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天府衙役的盘查,最终在张锐不卑不亢的应对、福伯暗中塞过去的几块碎银、以及柳河庄实在破败得“油水”寡淡的现实下草草收场。鼠须班头带着手下骂骂咧咧地策马离去,留下一地狼藉和庄户们惊魂未定的面孔。
“赋税积欠”是明晃晃的敲诈,“流寇细作”更是无稽之谈。但这突如其来的风波,却如同一盆冰水,将柳河庄刚刚燃起的些许生气浇得透心凉,更在张锐心头敲响了沉重的警钟。这绝非巧合!河滩黑货的秘密、工坊的存在、甚至国公的暗中关注,都让柳河庄这个小小的破败田庄,成了某些人眼中碍事的钉子!今日是衙役盘查,明日又会是什么?那些手腕带着刺青的阴影,那枚刻着蜘蛛眼的诡异铜钱背后代表的势力,绝不会善罢甘休!
扩充羽翼,刻不容缓!仅仅依靠柳河庄内这几十号老弱妇孺和“锐士营”六个半生不熟的汉子,根本不足以应对未来的风浪。张锐需要人!需要各种各样、能在不同领域发挥作用的“奇人异士”!需要一张属于自己的情报网和供应链!
他立刻做出部署:
1. 赵胜:任务升级!除继续严密监视河滩外,带两个机灵点的半大小子,开始向周边村落、集镇渗透。留意流民动向,打听市井消息,尤其注意有无懂手艺的匠人、落魄的武人、走南闯北的行商出现。目标:建立最基础的眼线网络。
2. 福伯:利用国公府老仆的身份和最后一点人情,悄悄联络府中那些不得志、被排挤、甚至被发卖过的旧人。重点是:曾在工部匠坊、军器局待过,或与军中、漕运、海商有丝丝缕缕联系的人。目标:挖掘潜在的技术人才和人脉线索。
3. 张锐自己:亲自出马,目标锁定京城三教九流汇聚之地——南城骡马市、鬼市、以及码头附近的茶寮酒肆。他要亲自去“淘金”!
南城骡马市,喧嚣鼎沸,尘土飞扬。空气中混杂着牲畜的臊臭、草料的干涩、汗水的酸咸以及各种腔调的吆喝讨价还价声。这里是京师底层活力与混乱的缩影,也是消息和人才最芜杂的集散地。
张锐穿着不起眼的灰布棉袍,脸上抹了些锅底灰,混杂在人群中,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视着每一个角落。他来这里的目标很明确:寻找有真本事、却因各种原因落魄的武人。
一连数日,收获寥寥。多是些花拳绣腿卖大力丸的江湖骗子,或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卫所老兵油子。直到这天午后,在骡马市最外围、靠近城墙根的一处破败关帝庙前,一阵压抑的怒喝和拳脚碰撞声吸引了张锐的注意。
七八个穿着破旧号衣、歪戴毡帽的兵痞,正围着一个身材异常魁梧的虬髯大汉拳打脚踢。那大汉背靠关帝庙斑驳的红墙,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洗得发白的褐色劲装,隆冬时节竟敞着怀,露出岩石般虬结的胸肌和几道狰狞的旧伤疤!他如同一头被困的怒狮,虽然被围攻,却丝毫不落下风!蒲扇般的大手或挡或抓,粗壮如树干的双腿稳如磐石,每一次格挡反击都势大力沉,带着沉闷的撞击声!一个兵痞被他抓住胳膊猛地一抡,如同破麻袋般砸在拴马桩上,顿时口鼻窜血,哀嚎不止!另一个想从背后偷袭,被他一个迅猛的肘击狠狠撞在肋下,惨叫着蜷缩在地!
“王猛!你他娘的敢打官差?!反了你了!”为首的兵痞头目又惊又怒,拔出了腰间的破刀,色厉内荏地吼道。周围的兵痞也纷纷拔出兵刃,却不敢轻易上前。
那叫王猛的虬髯大汉喘着粗气,环眼怒睁,如同铜铃,布满血丝的目光扫过围上来的兵刃,毫无惧色,反而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狗屁官差!欠债还钱!老子辛辛苦苦替你们押镖护院,酬劳拖了三个月不给!今日不把银子拿来,老子拆了你们这身狗皮!” 他声音洪亮,带着浓重的北地口音,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原来是讨薪!张锐心中了然。看这王猛的身手,刚猛霸道,招式简洁狠辣,毫无花哨,分明是军中路数,却又带着几分江湖搏杀的野性。更难得的是,面对兵刃围困,那股剽悍不屈、敢打敢拼的凶悍气势,正是他急需的“爪牙”胚子!
就在兵痞头目恼羞成怒,准备招呼手下一起上的瞬间,张锐动了。他如同游鱼般挤开人群,几步走到场中,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对峙双方耳中:“这位王壮士的酬劳,几何?”
所有人都是一愣。兵痞头目斜眼打量着衣着寒酸的张锐,嗤笑道:“哪来的穷酸?滚一边去!这没你的事!王猛欠赌坊二十两银子,我们是奉命拿人抵债!”
王猛怒发冲冠:“放你娘的屁!老子从不赌钱!是你们千总欠我押镖护院的银子!整整十五两!”
张锐心中冷笑,这借口拙劣至极。他不再理会那兵痞头目,直接看向王猛,目光坦然:“王壮士,十五两银子,我替他付了。”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个鼓囊囊的粗布钱袋(里面是国公“恩赐”硝石硫磺时附带的一点“零钱”),掂了掂,分量十足。
兵痞头目和手下眼睛都直了。王猛也愣住了,狐疑地看着张锐:“你…你是谁?为何帮我?”
“路见不平。”张锐言简意赅,将钱袋抛给那兵痞头目,“银子在此,人,我带走。可够?”
兵痞头目接过钱袋,掂了掂,又狐疑地打开看了看里面白花花的银子,脸上阴晴不定。他看了看凶神恶煞的王猛,又看了看气定神闲、眼神却莫名让他有些心悸的张锐,最终咬了咬牙,收起钱袋,狠地瞪了王猛一眼:“算你小子走运!我们走!” 带着几个哼哼唧唧的手下,狼狈离去。
围观人群见没热闹可看,也渐渐散去。破败的关帝庙前,只剩下张锐和王猛。
王猛看着张锐,眼神复杂,抱了抱拳,声音低沉:“王猛谢过兄台援手!这银子…王某定当尽快奉还!”
“不必。”张锐摆摆手,目光直视王猛那双充满血性却也带着迷茫的虎目,“银子是小事。我观壮士身手不凡,一身本事却在此蹉跎,为几两银子受这等腌臜气,岂不可惜?”
王猛脸上肌肉抽动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和愤懑,最终化为一声沉沉的叹息:“时运不济…家道中落…一身力气,无处使罢了。”
“若有一处地方,”张锐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力,“能让你堂堂正正凭本事吃饭,能让你这身力气和武艺,用在护佑一方、搏个前程上呢?”
王猛猛地抬头,虎目中精光爆射,死死盯住张锐:“何处?”
“京郊,柳河庄。”张锐报出地名,迎着王猛审视的目光,“管事,张锐。”
“柳河庄?”王猛眉头紧锁,显然听过这个“穷得鸟不拉屎”的地方的名声。他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脸色苍白、身形瘦削、却眼神沉静如深潭的少年管事,眼中充满了疑虑和挣扎。
张锐不再多言,只是平静地回视。他知道,对于王猛这样桀骜不驯的猛虎,空口许诺毫无意义。他需要看到实实在在的东西。
沉默在寒风中蔓延。片刻之后,王猛狠狠一咬牙,抱拳道:“好!王某这条命是兄台救的!左右无处可去,便随你去柳河庄走一遭!若真如兄台所言,王某这条命,卖与你也无妨!若只是诓骗…” 他眼中凶光一闪,未尽之意不言而喻。
“欢迎之至。”张锐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第一员虎将,落袋。
福伯那边,也传来了意想不到的好消息。他通过一个被发卖到京郊炭窑的原国公府老花匠,辗转联系上了一个名叫陈四海的落魄海商。
陈四海被带到柳河庄时,已是黄昏。他约莫四十岁年纪,身材不高,皮肤被海风和烈日浸染成古铜色,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一双眼睛却异常灵活,透着商贾特有的精明和历经风浪的沧桑。他身上穿着一件半旧的靛蓝棉布直裰,浆洗得发白,脚上一双沾满泥泞的布鞋,风尘仆仆,神情疲惫,但腰杆依旧挺得笔直,带着一股海风磨砺出的韧劲。
“小人陈四海,见过张管事。”他行礼的姿态不卑不亢,目光快速而隐蔽地扫过破败的庄院和远处正在收工的庄户,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和…希望?
张锐将他引入勉强收拾干净的管事房,奉上粗茶。“福伯说,陈先生早年曾随船下过南洋?不知为何流落至此?”
陈四海捧着粗瓷茶碗,感受着那点微弱的暖意,苦笑一声,打开了话匣子:“不敢称先生。小人祖籍福建漳州,家中世代傍海吃饭。早年确实跟着族叔跑过几趟吕宋、琉球,贩些丝绸瓷器,换回香料苏木…后来…”他眼中闪过一丝沉痛,“崇祯二年,红毛番(荷兰人)占了澎湖,又觊觎大员(台湾),海上不太平了。族叔的船队遭了红毛番夹板船的劫掠,血本无归,人也…唉。小人侥幸逃回,却欠下巨债,家产尽数变卖,流落京师,靠着给几家大商号跑腿打探些南边的消息,勉强糊口。”
荷兰人!台湾!张锐心中一动,这正是他未来蓝图的关键节点!他不动声色地问:“哦?荷兰东印度公司?他们的夹板船,很厉害?”
“何止厉害!”陈四海放下茶碗,眼中流露出深深的忌惮,“船坚炮利!大者如山,三桅五桅,侧舷炮窗密如蜂巢!一炮之威,可断桅碎舷!我等福船、广船,遇之难敌!更兼其火器精良,水手凶悍,横行南洋,视我大明海商如无物!”他叹了口气,“如今东南海面,能与之周旋者,唯‘飞虹将军’(郑芝龙)等寥寥数人,却也倍感压力。郑将军的商路,如今也常受红毛番袭扰,损失不小。”
张锐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信息:“郑芝龙?他的商路,主要走哪些地方?需要什么?又能运回什么?”
陈四海精神一振,知道正题来了,压低声音道:“郑将军根基在闽海,商路遍及东瀛、琉球、吕宋、安南、乃至暹罗、旧港(苏门答腊)。主要输出丝绸、瓷器、茶叶;输入白银、铜料、硫磺、硝石、香料、粮食…尤其是硫磺硝石!郑将军拥兵数万,战船千艘,火器消耗巨大!而朝廷…嘿嘿,张管事想必也清楚,能供给多少?全靠私底下从倭国、琉球甚至红毛番手里高价收购!”
硫磺!硝石!张锐的心脏猛地一跳!这正是他工坊里最紧缺、国公赐予也有限的关键战略物资!而郑芝龙需要丝绸瓷器…这正是大明最丰富的产出!
“陈先生,”张锐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灼热,“若有一条隐秘的渠道,能避开朝廷耳目和地方盘剥,将京畿附近的优质丝绸瓷器运抵登莱(张锐预知的外放地),再由你的人秘密交予郑将军的船队,换回硫磺硝石…甚至,雇佣一些懂造炮的佛郎机(葡萄牙)匠师…这条线,先生可愿操持?利润,你我三七分账,你三,我七。但先生需保证渠道隐秘、货物安全!”
陈四海的眼睛瞬间亮得惊人!如同在黑暗中行走了太久的人,骤然看到了灯塔!他呼吸变得急促,双手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张…张管事此言当真?!丝绸瓷器,京畿货源充足,品质上乘!登莱…登莱靠海,确有隐秘港口可用!郑将军那边…小人早年跑船时,与他在旧港的一个管事有些交情,或可牵线!至于佛郎机匠师…澳门那边,被红毛番挤兑得厉害,确实有些懂造炮的好手失了生计…只要银子给足,肯冒险的大有人在!”
他猛地站起身,对着张锐深深一揖:“承蒙管事大人看得起!陈四海愿效犬马之劳!这条‘海路’,小人拼了命也给您打通!”
王猛如同一座铁塔,沉默地伫立在管事房门外,锐利的目光扫视着庄内庄外,那股剽悍的煞气让路过的庄户都下意识地绕道而行。工坊里,周铁山和李二在张锐带回王猛的消息后,精神也为之一振,敲打铁砧的声音似乎都多了几分底气。陈四海的到来,更是带来了一股咸腥的海风,为这片封闭的田地注入了全新的可能。
初步的班底,在危机和机遇的双重挤压下,以惊人的速度拼凑成型:
王猛:冲锋陷阵、镇守一方的猛将胚子。负责初步整训“锐士营”,提升武力威慑。
陈四海:连通海上、输入关键战略物资(硫磺硝石)、未来海军人才(葡裔炮匠)的血管。负责搭建隐秘海贸通道。
周铁山、李二:技术核心,攻坚燧发枪和未来更复杂火器的基石。
福伯:忠心耿耿的大管家,维系内部运转。
赵胜:机敏的耳目和行动队雏形,负责情报和特殊任务。
赵老栓:庄户代表,稳定民心,组织生产。
一张简陋却脉络初显的网络,悄然在柳河庄这张破败的棋盘上铺开。
陈四海在柳河庄只待了两日,便带着张锐交付的第一笔“启动资金”(变卖部分生母遗物所得,以及国公“恩赐”中夹带的一点银钱)和几件作为“样品”的精美瓷器,匆匆南下。临行前,他再次向张锐保证,会尽快打通登莱的关节,联系郑芝龙的渠道。
送走陈四海,张锐刚回到管事房,准备与王猛商讨“锐士营”强化训练事宜,赵胜如同被狼撵着般,脸色煞白地冲了进来!
“管事大人!不好了!南边…南边出大事了!”
张锐心头一凛:“慢点说!何事惊慌?”
赵胜喘着粗气,声音带着哭腔:“小人…小人按您的吩咐,在官道边的茶棚打探消息…听几个刚从南边逃难过来的行商说…福建…福建大旱!赤地千里!泉眼干涸,溪流断水!秧苗都枯死在田里了!米价…米价一天一个样!斗米快…快一两银子了!饿死的人…到处都是!路上…路上都是逃荒的人!他们说…这旱情还在往北边蔓延!”
福建大旱!米价飞涨!饥荒蔓延!
这几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张锐心头!他猛地想起陈四海临走前,似乎欲言又止地提过一嘴“闽地今年雨水少”,当时他只当是闲谈,未曾深想!没想到,灾情竟如此酷烈!而且…正在向北蔓延!
崇祯十年(1637年)!历史上那场席卷北中国、彻底点燃明末火药桶的超级大旱灾!竟然提前露出了狰狞的獠牙!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柳河庄的红薯土豆还在艰难孕育,庄内存粮早已见底。一旦旱情真如历史上那般席卷而来,波及京畿…柳河庄这点微弱的变革火苗,瞬间就会被饥民的狂潮碾得粉碎!他所有的谋划,都将成为泡影!
“管事大人…咱们…咱们怎么办?”赵胜的声音充满了恐惧。王猛也皱紧了眉头,他经历过边镇的困苦,深知大灾之下的人间地狱。
张锐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着,大脑飞速运转。钱粮!又是钱粮!而且这次,是足以吞噬一切的滔天巨浪!
他猛地站起身,目光投向南方,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投向那片被旱魃肆虐的土地和陈四海刚刚离去的方向。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南洋粮道!
陈四海!只有陈四海!只有他正在搭建的那条隐秘海路!南洋诸国,如暹罗(泰国)、安南(越南)、乃至吕宋(菲律宾),气候湿热,稻米一年三熟!若能通过郑芝龙的渠道,从南洋紧急购粮…
但这需要时间!需要海路畅通!需要庞大的、远超柳河庄承受能力的资金!更需要…在即将到来的粮荒中,抢得先机!
“赵胜!”张锐的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立刻!想办法追上陈四海!告诉他,福建大旱,粮价飞涨,灾情北扩!让他不惜一切代价,动用所有关系,优先打通‘南洋粮道’!告诉他,银子…我来想办法!粮食!我要粮食!越多越好!越快越好!”
赵胜领命,转身飞奔而去,身影消失在苍茫暮色中。
张锐站在窗前,望着南方铅灰色的天空。怀中的那枚刻着蜘蛛眼的诡异铜钱,似乎也感受到了即将到来的风暴,散发着冰冷的触感。而遥远的南方海面上,那艘悬挂着红白蓝三色旗的巨舰阴影,仿佛也变得更加凝实。
荷兰人、大旱灾、饥荒、还有那隐藏在暗处、倒卖军械的蜘蛛眼组织…无数股汹涌的暗流,正从四面八方,向着柳河庄,向着整个摇摇欲坠的大明,席卷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