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夜色如墨,国公府深宅大院内的喧嚣早已沉寂,只余下巡夜家丁梆子声单调的回响,在空旷的庭院间游荡,更添几分森然寒意。

张锐靠坐在冰冷床榻上,左臂包裹着厚厚的麻布,隐隐作痛。白日校场搏杀留下的伤痛深入骨髓,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的灼痛。更让他心神不宁的,是英国公离去时那深不可测的目光,以及最后那如同冰蛇探入体内的瞬间探查。丹田处那股应激爆发的奇异暖流,在探查后似乎沉寂了下去,只留下淡淡的温热感,如同炉膛里将熄的余烬,难以捉摸。

窗棂纸被寒风刮得簌簌作响,投下摇晃的树影,如同鬼魅。白日里孙德茂濒死抽搐的景象、嫡兄张世泽那惊惧怨毒的眼神、还有那艘冲破血海迷雾、悬挂三色旗的钢铁巨舰……无数画面在脑海中翻腾碰撞,搅得他心神不宁。

“笃…笃笃笃…”

一阵极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叩门声,突兀地在寂静中响起。不是正门,是后窗!

张锐心头猛地一凛,如同被冷水浇头,瞬间压下所有杂念。他屏住呼吸,右手悄然滑入枕下,握住了那柄白日里赵胜偷偷送来的、用来削芋头的短小钝刃,冰冷的触感带来一丝清醒。

窗外,一个刻意压低的、毫无情绪起伏的声音传来,如同夜风刮过枯枝:“三少爷,国公爷有请。请随我来。”

不是福伯,也不是府中任何熟悉的管事。这声音冰冷、干脆,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漠然,更透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张锐缓缓松开握刀的手,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和手臂的疼痛。来了。英国公的考校,比他预想的更快,也更直接。他沉默地起身,披上那件旧棉袍,动作因伤痛而略显迟滞,但眼神已恢复沉静。他拉开后窗,一股刺骨的寒风瞬间涌入。

窗外,一个全身笼罩在黑色夜行衣中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立在墙根下。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鹰隼般锐利而毫无波澜的光。见张锐出来,黑衣人微微颔首,没有任何多余言语,转身便走,脚步轻捷如狸猫,落地无声。

张锐紧随其后。黑衣人选择的路径极其刁钻,避开了所有巡夜的灯笼和可能经过的仆役区域,专挑假山阴影、回廊死角、甚至翻过一段低矮的花墙。寒风如刀,刮在脸上生疼,左臂的伤口在动作牵拉下传来阵阵钻心的痛楚,但张锐咬紧牙关,一声不吭,目光死死锁定前方那道如同鬼魅般飘忽的黑影。

穿过层层叠叠的院落,最终停在了国公府最深处、最为幽静肃穆的“澄心斋”外。这里是英国公的书房重地,寻常人等不得靠近。斋内灯火通明,窗纸上映出一个端坐书案后的剪影,轮廓如山岳般沉稳。

黑衣人侧身让开,对着紧闭的房门躬身一礼,随即如同出现时一般,无声无息地融入廊柱的阴影中,消失不见。

张锐站在冰冷的石阶下,抬头望向那扇透着威严气息的厚重木门。他深吸一口气,肺腑的刺痛让他微微蹙眉,随即抬手,叩响了门环。

“进来。”门内传来英国公低沉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推开沉重的木门,一股暖意混合着淡淡的墨香和檀木气息扑面而来,与外间的酷寒形成鲜明对比。澄心斋内陈设简朴而大气,紫檀木的巨大书案后,张之级并未穿着国公朝服,而是一身深青色的常服,正襟危坐。烛光跳跃,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如同刀劈斧削,眼神深邃如寒潭,正静静地看着张锐走进来。

书案一角,摆放着一个打开的锦盒,里面赫然是几份边关急报,火漆的印记在烛光下格外刺眼。另一角,则是一柄出鞘寸许的雁翎刀,刀身寒光内敛,却散发着无形的杀气。

张锐忍着伤痛,依礼躬身:“父亲。”

“坐。”张之级抬手指了指书案对面一张铺着软垫的太师椅,目光落在张锐包扎的左臂上,“伤如何?”

“些许小伤,无碍。”张锐依言坐下,脊背挺直,目光平静地迎向张之级审视的眼神。那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带着沉重的威压,似乎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白日里那股被窥探经脉的感觉再次隐隐浮现,张锐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不动声色,丹田处那股微弱的暖流下意识地蛰伏得更深。

“今日校场,”英国公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响起,不疾不徐,“孙德茂咎由自取,死不足惜。你,很好。”

再次听到“很好”二字,张锐心头并无半分轻松。他知道,这只是开场白,真正的考校才刚刚开始。

“说说看,”张之级的手指轻轻敲击着书案上那份边关急报的封皮,“流寇肆虐秦晋,势如燎原;建奴陈兵关外,虎视眈眈。朝廷连年加饷,九边将士却屡战屡败。我大明,病在何处?”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紧紧锁定张锐,仿佛要将他灵魂深处所有的想法都逼出来。

书房内烛火噼啪轻响,空气凝重得几乎要滴出水来。窗纸上,父子二人的剪影被烛光拉长,如同静默对峙的两座山峰。

压力如同实质的山峦,沉甸甸地压在张锐肩头。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张之级目光中的审视、探究,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这不仅仅是对一个庶子的考校,更像是一位深陷困局的统帅,在绝境中寻求一丝可能的破局之光。

张锐没有立刻回答。他微微垂眸,仿佛在组织语言,实则是在调动脑海中属于现代军官的全部知识和对这个时代有限的认知。那些血色闪回的画面——流民疯狂的潮水、辫子兵屠戮的狞笑、卫所兵朽烂的兵器、工部流失的箭矢——如同冰冷的碎片,在他思维深处拼凑出这个帝国千疮百孔的真实图景。

片刻后,他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直视张之级那深不见底的眸子,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凝:

“病根有四,曰:兵不精,器不利,饷不足,纪不严。”

“哦?”英国公敲击桌面的手指微微一顿,眼中精芒一闪,“细说。”

“其一,兵不精。”张锐语速平稳,条理分明,“卫所崩坏,兵册空额十之六七!实存老弱病残,未经操练,形同流民。遇敌则溃,临阵则逃。反观建奴,八旗丁口虽少,然自幼弓马娴熟,以军功论赏罚,如狼似虎!流寇裹挟饥民,看似乌合之众,然其中老营精锐,悍不畏死,转战千里,已成流毒。我大明官军,数量或众,然无精兵强将为骨,再多亦是沙聚之塔!”

张之级面无表情,但微微前倾的身体,暴露了他内心的震动。这番剖析,直指卫所积弊核心!

“其二,器不利。”张锐继续道,目光扫过书案上那柄寒光内敛的雁翎刀,“工部贪腐,匠户逃亡,所制军械,铁渣充数!鸟铳三眼铳,炸膛多于杀敌!甲胄薄如纸,刀枪锈如泥!反观建奴,精铁锻刀,强弓劲弩,重甲如墙。流寇亦知劫掠武库,夺我之矛攻我之盾!野狐坡……”他顿了顿,脑海中闪过那支工部箭矢贯穿军官咽喉的画面,语气更冷,“若无可靠利器,纵有精兵,亦徒手搏虎狼!”

张之级的目光,第一次落在了张锐包扎的左臂上,眼神深处掠过一丝了然。孙德茂的“缠丝擒拿手”,在绝对的利器面前,确实不堪一击。而这利器,不仅仅是武器,更是…技术!

“其三,饷不足。”张锐的声音带上一丝冷峭,“朝廷赋税,十之八九不入国库!地方豪强隐匿田亩,士绅优免成风,胥吏层层盘剥!九边军饷,层层漂没,发至士卒手中,十不存一!腹地卫所,更是常年欠饷!军士饥寒交迫,何以效死?何以不逃?何以不…哗变资敌?!” 最后一句,他刻意加重了语气,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书案上那份边关急报,仿佛意有所指。

张之级的脸色终于微微沉了下来。军饷问题,是悬在大明头顶的利剑,也是他京营戎镇最大的心病!张锐此言,无异于掀开了最血淋淋的脓疮!

“其四,纪不严!”张锐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金铁般的铿锵,“赏罚不明,军令不行!将官贪墨克扣,视士卒如牛马;士卒畏敌如虎,视军法如无物!溃败不究其责,小胜便邀大功!如此纲纪废弛,上行下效,纵有精兵利器足饷,亦不过为他人做嫁衣!”

“砰!”

一声闷响!张之级的手掌重重拍在紫檀木书案上!震得笔架上的湖笔跳动,砚台里的墨汁都溅出几滴!他脸色铁青,额头青筋隐隐跳动,显然被“纪不严”三字戳中了最痛处!书房内的空气瞬间降至冰点,烛火都似乎黯淡了几分。

然而,这雷霆之怒只持续了一瞬。英国公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怒火,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死死盯着张锐,声音低沉得可怕,仿佛蕴含着即将爆发的火山:“依你之见,如何解此四病?”

巨大的威压几乎让张锐窒息,左臂的伤口更是传来阵阵撕裂般的剧痛。他强撑着,迎向那足以让常人崩溃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吐出他的方略:

“裁撤朽烂卫所,汰弱留强,以京营及边镇精锐为基,募良家子,严加操练,练精兵!”

“重整军器局,严查工部贪墨,招回流亡匠户,不惜重金,研利器!仿西洋自生火铳(燧发枪),造坚甲利刃!”

“清丈田亩,追缴积欠,严惩贪墨漂没!开源节流,确保军饷直达士卒之手!此乃足饷!”

“申明军纪,令行禁止!有功必赏,虽微不遗;有过必罚,虽贵不贷!以严纪束虎狼之师!”

十六字方略,字字如惊雷,炸响在寂静的书房!

烛火摇曳,将张锐苍白却异常坚定的脸庞映照得半明半暗。他最后的话语,如同投入深潭的重石,在书房内激荡起无声的巨浪后,余音渐渐消散,只留下死一般的沉寂。

张之级端坐如磐石,脸上的铁青之色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复杂。鹰隼般的目光依旧锁定在张锐身上,锐利不减,但那审视的意味中,悄然掺杂了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震动与…灼热。

时间仿佛凝固。只有烛芯燃烧时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提醒着时间的流逝。窗外寒风呜咽,如同鬼哭。

良久,张之级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听不出情绪:“裁撤卫所…清丈田亩…追缴积欠…严惩贪墨…” 他重复着张锐方略中最敏感、最触动既得利益的部分,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挤出来,“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是在与天下士绅、与朝堂衮衮诸公为敌!是要掀翻这大明的天!”

他的目光陡然变得极其锐利,如同两把冰冷的匕首,直刺张锐眼底:“你可知,此言若传出去,顷刻间便是杀身之祸,甚至…祸及满门?!”

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寒流,瞬间席卷了整个书房!张锐感觉自己的血液似乎都要被冻结,左臂的剧痛在这一刻变得微不足道。他清晰地看到张之级眼底深处那毫不掩饰的警告——这不仅仅是考校,更是一场关乎生死的试探!

张锐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他强迫自己稳住心神,迎向那几乎要将他灵魂洞穿的目光,声音因紧张而略显干涩,却依旧平稳:“孩儿…只知病入膏肓,若不行刮骨疗毒之策,必死无疑!大明江山,非亡于外虏流寇,实亡于内蠹!父亲问策,孩儿不敢不言!至于祸福…孩儿一介庶子,贱命一条,何足道哉?唯愿以此残躯,为家族,为大明…尽一丝微薄之力!” 他微微低头,姿态恭敬,话语却带着一种置之死地的决绝。

书房内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张之级的目光在张锐脸上逡巡,仿佛在评估他话语中的每一个字,每一分情绪的真伪。那沉重的威压如同磨盘,缓缓碾磨着张锐的神经。

不知过了多久,那令人窒息的威压如同潮水般悄然退去。张之级紧绷的肩线似乎微微松弛了一丝。他不再看张锐,目光转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在凝视着整个风雨飘摇的帝国。

“你…”他缓缓开口,声音恢复了之前的低沉,却少了几分冰冷,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和…考量,“很好。”

又是“很好”。但这一次,张锐敏锐地捕捉到,这两个字的分量,与校场上截然不同。不再是冰冷的陈述,更像是一种…初步的认可?

“今日之言,出你之口,入我之耳。”张之级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烂在肚子里。若有一字外泄…”他没有说完,但那未尽之言中的森然杀意,比任何威胁都更令人心悸。

“是,父亲。”张锐低头应道,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嗯。”张之级似乎有些倦怠地挥了挥手,“下去吧。你的伤…府里库房还有些上好的金疮药,回头让福伯去领。”

“谢父亲。”张锐再次躬身行礼,忍着伤痛,缓缓退出书房。厚重的木门在他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威压和温暖的烛光。

冰冷的夜风瞬间将他包裹,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左臂的剧痛和肺腑的灼烧感更加清晰地传来。他沿着来时的路,在清冷的月光下慢慢往回走。每一步都牵扯着伤痛,也牵扯着紧绷的心弦。

英国公的态度晦暗不明。那句“很好”背后,究竟是赏识,是利用,还是更深的忌惮?那四策,是点燃了希望的火种,还是为自己招来了更可怕的杀机?

就在他穿过一处假山阴影时,一股极其微弱、却阴冷如毒蛇的气息,毫无征兆地从侧后方袭来!不是攻击,更像是一种冰冷的窥探,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

张锐脚步猛地一顿,全身肌肉瞬间绷紧!他霍然转头,锐利的目光扫向气息传来的方向——一片枝叶凋零的藤萝架后,阴影浓重。

空无一人。只有枯藤在寒风中瑟瑟抖动。

是错觉?还是…那隐藏在府邸深处、手腕带着刺青的阴影,一直在暗中窥视?国公的深夜召见,终究没能瞒过某些人的眼睛?

寒意,比这冬夜的北风更加刺骨,瞬间浸透了张锐的四肢百骸。他抬头望向国公书房的方向,那里依旧灯火通明,如同黑夜中孤悬的灯塔。然而,这光亮之下,潜藏着多少汹涌的暗流和噬人的漩涡?

他收回目光,裹紧了单薄的棉袍,拖着疲惫伤痛的身躯,一步一步,沉默地走向自己那间冰冷偏僻的厢房。前路,依旧黑暗如墨。那四策惊雷的回响,似乎还在耳边轰鸣,却不知最终会引来甘霖,还是…毁灭的雷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