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西山猎场的寒风,裹挟着松针和未化积雪的清冽气息,吹不散张锐心头的凝重。英国公策马奔驰、引弓射鹿的矫健身姿犹在眼前,但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眸深处,蕴含的深意却如同笼罩山峦的薄雾,难以捉摸。

召见并未提及河滩黑货,也未细问柳河庄变革。国公只是如同考校子弟课业般,询问了引水渠的进度、沙地开垦的规模,对那闻所未闻的“红薯”、“土豆”也仅微微颔首,未置可否。直到临别前,他才似不经意地抛下一句话:“听闻你识得一个懂火器的老匠人?火器,国之重器,却也最是桀骜难驯。遇挫莫馁,当知其理,究其源。” 随侍的护卫随即递上一个沉甸甸的、用油布包裹严实的木匣。

策马返回柳河庄的路上,张锐打开了木匣。里面并非金银,而是满满一匣色泽微黄、结晶颗粒相对均匀的硝石!还有一小袋用锡纸密封的、颗粒细密的硫磺!品质远超市面上能买到的劣等货色!

这份“恩赏”,无声胜有声。国公不仅知道他与周铁山的接触,更是在用行动表明一种态度:火器之路,他默许,甚至…提供有限的支援!但这支援背后,是更深的期许,还是更严酷的审视?张锐抚摸着冰凉的硝石颗粒,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反而沉甸甸的。国公的目光,似乎从未真正离开过柳河庄这片看似荒芜的土地。

回到庄里,河滩地窖的阴影和那枚诡异的蜘蛛眼铜钱带来的压力,如同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着张锐的神经。时间,变得前所未有的紧迫!他必须尽快拥有自己的“利器”,一支能够威慑宵小、守护这方寸之地的力量!燧发枪,是唯一的选择!

秘密工坊的选址煞费苦心。最终定在了庄内最偏僻角落,一座依着废弃土窑半塌墙壁搭建的、原本用来堆放烂草料的破棚屋。这里远离庄户聚居区,背风,且有土窑残骸作为天然遮蔽。

参与者也经过严格筛选:核心只有三人。

1. 周铁山:这位老武官兼匠人,得知张锐要动真格造“自生火铳”后,眼中那沉寂多年的火焰彻底被点燃!他二话不说,卷起铺盖就住进了工坊隔壁的草棚,甚至戒掉了每日不离身的劣酒,整个人如同脱胎换骨,精神矍铄得让福伯都啧啧称奇。

2. 李二: 沉默寡言的铁匠,是周铁山早年落魄时收留的徒弟,手艺扎实,性子却像块榆木疙瘩。他不懂什么大道理,只听师父的。师父说要造好铳,他就抡起锤子,砸!那双布满老茧、骨节粗大的手,是他唯一能表达忠诚的工具。

3. 张锐:作为理论核心和总指挥,他带来了国公“恩赐”的硝石、硫磺,以及柳河庄公中挤出的、最后一点可怜的铜钱——用来购买木炭和少量精铁料(大部分只能用收集来的废铁替代)。

工坊内昏暗、逼仄。唯一的光源是土窑改造的锻炉里跳跃的橘红色火焰,将三个忙碌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射在挂满工具、堆满材料的土坯墙上。空气灼热而污浊,弥漫着煤烟、汗臭、铁锈、硫磺和硝石混合的刺鼻气味。

核心攻坚,聚焦在燧发枪的三大命门:弹簧、闭气、火药。

弹簧淬火,折戟沉沙!

张锐凭着记忆画出的簧片图纸,结构简洁却对材料韧性和热处理要求极高。李二赤膊上阵,黝黑的脊背上汗流如注,肌肉块块坟起。他挑选出收集来的、相对最好的几块铁料(大多是废弃农具和不知名的铁条),在炉火中反复烧红,放在铁砧上叮叮当当反复锻打延展,试图去除杂质、提升韧性。

周铁山亲自掌控火候和淬火。他眼神专注得如同鹰隼,死死盯着铁片在炉火中的颜色变化。“成了!入水!”他一声低喝,李二迅速用铁钳夹起烧得通红的簧片胚子,猛地插入旁边盛满冰冷井水的木桶!

“嗤——!”白汽升腾!

“啪!”一声脆响!

刚刚淬火完毕、还冒着热气的簧片,在李二试图将其弯曲成所需弧度时,毫无征兆地从中断裂!断面呈现出粗糙的晶粒状,如同劣质的瓦片!

“他娘的!又废了!”周铁山狠狠一跺脚,脸上满是挫败和烦躁,抓起旁边一块断裂的簧片,对着火光仔细查看断口,“杂质!还是杂质太多!脆得像锅巴!” 他拿起另一块之前淬火后勉强没断、但一用力就变形的簧片,“这块又软得像面条!淬火油?咱连菜油都金贵!只能用井水!这温度…这火候…” 他烦躁地抓着自己花白的头发,布满老茧的手指因多次失败而微微颤抖。没有好料,没有稳定的淬火介质,没有精确的温度控制,仅凭经验和简陋工具,要打造出合格的弹簧,难如登天!

闭气难关,步履维艰!

燧发枪的另一个核心是枪机闭气结构。燧石击打火镰产生的火花,必须精准地落入药池,点燃引火药,进而引爆膛内主装药。这要求枪机与药池盖板、火镰与燧石座之间必须严丝合缝,否则漏气导致哑火。

张锐利用国公所赐的硝石、硫磺,加上柳河庄自烧的木炭粉,按照周铁山传授的古法,尝试配比颗粒火药。筛粉、喷酒、压实、阴干、再筛分…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力求颗粒均匀。然而简陋的环境下,火药的干燥程度、颗粒大小都难以精确控制。

闭气结构的零件则更加考验微操。李二负责锻造粗胚,周铁山则用钢锉、砂石一点点手工打磨那些细小的转轴、卡榫和盖板。昏黄的油灯下,老匠人眯着眼,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布满刀疤的脸上肌肉紧绷,全神贯注。每一次锉刀划过金属的嘶嘶声,都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然而,手工打磨的精度终究有限。组装起来的样机,在模拟击发测试时,要么盖板闭合不严,要么转轴卡滞,要么燧石与火镰的撞击位置偏差。十次测试,倒有七八次火花四溅,却未能成功点燃药池里的引火药(用少量火药粉代替)。

“又哑了!”周铁山懊恼地捶了一下工作台,震得上面散落的零件叮当作响。他看着手中那个结构精巧却屡屡罢工的枪机模型,眼中充满了不甘和无奈。

颗粒火药,阴云笼罩!

国公所赐的硝石硫磺纯度尚可,但柳河庄自烧的木炭杂质较多,且颗粒火药的制作工艺对湿度和温度极其敏感。工坊内潮湿阴冷,新制出的火药颗粒很快便吸湿结块,威力大打折扣。一次密闭容器内的少量试爆,威力远低于预期,腾起的黑烟却异常浓重呛人。

“这‘药’…还是不够‘烈’!烧起来拖泥带水!”周铁山捻起几颗受潮结块的火药,眉头拧成了疙瘩,“硫磺提纯不够,硝石熬煮的火候也难把握…还有这炭粉,粗细不均…难!真他娘的难!”

挫折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次次冲刷着工坊内三人的信心。炉火映照着周铁山疲惫而焦虑的脸,李二沉默地抡锤,眼神也有些茫然。张锐更是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在工作台上描画着枪机结构图,大脑飞速运转,思考着每一个环节的替代方案和优化可能。超越时代的认知被简陋的现实死死束缚,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艰难。

失败是冰冷的,但炉火未熄,希望尚存。张锐深知闭门造车不可取,他将目光转向了国公赐予的那批硝石硫磺之外,柳河庄自身唯一能利用的“资源”——河滩地窖里那些受潮结块、品质低劣的现成火药!

“师父,张管事,这…这太危险了!”李二看着张锐和周铁山小心翼翼地打开一个从地窖带回的油布包裹,露出里面黑乎乎、板结成块的火药,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明显的畏惧。作为铁匠,他深知劣质火药的可怕。

“险中求活!”周铁山咬着牙,眼神却异常坚定,“看看这些‘药’,跟咱们自己弄的也差不多!受潮更厉害!但至少…它炸过!知道它啥德行,总比咱们瞎摸索强!拆开,重新筛,重新配!看看能不能救回来一点!”

重新处理受潮火药的过程充满了刺鼻的气味和紧张的气氛。工坊门窗紧闭,只留一个小缝透气。三人用木片小心地刮下板结块,在石臼里轻轻捣碎,再用细密的筛网一点点筛分。黑色的粉尘弥漫在空气中,沾满了他们的头发、眉毛和衣服。

张锐主要负责筛选和重新配比。他尝试着将筛出的劣质火药粉与工坊新制的、相对好一些的火药粉按不同比例混合。周铁山则负责小剂量的试爆,每次只取指甲盖大小的一点,放在厚重的铁砧凹槽里,用烧红的铁钎远远地引燃。

“嗤…嘭!” 混合火药燃烧的速度和威力依旧不稳定,有时沉闷无力,有时又猛地爆开一小团火光,震得铁砧嗡嗡作响,溅起细小的铁屑。

在一次测试新配比的闭气结构时,又一次发生了哑火。周铁山习惯性地凑近检查枪机,想看看是哪里漏气导致火花未能引燃药池。

“师父小心!”张锐眼疾手快,一把将周铁山拉开!

就在周铁山被拉开的瞬间——

“轰!” 一声沉闷却异常剧烈的爆响!

药池内那点混合了地窖劣质火药的引火药,在延迟了数息后,竟猛地爆燃开来!灼热的气浪和刺鼻的黑烟瞬间喷出!强大的冲击力将枪机上那块尚未锁紧的燧石座盖板狠狠崩飞!

“当啷!”盖板如同出膛的弹片,擦着周铁山的头皮飞过,狠狠撞在后面的土坯墙上,砸出一个浅坑,又弹落在地!火星四溅!

周铁山惊魂未定,摸着被热浪燎得发烫的头皮,脸色煞白。李二更是吓得丢掉了手中的锤子,呆立当场。

张锐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他快步上前,捡起那块崩飞的燧石座盖板。盖板由黄铜锻造,此刻边缘已经被炸得变形扭曲。然而,张锐的目光却死死盯在了盖板内侧、靠近转轴连接处的断面上!

那断口,并非光滑的撕裂,而是布满了密密麻麻、如同蜂窝般细小的孔洞和砂眼!在油灯昏黄的光线下,那些孔洞边缘闪烁着金属冷硬的光泽,其中还夹杂着一些灰白色的、非金属的杂质颗粒!

“这是…”周铁山凑过来一看,瞳孔猛地收缩!他一把夺过盖板,粗糙的手指颤抖着抚摸过那粗糙的、布满砂眼的断面,如同抚摸着一道致命的伤口!“砂眼!杂质!他娘的!这…这铜料里掺了多少矿渣?!这…这哪是造火器的料?!这是造棺材的料啊!” 老匠人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难以置信而变得嘶哑尖锐!

张锐的呼吸骤然停止!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他猛地想起周铁山在铁匠铺里愤恨的控诉:“工部拨下来的铁料,说是好铁,十成里有七八成是矿渣!杂质多得像砂子!” 也想起自己闪回中,那些炸膛的鸟铳和士兵被炸得血肉模糊的惨状!

眼前这布满砂眼的黄铜盖板,就是明末军工体系彻底腐烂流脓的活生生的证据!是那些蛀虫们草菅人命的铁证!这样的材料,别说造燧发枪,就是造最普通的火绳枪,也是杀人的凶器!

工坊内死寂无声,只有炉火噼啪作响。劣质火药爆燃的刺鼻硝烟尚未散尽,那块布满砂眼的黄铜盖板,如同一个无声的、冰冷的嘲笑,躺在张锐的手心,沉甸甸地压在所有人心头。

炉火的光芒在土坯墙上跳跃,映照着三张凝重如铁的脸。那块布满砂眼的黄铜盖板被放在工作台中央,如同一个无声的控诉者。

“怎么办?”李二的声音带着一丝绝望的沙哑,打破死寂。他看着那些细密的孔洞,仿佛看到了无数炸膛的火铳和飞溅的碎片。

周铁山死死攥着拳头,骨节捏得发白,布满疤痕的脸因愤怒而扭曲,最终却化为一声长长的、充满无力感的叹息:“料不行…神仙也难救…除非…除非能找到真正的好料…”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张锐。国公?国公能弄到好铜好铁吗?他不敢问,也深知其中的艰难。

张锐沉默着。他拿起那块盖板,指腹缓缓摩挲着那粗糙的、充满隐患的断面。冰冷的触感透过皮肤,直抵心底。超越时代的设计理念,被这最原始、最基础的材料问题死死卡住了脖子!这不仅仅是技术困境,更是整个腐烂体制投射下的冰冷阴影!国公赐予的硝石硫磺是支持,但这最核心的材料关隘,国公能解决吗?或者说,愿意付出多大代价去解决?

“料的问题,我来想办法。”张锐的声音低沉而坚定,打破了压抑的沉默,“眼下,先解决我们能解决的!”

他拿起炭笔,在粗糙的木板上飞快地画着:“闭气结构,重新设计!燧石座盖板加厚,转轴连接处用双层铆接加固!尽量减少单点受力!李二,就用现有的料,按这个改!不求完美闭气,先求…结实!炸不烂!”

他又指向那些筛分出来的、重新配比过的火药:“颗粒大小还是不均,受潮问题暂时无解。周老,我们调整引火药和主装药的配比!引火药多加硝石,力求一点就着,哪怕威力小点!主装药…减少分量,确保击发时膛压不至于瞬间过高!先保证…能打响!哑火率…暂时忍了!”

这是向现实的妥协,是在劣质材料和工艺限制下,用降低性能换取基本可靠性的无奈之举。周铁山看着图纸,眼中光芒闪烁,用力点头:“好!先求响!总比烧火棍强!”

李二也默默拿起工具,重新点燃炉火。沉闷的锻打声再次在工坊内响起,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火光映照着他沉默而专注的侧脸,汗水沿着黝黑的皮肤滑落。

张锐走出工坊,深深吸了一口寒冷的、带着硝烟余味的空气。夜色深沉,柳河庄一片寂静。他抬头望向天空,铅灰色的云层遮蔽了星月,只有一颗孤星在云隙间顽强地闪烁着微光。

就在他试图将心中翻腾的挫败感和对材料的忧虑压下时,一股强烈的、撕裂般的眩晕感猛地袭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

眼前工坊的轮廓瞬间扭曲、崩塌!取而代之的,是震耳欲聋的、如同山崩海啸般的巨大轰鸣!

视野被炽白的光芒充斥!不是炮火,是金属!是熔炉!是地狱般的景象!

一座庞大得超乎想象的熔炉矗立在黑暗之中,炉口喷吐着刺目的金红色烈焰!无数赤膊的工匠如同蝼蚁,在灼热的气浪和监工的皮鞭下,将巨大的、闪烁着金属光泽的矿石投入那吞噬一切的烈焰巨口!炉火映照下,矿石上隐约可见某种扭曲的、如同蜘蛛复眼般的诡异纹路!

熔融的、散发着刺鼻硫磺味的炽热金属溶液从炉口倾泻而出,流入巨大的模具!冷却后形成的,不是刀剑,不是枪管,而是一门门庞大、狰狞、炮口粗得能塞进马车的……巨炮!炮身黝黑,在火光下泛着冰冷的、令人心悸的幽光,炮身上,赫然铭刻着巨大的、繁复的郁金香徽记!

更远处,海面上,一艘艘悬挂着红、白、蓝三色旗的巨舰如同浮动的堡垒,侧舷密密麻麻的炮窗如同巨兽的獠牙!其中一艘巨舰的船头,一个戴着三角帽、举着单筒望远镜的身影,正满意地注视着岸边那喷吐烈焰的熔炉和正在铸造的巨炮!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贪婪的弧度!

“呃!”张锐闷哼一声,身体猛地一晃,扶住冰冷的土墙才没有摔倒!这一次的闪回,不再是模糊的战场片段,而是清晰得令人灵魂颤栗的工业图景!那熔炉的规模,那巨炮的狰狞,那郁金香徽记代表的荷兰东印度公司,还有那个船头身影俯瞰一切的目光……都带着一种碾压性的、令人绝望的力量感!

工坊内劣质材料的困境,在这跨越时空呈现的、代表着西方早期工业革命力量的熔炉巨炮面前,渺小得如同尘埃!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压力,如同冰冷的铁钳,狠狠攫住了张锐的心脏!

他喘息着,冷汗浸透了内衫。目光下意识地投向工坊内那跳跃的、相对微弱得可怜的炉火,以及李二正在锻打的那块布满砂眼的粗铁胚。

差距!这是两个时代的差距!是手工业与早期工业化的鸿沟!

就在这巨大的精神冲击尚未平复之际,庄外通往官道的方向,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嘈杂的马蹄声!紧接着,是庄户们惊慌的呼喊和犬吠!

“官差!官差来了!”

“快!快去叫管事大人!”

张锐心头猛地一沉!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和脑海中的惊涛骇浪,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他整理了一下衣袍,大步朝着庄门方向走去。

昏暗的火把光芒下,几个穿着顺天府衙役服色、挎着腰刀的官差,正一脸不耐地勒马停在庄口。为首一个留着两撇鼠须的班头,用马鞭指着闻讯赶来的赵老栓,趾高气扬地呵斥道:“谁是管事?滚出来!奉府尊大人钧令,核查尔等庄田赋税积欠!还有…近日有流寇细作在左近活动,尔等窝藏流民,形迹可疑!速速打开庄门,接受盘查!”

赋税积欠?流寇细作?盘查?

张锐的脚步停在阴影里,目光冰冷地扫过那几个衙役。这时间点,未免太巧了!是地方胥吏惯例的敲诈勒索?还是…河滩黑货的风声走漏,有人借官府的刀,来探柳河庄的底?亦或是…国公西山召见后,某些人终于按捺不住了?

那枚藏在怀中的、刻着蜘蛛眼的铜钱,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格外冰冷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