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河庄的夜,被工坊内不曾停歇的锻打声赋予了一种奇异的脉动。炉火熊熊,映照着周铁山沟壑纵横、却异常专注的脸庞,李二沉默挥锤的脊背汗如雨下,肌肉虬结。空气里弥漫着焦灼、硫磺、金属和汗水的混合气息。
张锐站在工作台前,手中托着的,是历经无数次失败、妥协、加固后诞生的第一支“柳河造”燧发枪。枪身主体依旧是粗陋的杂木,带着新木的毛刺和斧凿的痕迹。枪管则是李二用收集来的、相对杂质较少的废铁反复锻打延展、卷制焊接而成,黝黑粗糙,摸上去能清晰感受到锻打的纹路和不平的凸起。最核心的枪机部分,黄铜构件上布满手工锉磨的痕迹,燧石座盖板被刻意加厚,转轴处用双层铆钉笨拙地加固着,透着一股为了“结实”而牺牲美观的粗犷。
它丑陋、沉重、甚至有些笨拙,远不如工部制式的鸟铳“精致”。但张锐的手指抚过冰冷的枪管,感受着那粗糙表面下蕴含的、属于工业时代雏形的力量感,心中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这是从无到有的突破!是他在这个时代亲手点燃的第一簇属于未来的星火!
“药!”周铁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布满老茧的手小心地递过一个粗糙的竹筒,里面盛放着他们反复筛选、重新配比过的颗粒火药。颗粒大小依旧不均,颜色也深浅不一,其中还混杂着少量从地窖劣质火药中“抢救”出来的成分。
张锐深吸一口气,排除杂念。他按照无数次模拟训练形成的肌肉记忆,动作沉稳而略显生涩地开始装填:
用牛角量药匙舀取适量主装药,从枪口灌入。
用通条裹着浸油的布条,将药粉压实。
放入一颗手工打磨、勉强算是圆形的铅弹。
再次压实。
扳开击锤,露出药池。
用更小的量匙,小心翼翼地将一撮引火药(硝石比例更高)倒入药池。
合上燧石座盖板,压下保险卡榫。
最后,将一块精心挑选、边缘锋利的燧石片,卡入击锤顶端的燧石夹。
每一步,都牵动着工坊内所有人的心弦。周铁山屏住呼吸,李二停下了锤子,连门外值守的王猛也忍不住探头进来,虎目紧盯着那支寄托了所有人期望的“烧火棍”。
张锐端起沉重的火铳,冰冷的木托抵在肩窝。他深吸一口气,瞄准了工坊外、五十步开外竖立着的一个破烂草人靶子。手指,搭在了冰冷的扳机上。
“咔哒!”
扳机扣动!击锤带着强大的弹簧力量(由几根韧性勉强合格的淬火簧片叠加而成)猛地落下!
燧石片与固定在药池上方的火镰(钢片)剧烈摩擦!
“滋啦——!”一簇刺目耀眼的橘红色火花迸射而出!如同黑暗中骤然绽放的妖异之花!
火花精准地溅射进药池!
“嗤…”引火药被瞬间点燃,腾起一小股刺鼻的白烟!
白烟迅速涌入枪膛底部的传火孔!
“轰!!!”
一声沉闷而巨大的爆响,如同平地惊雷,猛地撕裂了柳河庄寂静的夜空!枪口喷吐出长达尺余的橘红色火舌!浓重的、带着硫磺和劣质火药特有臭味的白烟瞬间弥漫开来!
巨大的后坐力狠狠撞在张锐的肩窝!即使早有准备,他依旧被撞得踉跄后退一步!左臂尚未痊愈的伤口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
烟雾稍散。
五十步外,那个破烂的草人靶子,上半身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稻草和破布四散飞溅!支撑的木棍被拦腰打断!余势未消的铅弹穿透草人,狠狠嵌入后面冻得硬邦邦的土坡,激起一片泥土!
成功了?!
短暂的死寂后,工坊内爆发出压抑不住的狂喜!
“成了!他娘的成了!”周铁山猛地跳了起来,布满疤痕的老脸涨得通红,挥舞着拳头,激动得语无伦次,浑浊的老泪瞬间涌出!数月来的挫败、焦虑、日夜煎熬,在这一声爆响中烟消云散!
李二黝黑的脸上也露出了罕见的、如同岩石裂开般的笑容,狠狠一锤砸在铁砧上,发出“铛”的一声巨响!
王猛虎目圆睁,看着那草人的惨状,又看看张锐手中还在冒烟的火铳,眼中充满了震撼和一种全新的、对力量的敬畏!这玩意的威力,远超他的想象!
连在远处观望的福伯和赵老栓等人,也激动得浑身发抖,仿佛看到了某种守护家园的希望之光!
张锐强忍着肩窝的疼痛和耳膜的嗡鸣,放下依旧滚烫的枪管,脸上却并未有多少喜色。他快步走到草人靶前,仔细检查弹着点。铅弹穿透力尚可,但散布…偏得有些离谱。他又蹲下身,检查枪膛和枪机。
枪口袅袅青烟尚未散尽,一股混合着硫磺和金属烧灼的刺鼻气味弥漫在寒冷的空气中。张锐脸上的凝重并未因成功击发而消散。他快步走到被打得稀烂的草人靶前,锐利的目光扫过弹着点。
铅弹穿透了草人的胸膛,但入土点却偏离了瞄准线近一尺!巨大的散布,意味着精度远未达标。他又蹲下身,仔细检查滚烫的枪膛内部。黝黑的膛线(李二手工拉制,深浅不一)被火药燃气冲刷得发亮,但内壁上,赫然粘附着不少未燃尽的黑色火药残渣和金属碎屑,如同粗糙的砂纸。
“装填!”张锐的声音冷静得近乎冷酷,打破了工坊内的狂喜气氛。
周铁山脸上的激动瞬间凝固,李二的笑容也僵在脸上。但他们没有犹豫,立刻开始准备第二次装填。这一次,所有人的动作都慢了下来,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
步骤重复。
“咔哒!”
击锤落下!
“滋啦——!”
火花迸溅!
“嗤…”
引火药点燃,白烟升腾…
一秒…
两秒…
枪膛内死寂无声!
哑火!
周铁山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李二的手僵在半空。
张锐眼神一沉,立刻按照规程处理:保持枪口指向安全方向,小心地扳开燧石座盖板。药池里的引火药已经燃烧殆尽,但枪膛内的主装药却毫无反应!潮湿?受潮的火药颗粒未能充分引燃?还是传火孔被残渣堵塞?
他拿起通条,小心地捅入枪膛,轻轻搅动。
“噗!”一声轻微的闷响,一股黑烟从枪口和药池同时冒出!迟燃!威力大减,如同一个无力的闷屁。
第三次装填。
“轰!”成功击发,但枪口喷出的火焰明显短促无力,铅弹软绵绵地飞出三十几步就栽进了泥地。
第四次…
“咔哒!”
“滋啦——!”
火花闪过…药池的引火药竟未被点燃!燧石撞击位置略有偏差!
第五次…
“轰!”一声巨响伴随着刺耳的金铁扭曲声!枪机处加固的燧石座盖板在巨大的膛压下猛地变形、崩开!灼热的燃气和碎片喷溅而出!幸好张锐早有防备,侧身躲避,碎片擦着他的手臂飞过,在棉袍上划开一道口子!
“管事大人!”王猛一个箭步冲上前,脸色铁青。周铁山和李二更是面无人色!
五发两成!一次哑火,一次迟燃,一次点火失败,一次闭气结构受损!这就是现实!在劣质材料、简陋工艺和不稳定火药的三重枷锁下,燧发枪的可靠性低得令人发指!
工坊内刚刚燃起的狂喜火焰,被这冰冷的失败数据浇得只剩下呛人的黑烟和沉重的挫败感。炉火跳跃,映照着几张写满凝重和疲惫的脸。
深夜的测试最终在沉重与不甘中结束。王猛带着锐士营的人加强了庄内外的警戒,尤其是工坊附近。那几声巨大的爆响,在寂静的冬夜里传得格外远,难保不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张锐回到冰冷的管事房,毫无睡意。桌上摊着枪机受损的零件和那支饱经摧残的燧发枪。他借着油灯昏黄的光线,用磨石一点点修复变形的燧石座盖板,大脑飞速运转,思考着每一个失败环节的改进可能。材料…工艺…火药…如同三座沉重的大山,死死压在他的心头。那艘闪回中悬挂三色旗的巨舰阴影,仿佛又近了几分。
就在他全神贯注之际,窗棂上传来极其轻微、却富有节奏的敲击声——不是国公府暗卫的暗号,而是赵胜!
张锐立刻开窗。赵胜如同狸猫般滑入,脸上混杂着紧张和一丝兴奋,压低声音急促道:“管事大人!庄外…河滩方向!有动静!不是‘独眼龙’他们!”
“说清楚!”
“小人按您的吩咐,带人在河滩芦苇丛高处轮值蹲守。后半夜,听到烂泥滩那边有船桨划水声!很小声!借着月光,看到两条小舢板靠岸!下来七八个人,动作很轻,穿着夜行衣,不像‘独眼龙’那帮人那么咋呼!他们…他们好像在找东西!拿着火把在烂泥里照,在芦苇丛里翻!”
找东西?张锐心头猛地一跳!难道是…那枚刻着蜘蛛眼的诡异铜钱?!
“然后呢?”
“他们找了好一阵,好像没找到,聚在一起嘀咕了几句。为首一个…脸上好像蒙着布,看不真切,但身形…小人觉得有点眼熟!后来…后来他们好像发现了什么痕迹,朝着…朝着咱们庄子方向指指点点!小人怕被发现,没敢再跟,赶紧回来报信了!”赵胜的声音带着后怕。
朝着庄子方向指指点点?张锐的心沉了下去。河滩地窖的秘密,终究还是暴露了?那帮神秘的黑衣人,是蜘蛛眼组织派来善后和追查的?他们发现了工坊测试的动静?
“看清为首那人的身形特征了吗?任何细节!”张锐追问。
赵胜努力回忆:“个子不高…有点瘦…走路…走路好像左脚有点不太利索?对!左腿好像有点瘸!不是很明显,但划船靠岸时,下船那一下,身子歪了一下!”
左腿微瘸?张锐脑中如同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身影——国公府内,嫡兄张世泽身边那个獐头鼠目、行踪诡秘的小厮,张旺!张旺的左脚在一次替张世泽“办事”时被马车压过,落下点微跛的后遗症!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张锐的心脏!如果真是张旺…那意味着,河滩黑货、蜘蛛眼组织、乃至这深夜探查的黑衣人,背后站着的,极有可能就是自己的嫡兄张世泽,甚至…牵扯更深!国公府内的倾轧,已经与这军械倒卖、神秘组织的漩涡彻底搅在了一起!
“加强警戒!尤其是工坊和庄后靠近河滩的方向!让王猛亲自带人盯着!”张锐的声音冰冷如铁,“另外,告诉福伯,把庄里所有的油灯、火把都准备好!一旦有变,立刻点燃示警!”
“是!”赵胜领命,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张锐站在窗边,望向庄外河滩方向无边的黑暗。寒风呜咽,如同鬼哭。他知道,平静的日子结束了。燧发枪的轰鸣,如同投石入水,惊起的不仅是水花,还有潜伏在深渊之下的魑魅魍魉。
翌日清晨,柳河庄在紧张的气氛中苏醒。锐士营六人在王猛凶悍目光的督促下,队列操练和刺杀动作都带上了前所未有的狠厉。庄户们似乎也感受到了山雨欲来的压抑,埋头干活,沉默寡言。
张锐正在工坊内与周铁山、李二商讨改进燧发枪闭气结构和火药配比,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庄户惊慌的呼喊!
“管事大人!管事大人!官…官差又来了!这次…这次是锦衣卫!”
锦衣卫?!这三个字如同冰锥,瞬间刺破了工坊内沉闷的空气!周铁山脸色煞白,李二握紧了手中的铁锤,张锐的心也猛地一沉!比顺天府衙役更凶悍、更直接、代表皇权爪牙的锦衣卫!
他迅速整理了一下衣袍,压下翻腾的心绪,大步走向庄门。
庄口,气氛肃杀。五匹神骏的高头大马喷着白气,马背上端坐着五名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缇骑!他们并未下马,只是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破败的庄院和闻讯聚拢、惊恐不安的庄户。为首一人,约莫三十许年纪,面容冷硬如刀削,一双细长的眼睛微微眯着,目光如同毒蛇般扫视着人群,最后定格在走出来的张锐身上。他并未穿着显眼的飞鱼服,而是一身深青色的劲装,外罩半旧的黑绒披风,但那股子阴冷锐利的气息,却比身后鲜衣怒马的缇骑更令人心悸。
“哪位是柳河庄管事张锐?”为首的锦衣卫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冷硬质感,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在下便是。”张锐不卑不亢,上前一步,拱手行礼。
那为首的锦衣卫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在张锐身上逡巡片刻,尤其在张锐包扎的左臂和略显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弧度。他没有下马,只是从怀中掏出一块乌沉沉的腰牌,在张锐眼前一晃。
“锦衣卫北镇抚司,百户,骆养性。”他报出身份,声音平淡无波,“奉上命,巡查京畿防务。昨夜,有附近村民报称,贵庄方向有不明巨响,声震数里,疑是火器。张管事,可否解释一二?”
骆养性!北镇抚司百户!张锐心头剧震!这个名字他听过!骆养性,锦衣卫指挥使骆思恭之子,崇祯皇帝的心腹耳目之一!他竟然亲自来了!
昨夜燧发枪的轰鸣!果然引来了最凶猛的恶鹰!
张锐强迫自己镇定,大脑飞速运转。否认?在锦衣卫面前否认,形同找死!承认造火器?私造军械,形同谋反!这是死局!
他面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惶恐”和“茫然”,拱手道:“骆大人明鉴!昨夜…昨夜确有巨响。并非火器,乃是…乃是庄内废弃的一座土窑突然坍塌所致!那土窑年久失修,窑顶本就脆弱,加之近日天寒地冻,窑壁收缩…昨夜轰然塌陷,声响确实骇人,惊扰了四邻,实乃小人之过!庄户皆可为证!” 他一边说,一边暗暗对身后的赵老栓使了个眼色。
赵老栓心领神会,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带着哭腔喊道:“青天大老爷明察啊!是…是土窑塌了!塌得可吓人了!俺们管事大人还被落石砸伤了胳膊呢!您看…” 他指着张锐包扎的左臂。
其他庄户也反应过来,纷纷跪倒,七嘴八舌地附和着土窑坍塌的说法。
骆养性端坐马上,细长的眼睛微微眯着,如同打量猎物的毒蛇,静静听着庄户们七嘴八舌的哭诉。他的目光,却越过人群,锐利如刀地扫向庄内深处,那间冒着淡淡青烟的工坊方向。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弧度,似乎更深了一些。
他没有立刻拆穿这拙劣的谎言,也没有追问土窑坍塌的细节。只是轻轻一勒马缰,调转马头。
“土窑坍塌?”他轻飘飘地重复了一句,声音带着一丝玩味,“倒是巧了。张管事好生安顿庄户,修缮‘土窑’吧。京畿重地,安危系于一线,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圣上的耳目。好自为之。”
说完,他不再看张锐一眼,对着身后缇骑一挥手:“走!”
五匹骏马撒开四蹄,卷起一阵烟尘,绝尘而去,留下柳河庄一地的死寂和劫后余生的惊悸。
张锐站在原地,望着锦衣卫消失的方向,后背已被冷汗浸透。骆养性最后那句“好自为之”,如同冰冷的毒针,深深刺入他的心底。他知道,自己已经被这头恶鹰盯上了!昨夜那几声枪响,如同惊雷,不仅炸醒了沉睡的柳河庄,更惊动了紫禁城深处那高高在上的平台!
工坊的秘密,还能隐藏多久?国公的默许,在锦衣卫的注视下,又能支撑多久?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扫过惊恐未定的庄户,最终落在那间冒着青烟的工坊上。炉火依旧在燃烧,但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阴影,已经如同浓重的乌云,沉沉地压在了柳河庄的上空,也压在了那支刚刚诞生的、名为“燧发”的脆弱火苗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