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厚重的宫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将平台之上那令人窒息的威压和温体仁冰冷的视线隔绝。然而,那无形的枷锁,却已沉沉套在了张锐的颈上。唇齿间御茶的苦涩尚未散去,如同浸透了五脏六腑,与怀中药铅样本的冰冷沉重交织在一起。
英国公张之级步履沉稳地走在前面,深紫色的国公朝服在晨光熹微中泛着沉凝的光泽。他一路沉默,直到登上等候在西安门外的青呢马车,车门关死,隔绝了外界的视线和寒风,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你…胆子很大。” 他闭着眼,靠在车壁上,仿佛在积蓄力量,“一番话,把天捅了个窟窿。温体仁,还有他背后那些人…不会放过你了。”
张锐坐在对面,感受着马车在冻土路上颠簸前行,每一次颠簸都牵扯着左臂的旧伤和紧绷的神经。“父亲明鉴。儿臣所言,句句肺腑。大明沉疴积重,非猛药不足以起死回生。”
“猛药?”张之级睁开眼,鹰隼般的目光锐利如刀,直刺张锐,“是猛药,也是毒药!会毒死你自己!陛下赐茶,是赏你献铳之功,更是堵天下悠悠之口!是告诉你,话,到此为止!再多说一句,那杯茶…就是鸩酒!” 他声音陡然转冷,带着浓浓的警告,“燧发铳已交工部,京营整饬…哼,更是深不见底的泥潭!你且记住,从今往后,谨言慎行!柳河庄…暂时不要回去了。”
张锐心头一沉。柳河庄!红薯土豆正在抽苗,工坊还需改进,王猛和锐士营亟待整训,河滩黑货的阴影未散…此刻被勒令滞留国公府,无异于斩断他刚刚伸展的触角!
马车并未驶向英国公府,而是拐入了西苑附近一处戒备森严的官廨区,最终停在了一座悬挂着“五军都督府”匾额的森严衙门前。早有兵部官员在此等候,见到英国公车驾,连忙上前行礼。
“英国公,张游击,请随下官入内,兵部堪合已备,只待画押领职。”官员语气恭敬,眼神却在张锐身上好奇地打量。
游击将军!从三品武职!英国公府庶子张锐献铳“有功”,破格擢升!这消息如同插了翅膀,早已在京城官场传开。羡慕者有之,嫉妒者有之,更多的则是等着看好戏的冷笑——谁不知道,张锐领的差事,是去接管京营三大营之一,神枢营下属的一个营头!那可是出了名的烂泥潭!
张之级面无表情,带着张锐步入五军都督府森严的大堂。兵部堪合、告身、印信一一呈上。张锐在无数道或探究、或讥讽、或冷漠的目光注视下,沉默地履行着程序。当那枚小小的、冰凉的铜制“游击将军”印信落入掌心时,他感受到的不是权力的灼热,而是刺骨的寒意——这分明是一块烧红的烙铁!
“恭喜张游击了!”一个略带油滑的声音响起。张锐抬眼,只见一个身着五品武官服色、留着两撇鼠须的中年人踱步上前,脸上堆着假笑,拱手道:“下官孙德茂,忝为神枢营千总,日后就在张游击麾下效力了!营中弟兄们,可都翘首以盼,等着游击大人前去点兵呢!” 他特意加重了“点兵”二字,眼中闪烁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和一丝阴冷。
孙德茂!张锐瞳孔微缩。这个名字,连同他脸上那道从眼角斜劈至嘴角的狰狞刀疤,瞬间与校场那血腥一幕重叠!正是他,奉张世泽之命,试图在校场“指点”中废掉自己!如今,竟成了自己麾下的千总?!这安排…何其歹毒!
张之级的目光冷冷扫过孙德茂,如同看一只蝼蚁,并未言语。张锐压下翻腾的杀意,面无表情地回了一礼:“有劳孙千总。”
京营校场,位于京城西郊。当张锐在孙德茂的“引领”下,策马踏入这片号称拱卫京畿的“虎贲”之地时,一股混杂着劣质烟草、汗馊、牲畜粪便以及金属锈蚀的污浊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冲散了清晨的微寒。
眼前景象,让见惯了现代军营整洁高效、甚至经历过明末战场血腥闪回的张锐,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校场辽阔,却坑洼不平,积着污浊的泥水,枯黄的杂草顽强地从冻土裂缝中钻出。几排低矮破败的营房歪歪扭扭地矗立着,墙皮剥落,窗户破损,如同风烛残年的老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死气沉沉的颓败。
更触目惊心的是那些“兵”!
稀稀拉拉、如同被驱赶的羊群般聚拢在校场中央的“军士”,总数不过三四百人!且其中:
白发苍苍、佝偻着腰的老者:拄着木棍,眼神浑浊,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面黄肌瘦、尚未成年的半大孩子:穿着宽大不合身的破烂鸳鸯战袄,脸上带着懵懂和恐惧。
缺胳膊少腿、拄着拐杖的残兵:眼神麻木,如同行尸走肉。
油头粉面、眼神游移的青壮:衣着虽破旧,却透着市井油滑,显然是被临时拉来充数的混混泼皮。
真正的青壮锐士,凤毛麟角!队列歪歪扭扭,交头接耳,呵欠连天,毫无军容可言。他们手中的“兵器”,更是令人心寒:
鸟铳、三眼铳:枪管锈迹斑斑,枪托开裂,如同烧火棍般随意扛在肩上。
腰刀、长枪:刀刃卷口,锈蚀不堪,枪头钝得如同铁棍,木柄腐朽。
甲胄:所谓“铠甲”,大多是破烂的棉甲,棉花外露,污秽不堪,根本挡不住刀箭。少数几副铁甲,也是锈迹斑斑,布满凹坑,连接处的皮绳早已朽烂。
空气中弥漫的不是肃杀之气,而是浓重的、令人作呕的颓废与绝望!
孙德茂策马在张锐身侧,皮笑肉不笑地介绍:“张游击请看,这便是您麾下的‘锐士’!个个都是…呃…‘精兵’!” 他特意拉长了音调,引来身后几个亲信家丁的哄笑。
张锐的目光扫过这支“军队”,心中一片冰寒。空额!严重的空额!按编制,一营满额应有一千二百人!眼前这老弱病残加起来,最多四百!剩下的八百人名额的军饷粮秣,早已被层层蛀虫瓜分殆尽!
“名册。”张锐的声音冰冷无波,听不出喜怒。
孙德茂眼中闪过一丝得意,从怀里掏出一本油腻破烂的名册递过来:“请游击大人过目。花名册在此,粮饷账簿…嘿嘿,随后便呈上。”
张锐接过名册,翻开。一股劣质墨汁和汗渍混合的怪味扑鼻而来。名册上的字迹潦草模糊,许多名字明显是胡乱涂写上去的。他随意指着一个名字:“王二狗,出列!”
队列中一阵骚动,半晌,才有一个穿着破袄、流着鼻涕的半大孩子畏畏缩缩地走出来,茫然地看着张锐。
“李铁柱!”
无人应答。
“赵大牛!”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颤巍巍举起手:“大人…小老儿…小老儿叫赵…赵老栓…” 显然名字被随意篡改了!
“孙千总,”张锐合上名册,目光如刀锋般刺向孙德茂,“本官点到的名字,为何无人应答?这名册上的人,何在?”
孙德茂脸上笑容不变,带着市侩的精明:“回游击大人!这兵荒马乱的年头,当兵吃粮不易啊!有些弟兄吃不了苦,跑了!有些…被征调去修河堤了!还有些…不幸染了时疫,没了!这都是常有的事!粮饷账簿上,自然有记录!” 他一番话滴水不漏,将吃空饷的丑行推得一干二净,仿佛天经地义。
张锐不再追问,策马缓缓沿着这稀稀拉拉的队列前行。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灯,扫过一张张麻木、畏惧、或是带着敌意的面孔,扫过那些锈蚀破烂的武器,扫过破败的营房和污浊的校场。每一次马蹄踏在泥泞上,都发出沉闷的声响,敲打着这片死气沉沉的土地。
就在他行至队列中段时,一个身材相对壮实、脸上带着几分桀骜不驯的兵痞,似乎被张锐审视的目光激怒,故意将手中那杆枪头锈钝的长枪往地上一顿,发出“哐当”一声响,挑衅般地斜睨着张锐。
张锐勒住马缰,目光落在那兵痞身上。孙德茂嘴角勾起一丝冷笑,等着看好戏。
突然,张锐的目光猛地一凝!他死死盯住那兵痞因动作而微微滑落的、油腻的袖口!在那肮脏的手腕内侧,赫然露出一角青黑色的刺青图案——那扭曲的、如同盘踞蜘蛛或诡异眼睛的符号!与张旺手腕上的刺青,与河滩神秘黑衣人可能留下的标记,一模一样!
寒意,如同毒蛇,瞬间缠绕上张锐的心脏!这京营的烂泥潭里,果然藏着蜘蛛眼的触手!而且,就在他眼皮底下!
点兵草草收场。张锐被“请”到了属于游击将军的营房——一座相对独立、却也破败不堪的小院。院墙斑驳,窗纸破碎,屋内陈设简陋,桌椅蒙尘,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霉味和灰尘的气息。唯一的“优点”,是足够偏僻,远离营区中心。
“游击大人见谅,营中艰难,您多担待。”孙德茂假惺惺地告退,留下两个同样油滑的兵卒在院外“听候差遣”,实则监视。
张锐挥退兵卒,关上吱呀作响的房门。屋内光线昏暗,他走到唯一一张还算完好的书案前,上面已经堆满了孙德茂“呈上”的账簿——粮饷簿、军械簿、被服簿…厚厚几大摞,纸张泛黄发脆,墨迹模糊混乱,显然是多年积弊的见证。
他随手翻开最上面一本粮饷簿。映入眼帘的,是触目惊心的数字游戏:
额领:本月应领军饷白银一千二百两,粮米六百石。
实收:银五百两,米二百石。
支销:“采买军械修补费”银三百两;“犒赏士卒”银一百两;“营房修缮”银五十两;“车马损耗”银五十两…名目繁多,漏洞百出!
实发:银…零?米…一百石?
实收仅额领四成!支销名目吃掉大半!最终实发士兵的,竟只有区区一百石霉变的陈米!白银?一分没有!这还只是一个月的!账簿下方,是历任经手军官龙飞凤舞的签名画押,如同一张张吞噬军饷的血盆大口!
张锐又翻开军械簿。上面工整地记录着某年某月工部拨付鸟铳一百杆、腰刀两百把、棉甲三百副…然而在“实收”一栏,数字被涂改得面目全非,或者干脆空白!旁边附着的“损耗报备”更是荒唐:鸟铳炸膛损毁八十杆?腰刀朽烂折断一百五十把?棉甲虫蛀鼠咬损毁两百副?
这哪里是账簿?分明是分赃的罪证和遮羞的破布!
“砰!”张锐一拳狠狠砸在书案上!震得账簿跳起,灰尘簌簌落下!怒火在胸中翻腾!这些蛀虫!喝兵血,吸民髓!用这样的军队去抵御建奴?去镇压流寇?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就在此时,院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喧哗和哭喊声!紧接着,是王猛那熟悉的、如同炸雷般的怒吼:“滚开!谁敢拦路!”
张锐猛地起身拉开房门。只见院门外,王猛如同一头发怒的雄狮,正被十几个手持破旧兵刃、眼神不善的兵痞团团围住!他身后,跟着几个柳河庄的庄户,抬着几个沉甸甸的麻袋,脸上带着惊恐和愤怒。麻袋口散开,露出里面粗糙的杂粮饼子和几块风干的咸肉——这是福伯和赵老栓等人省吃俭用,又变卖了些东西,才凑出来给张锐应急的口粮和收买人心的资本!
“干什么?!造反吗?!”张锐大步上前,目光冰冷地扫过那群兵痞,最后落在闻讯赶来的孙德茂脸上。
孙德茂脸上堆着假笑,慢悠悠地道:“游击大人息怒!弟兄们也是按规矩办事!营中粮秣进出,皆有定例!外人携带不明之物擅闯军营,按律…可是要当奸细论处的!” 他话音未落,围住王猛的兵痞们便哄笑起来,眼神更加不善。
“规矩?”张锐怒极反笑,指着地上散落的杂粮饼子,“这就是本官自掏腰包,给营中弟兄们带来的口粮!你们口中的‘不明之物’?孙千总,营中士卒食不果腹,你身为千总,不去筹措粮饷,反倒阻拦本官接济部下,是何居心?!”
“自掏腰包?”孙德茂故作惊讶,随即皮笑肉不笑地道,“游击大人爱兵如子,下官佩服!只是…这营中粮饷发放,自有章程。大人您初来乍到,坏了规矩…恐怕不好吧?再者…” 他拉长了音调,阴恻恻地道,“这些‘外人’擅闯军营,惊扰军心,若不严惩,何以服众?弟兄们,你们说是不是啊?”
“是!”
“拿下他们!”
“当奸细办了!”
兵痞们齐声鼓噪,气势汹汹地向前逼近,手中破烂的刀枪指向王猛和那几个抬粮的庄户!气氛瞬间剑拔弩张!王猛虎目圆睁,双拳紧握,肌肉块块坟起,如同即将扑出的猛虎!几个庄户吓得面无人色,浑身发抖。
这分明是孙德茂精心策划的下马威!他要借题发挥,给张锐一个狠狠的难堪!甚至…制造流血冲突,将事情闹大!
张锐的手,悄然按在了腰间——那里,藏着一柄锋利的短匕。他眼神冰冷,大脑飞速计算着冲突的后果。一旦动手,无论输赢,都正中孙德茂下怀!“擅杀士卒”、“纵仆行凶”的罪名立刻会扣到他头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住手!”一声略显尖细、却带着威严的喝令从人群后方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队盔甲鲜明、手持利刃的御马监太监,簇拥着一个面白无须、身着大红蟒袍的老太监,正缓步走来。为首的老太监,正是御前大伴,王承恩!
王承恩看都没看孙德茂和那群兵痞,径直走到张锐面前,脸上带着程式化的微笑,尖声道:“张游击,皇爷口谕!”
所有人,包括孙德茂,都慌忙跪倒在地。
王承恩清了清嗓子,朗声道:“万岁爷口谕:神枢营游击张锐,献铳有功,忠勤可勉。着即整顿营伍,汰弱留强,严申军纪。所需一应钱粮器械,着内帑先行拨付白银五千两,精铁三千斤,硝石硫磺各五百斤,以为表率!望尔不负朕望,练就精兵,拱卫京畿!钦此!”
内帑拨银!精铁硝石!皇帝直接越过兵部和户部,从自己的小金库拨款给张锐练兵!这是何等破格的“恩宠”!更是对温体仁和京营旧势力赤裸裸的打脸!
孙德茂跪在地上,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脸上血色尽失!周围兵痞更是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
张锐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反而警铃大作!崇祯此举,无异于将他架在火上烤!五千两白银,在京城权贵眼中不算什么,但在穷疯了的京营兵痞眼中,就是一块散发着致命诱惑的肥肉!精铁硝石,更是燧发枪工坊急需之物,却也成了众矢之的!皇帝简拔于微末,授以重金利器…这背后的期许和凶险,不言而喻!
“臣,张锐,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张锐压下翻腾的心绪,恭敬叩首。
王承恩将一卷盖着御印的拨款手谕和一份物资调拨文书交给张锐,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张游击,皇爷的期望…很重。京营的水…很深。好自为之。” 说完,在御马监太监的簇拥下,转身离去,留下一地惊疑和死寂。
张锐站起身,手中那份沉甸甸的手谕和文书如同烧红的烙铁。他目光扫过依旧跪伏在地、面如土色的孙德茂,扫过那群眼神闪烁、贪婪与畏惧交织的兵痞,最后落在王猛和那几个抬粮庄户身上。
“王猛。”
“在!”王猛声如洪钟,猛地站起,虎目扫视全场,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气和扬眉吐气的快意!
“带人,把东西搬进去。”张锐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从今日起,没有我的命令,擅闯此院者,以军法论处!”
“是!”王猛轰然应诺,如同一尊门神,带着庄户抬着粮袋,昂首挺胸地穿过那群噤若寒蝉的兵痞,走进小院。兵痞们下意识地让开道路,无人敢拦。
张锐最后看了一眼依旧跪在地上、眼神怨毒如蛇的孙德茂,转身走入小院,沉重地关上了院门。
门外,死寂被打破。压抑的议论声如同蚊蝇般嗡嗡响起。五千两白银!精铁硝石!皇帝的破格恩宠!新任游击将军的强硬姿态…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死水,在京营这片朽烂的泥潭中,激起了第一圈汹涌而危险的涟漪。
张锐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听着门外隐约传来的嘈杂。他知道,真正的战争,才刚刚开始。皇帝的“恩宠”是护身符,也是催命符。孙德茂绝不会善罢甘休,他背后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更会疯狂反扑。而自己手中,除了王猛和那点微薄的银子,只有一支哑火率近半、随时可能炸膛的燧发枪,和一群嗷嗷待哺、人心叵测的“老弱残兵”。
他缓缓摊开手中那份内帑拨款的手谕。烛光下,“白银五千两”几个字,仿佛在流淌着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