧,刀柄磨损,但样式……赫然与他脑海中闪回画面里,那个在流民潮中、被工部箭矢射杀的明军军官所佩的腰刀,一模一样!

更让他心头一紧的是,其中一个兵痞在推搡老汉时,袖口微微滑落,露出手腕上一小片青黑色的刺青图案——那图案,竟与嫡兄张世泽身边那个獐头鼠目的小厮张旺,袖口内偶尔露出的刺青,有着几分诡异的相似!

寒意,比这冬日的北风更刺骨,瞬间攫住了张锐的心脏。铁匠铺里刚刚燃起的希望微光,被这扑面而来的、冰冷而污浊的现实狠狠冲刷。工部匠户的流失,官造军械的劣质,卫所兵制的崩坏……这些抽象的问题,此刻以最丑陋、最直接的方式呈现在眼前。而更深处,似乎有一张无形的、带着刺青标记的网,将国公府的内斗、京营的腐败、乃至那支射杀军官的工部箭矢……隐隐地勾连在了一起!

他沉默地站着,身影在昏沉的暮色中拉得很长。赵胜紧张地看着他,又看看远处那两个跋扈的兵痞,大气不敢出。

张锐最终没有上前。他深深看了一眼那两个兵痞,尤其是他们手腕上那若隐若现的刺青,仿佛要将这画面刻进脑海。然后,他转身,带着赵胜,沉默地汇入匆匆的人流,消失在越来越浓的夜色中。铁匠铺里点燃的星火,能否燎原?而眼前这令人作呕的黑暗,又潜藏着多少噬人的毒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