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胜带回来的消息,如同在柳河庄死寂的冰面下投下了一块巨石!
“管事大人!他们又来了!就在昨夜后半夜!”少年赵胜喘着粗气冲进管事房,脸上混杂着紧张和兴奋,冻得发紫的嘴唇微微颤抖,“还是那片烂泥滩!四条小船!搬的东西更多了!油布裹得严严实实,沉得要死!这次…这次小人摸近了点,借着他们点火的亮光,看清了领头那个!是个独眼龙!脸上有块大疤!说话…是山西那边的口音!”
山西口音?独眼龙?张锐眼神瞬间锐利如刀。这绝非寻常的走私小贩!他立刻追问:“看清搬什么东西了吗?或者…听到他们说什么?”
赵胜努力回忆,眼中闪着光:“油布裹着,看不清…但搬上岸时,有东西磕在石头上,‘当啷’一声!像是…像是铁器!还有…有个小个子不小心滑了一跤,包袱散开了,掉出来几个…几个黄澄澄的铜管!上面…上面好像刻着字!像是…‘天字…’什么的!小人离得远,没看清全!” 他喘了口气,压低声音,带着一丝惊悸,“他们…他们好像吵了几句!独眼龙骂那滑倒的小个子,说…说‘弄坏了火门机,耽误了南边的买卖,老子把你填河喂王八!’”
火门机?!
这三个字如同惊雷,在张锐脑海中炸响!火门机,那是火绳枪最核心的击发装置部件!黄铜圆筒,刻着“天字…”?工部军器局下属作坊,多有以“天、地、玄、黄”等字号命名的!周铁山愤恨的控诉,闪回中那支刻着工部编号的箭矢,京营兵痞手腕上的刺青,张旺那阴冷的目光…无数碎片瞬间被这条线索串联起来!
这绝不是简单的走私!这是有组织、有预谋、甚至可能涉及工部内部蛀虫的军械倒卖!那些沉甸甸的油布包裹里,很可能就是本该装备给边军卫所的鸟铳、火门机、甚至火药!而买家…“南边的买卖”?是流寇?还是…盘踞海上的某些势力?!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张锐的心脏,比屋外的寒风更刺骨。他原以为柳河庄只是国公府丢给他的一个烂摊子,却没想到这片荒芜之地的边缘,竟隐藏着如此巨大的漩涡!这秘密如同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刃,随时可能落下!
“你做得很好,赵胜。”张锐的声音异常冷静,压下翻腾的心绪,“继续盯着,但千万小心!那些人…极度危险!发现任何异常,立刻汇报,不可擅自行动!”
“是!”赵胜挺直腰板,眼中闪烁着被信任的激动和完成任务的火光。
危机也是机遇!这惊天秘密,或许就是撬动柳河庄死局的第一个支点!但前提是,他必须先让柳河庄活下去,拥有一定的自保之力!
河滩黑货带来的巨大压力,如同无形的鞭子,狠狠抽在张锐身上。钱粮,成了压倒一切的首要任务!没有粮食,庄户人心涣散,一切计划都是空谈;没有粮食,他连招募人手、组建基本力量的资本都没有!
国公府的路已然堵死。指望那点掺麸皮的陈粮施舍,无异于等死。开源!必须立刻找到能在贫瘠土地上、在寒冬里也能带来快速收益的东西!
张锐的目光,死死锁定了赵老栓口中那片靠近河滩、地势相对平缓、但因土质沙化又被视为“下下等”的荒地。一个大胆的计划在他脑海中迅速成型——责任承包制!
他将所有庄户召集到勉强清理出来的打谷场上。寒风卷着雪沫,打在庄户们麻木而惶惑的脸上。张锐站在一块磨盘上,目光扫过这五十多张被苦难刻满印记的面孔。
“柳河庄,想要活下去,靠天靠地靠国公府,都没用!”张锐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压过了呼啸的风声,“只能靠我们自己这双手!”
他指向那片荒滩:“那片沙地,从今天起,分到各家各户!每家按人头,能开多少,就分多少!开出来的地,头三年,免交国公府的租子!只按收成,交三成给我这个管事,作为公中钱粮,用来修河堤、买农具、请先生!剩下七成,全是你们自己的!”
“轰——!”
死寂的人群如同投入滚烫的冷水,瞬间炸开了锅!
“免…免租子?!”
“交三成?剩下…全是自己的?!”
“开多少分多少?管事大人…这…这当真?!”
“那沙地…能种出啥呀?往年种点豆子都收不回种子钱…”
质疑、震惊、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被压抑了太久、几乎不敢奢望的微光,在人群中涌动。赵老栓更是激动得浑身发抖:“管…管事大人!这…这…国公府那边…”
“国公府那边,自有我去说项!”张锐斩钉截铁地打断,“你们只需告诉我,愿不愿意干?愿不愿意用自己的力气,搏一个活命的机会?搏一个不用再啃树皮、卖儿卖女的将来?!”
“愿意!俺们愿意!”短暂的沉默后,几个胆子稍大的汉子嘶哑着喊了出来!紧接着,如同点燃的野火,越来越多的人跟着喊:“愿意!管事大人!俺们干!俺们干!”
麻木绝望的眼神,第一次被一种名为“希望”的火焰点燃!哪怕这火焰还很微弱,哪怕沙地贫瘠前途未卜,但“自己的地”、“自己的粮食”这七个字,足以让这些被踩在泥泞里太久的人,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启动的资本从何而来?
张锐拿出了压箱底的东西——两小袋用油纸层层包裹的种子!一袋是周铁山在铁匠铺角落里翻找出来的、几乎被遗忘的几块发了芽的红薯!另一袋,是张锐凭着前世模糊记忆,让福伯跑遍京城周边集市、好不容易从几个行脚商人手里高价换来的、据说是“番鬼佬”带来的、叫“土豆”的古怪疙瘩!
“此物名为红薯、土豆,耐旱耐瘠,不挑地!亩产…数倍于麦粟!”张锐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种下去,精心伺候,它就是活命的根!”
没有解释,没有保证。在庄户们将信将疑却又带着孤注一掷的目光中,一场史无前例的“开荒运动”在柳河庄这片冻土上拉开了序幕!男人们挥舞着豁口的锄头、柴刀,在寒风中砍伐荒草、翻动冻土,女人们带着孩子捡拾石块、平整土地。那热火朝天的景象,与之前死气沉沉的绝望形成了鲜明对比。赵胜如同监工头,带着几个半大小子,来回巡视,督促着进度。福伯则成了后勤总管,小心地分配着那点可怜的存粮和热水。
张锐拖着伤痛未愈的身体,亲自指导。他指挥庄户们利用河滩淤泥和枯草堆肥改良沙土,指导他们如何将红薯藤埋入浅沟,如何切分土豆块茎保证芽眼。每一个细节,都凝聚着他超越时代的农学知识和对这片土地最后的期望。
春耕的希望点燃了庄户的心火,但河滩黑货的阴影如同跗骨之蛆,时刻提醒着张锐现实的残酷。那些沉甸甸的军械,那些凶悍的“山西口音”,像一把悬在柳河庄头顶的利刃。他需要力量!需要一支能在危机降临时,保护这片刚刚燃起微弱火苗的土地的力量!
“锐士营”的雏形,就在这生存的压力下悄然诞生。
人选是现成的。赵胜是第一个,也是最狂热的一个。这个被仇恨和饥饿磨砺出的少年,如同一块亟待淬火的粗铁。张锐又从那五十多个庄户中,挑选了五个身体相对强壮、眼神里还残留着一丝血性和不甘的汉子。大多是像赵胜一样的军户遗孤或逃亡兵卒的后代,骨子里对刀枪有种天然的亲近感。
训练场,就设在庄后那片废弃的打谷场。没有兵器,只有削尖的木棍、磨利的柴刀、还有几面用破门板改造的简陋木盾。
训练内容,更是让这些习惯了庄稼把式的汉子目瞪口呆。
队列!最简单的立正、稍息、左右转、齐步走!在张锐冰冷的目光和赵胜毫不留情的呵斥下,六个汉子像提线木偶一样,在冰冷的场地上重复着枯燥到极点的动作。摔倒了爬起来,动作错了重来,寒风冻僵了手脚,汗水却浸透了单衣。福伯远远看着,心疼得直咧嘴,不明白少爷让这些汉子像傻子一样走来走去有什么用。
土木作业! 挖壕沟,垒胸墙!张锐亲自示范,用那把豁口的锄头,在冻土上挖出一道浅浅的沟壑,用泥土堆起一道矮墙。“这是保命的墙!”他的声音冰冷,“流寇来了,辫子兵来了,躲在这后面,比傻站着让人砍强!”
汉子们将信将疑,但看着管事大人亲自挥汗如雨,也只得咬着牙,挥舞着锄头铁锹,在冻土上艰难地挖掘、堆砌。枯燥、劳累,手掌磨出了血泡,腰背酸痛得如同折断。
刺杀!当张锐将一根根削尖的硬木棍发到他们手中,并演示那简单、直接、凶狠无比的突刺动作时,汉子们的眼睛终于亮了起来!这才是他们熟悉的、属于男人的东西!赵胜更是如同打了鸡血,每一次突刺都带着低吼,仿佛要将满腔的仇恨都倾注在木棍的尖端!
“杀!”
“杀!”
“杀!”
单调却充满力量的吼声,开始在这片破败的打谷场上回荡。木棍撕裂空气的呼啸,汉子们粗重的喘息和低吼,汇成一股原始而凶悍的力量感。福伯远远看着那六个汉子在尘土中一次次凶狠突刺的身影,第一次隐隐觉得,少爷让他们走的那些“傻步”,似乎…有点道理?
轮射训练?没有火枪,只有张锐让福伯用草绳和竹片勉强绑成的几副“模拟火铳”。他亲自示范装填(空动作)、瞄准、击发(模拟)的流程,强调装填速度、队列轮替、令行禁止的重要性。汉子们端着沉重的“模拟铳”,做着滑稽的装弹瞄准动作,引来周围看热闹的孩童一阵哄笑。但张锐的眼神冰冷如铁,赵胜的呵斥毫不留情,汉子们也只能咬着牙,一遍遍重复这看似毫无用处的动作。
“记住!火铳不是烧火棍!”张锐的声音如同寒冰,“它是远距离杀敌的利器!三排轮射,连绵不绝!再凶悍的敌人,冲不到眼前,就会被撕碎!练!练到闭着眼也能做对!”
红薯藤在精心呵护下顽强地吐出了嫩绿的新芽,土豆块茎也在疏松的沙土里悄然孕育。打谷场上,“锐士营”六人的队列已初具模样,突刺的动作也带上了凶狠的力道。河滩边,赵胜带人偷偷挖出的引水沟渠初见雏形,浑浊的河水正缓慢地流入新开垦的沙地。
一切似乎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压抑的柳河庄,第一次有了些微的生气。
然而,就在一个乌云密布的傍晚,负责巡视引水渠的赵胜,带回来一个令人心悸的消息——在靠近烂泥滩上游、一处隐蔽的河湾芦苇丛深处,他发现了一个被枯枝烂叶掩盖的、极其隐秘的洞口!洞口有人工开凿的痕迹,里面黑黢黢的,深不见底,散发着浓重的土腥和…一股若有若无的铁锈味!
“管事大人!那洞…像是…像是地窖!小人没敢进去,但…但洞口附近有新的脚印!还有…还有几滴黑乎乎的东西,像是…油?”赵胜的声音带着紧张和兴奋。
地窖?新的脚印?油迹?张锐的心猛地一沉!这很可能就是那些神秘人存放“黑货”的临时仓库!就在柳河庄的眼皮底下!
危险与机遇并存!若能掌握里面的东西,或许就能抓住那些蛀虫的把柄,甚至获得一笔意想不到的“启动资金”!但同样,这也是巨大的风险!一旦被发现,柳河庄将面临灭顶之灾!
“带我去看看!”张锐当机立断。他必须亲自确认!
夜色是最好的掩护。张锐带着赵胜,悄无声息地摸到那片河湾。借着昏暗的月光,拨开厚厚的芦苇,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斜向下方的洞口赫然出现在眼前。洞口边缘的泥土还很新鲜,确实有杂乱的脚印和几滴凝固的黑色油渍。
张锐示意赵胜警戒,自己深吸一口气,点燃一支小小的松明火把,矮身钻了进去。一股浓重的霉味和铁锈味混合着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地窖不大,呈长方形,显然是利用天然洞穴简单开凿的。火光摇曳,照亮了角落——
那里赫然堆放着十几个油布包裹!大小形状不一,散发着浓重的桐油和铁腥味!其中一个包裹似乎被老鼠啃破了角,露出里面一截冰冷的、闪着幽光的…刀尖!旁边散落着几个圆筒状的黄铜物件,火光下,隐约可见上面阴刻的模糊字迹——“天字叁拾柒”!
是军械!工部编号的军械!数量远超之前的预估!
张锐的心脏狂跳!他强压住翻腾的情绪,举着火把仔细探查。在地窖最深处,他发现了一些散落的、黑乎乎的药粉颗粒!他捻起一点,凑到鼻尖——刺鼻的硝磺气味!是火药!虽然受潮结块严重,但确凿无疑!
就在他准备退出时,脚下似乎踢到了什么硬物。低头一看,是一枚被泥土半掩的铜钱。他捡起来,擦掉泥土,借着火光看去——铜钱样式普通,是万历通宝。然而,在钱币的边缘,却被人用利器刻下了一个极其微小的、扭曲的符号!
那符号,像是一只盘踞的蜘蛛,又像是一只诡异的眼睛!
张锐瞳孔骤缩!这个符号…他从未见过,却莫名地感到一阵心悸!这绝不是工部或者普通走私贩子会留下的标记!它透着一股阴冷、神秘、甚至…不祥的气息!
他迅速将那枚铜钱攥入手心,熄灭松明,带着满心震撼和更深的疑云,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地窖。
回到庄里,张锐将自己反锁在管事房内。油布包裹的军械、工部编号的铜件、受潮的火药…还有那枚刻着诡异符号的铜钱!这些发现如同沉重的石块压在他心头。柳河庄的秘密,比他想象的更复杂、更凶险!那个“独眼龙”背后的势力,绝非等闲!
就在他对着油灯,反复端详那枚诡异铜钱,试图找出线索时,窗棂上再次传来极其轻微的、富有节奏的敲击声!
“笃…笃笃笃…”
和国公深夜召见时一模一样的暗号!
张锐心头猛地一凛!他迅速将铜钱藏入怀中,深吸一口气,走到窗边。
窗外,依旧是那个如同融入夜色的黑衣身影,声音冰冷而漠然:“管事大人,国公爷口谕:明日午时,京郊西山猎场,静候大驾。” 说完,不等张锐回应,身影一晃,便消失在浓重的黑暗里。
国公?西山猎场?张锐望着窗外无边的黑暗,眉头紧锁。在这多事之秋,国公突然召见,所为何事?是河滩黑货的风声走漏?还是…柳河庄这小小的变革,已经引起了那位深不可测的父亲的注意?
那枚刻着诡异蜘蛛眼的铜钱,在怀中散发着冰冷的触感,如同一个无声的警示。柳河庄刚刚燃起的微弱火苗,似乎正被来自四面八方的无形暗流,推向一个未知而凶险的漩涡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