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帑五千两白银的“恩赏”,如同一块烧红的烙铁,将张锐牢牢焊死在了京营这口沸腾的油锅之上。王承恩的仪仗刚消失在营门外,那股无形的压力便如同实质的铅云,沉沉压在了那破败小院的上空。
院门紧闭,隔绝了外面无数双贪婪、惊疑、怨毒的眼睛。王猛如同铁塔般守在门口,腰间挎着从柳河庄带来的磨利柴刀,虎目圆睁,警惕地扫视着院墙外影影绰绰的人影。几个随他抬粮而来的柳河庄庄户,此刻也成了临时的护卫,手持削尖的木棍,脸色发白却强自镇定。
屋内,烛火摇曳。那张唯一的书案上,摊开着王承恩留下的内帑拨款手谕和物资调拨文书。旁边,则是孙德茂“呈上”的那几大摞如同裹脚布般又臭又长的账簿。五千两白银,精铁三千斤,硝石硫磺各五百斤…这些足以让任何一支军队脱胎换骨的资源,此刻却散发着致命的诱惑和刺骨的寒意。
“少爷…这…这银子烫手啊!”福伯佝偻着背,脸上满是忧惧,“外面那些兵痞,眼珠子都绿了!还有那孙德茂…吃了这么大瘪,绝不会善罢甘休!咱…咱守得住吗?”
张锐没有回答。他的手指在粗糙的桌面上缓缓划过,目光冰冷地扫过那些账簿上触目惊心的“实收”、“支销”、“实发”数字。蛀虫!整个京营,从将官到胥吏,早已被这些蛀虫蛀空!皇帝的五千两,不过是丢进蚁穴的一块糖,只会引来更疯狂的撕咬!
“守不住,也要守。”张锐的声音低沉而坚定,“这不仅是银子,是皇命!更是我们立足的根基!王猛!”
“在!”门外的王猛应声如雷。
“从即刻起,此院便是中军所在!加双岗!凡无我手令,擅闯者,无论军阶,立斩!”张锐的声音带着金铁般的决绝。
“得令!”王猛眼中凶光一闪,反手抽出腰间柴刀,寒光刺目!他对着几个庄户吼道:“听见没?!都给老子打起精神!谁敢靠近院门三步,给老子往死里招呼!”
第一步:汰弱留强!
皇帝的旨意是“整顿营伍,汰弱留强”。这不仅是军令,更是张锐刮骨疗毒、重塑力量的唯一途径!他拿起那份污迹斑斑的名册,对着烛光,开始艰难地梳理。剔除那些明显胡编乱造的名字,剔除那些白发苍苍的老者和稚气未脱的孩童(部分可转去火头军或辅兵),剔除那些油头粉面、一看便是市井泼皮的兵痞…最终,名册上勉强能称为“兵”的,只剩下三百二十七个名字!其中还包括了孙德茂和他的几十个心腹打手!
空额率高达七成以上!触目惊心!
张锐在名册上重重画下一个圈,将汰除名单单独列出。他知道,这份名单一旦公布,无异于向整个盘踞在京营的利益集团宣战!风暴,即将来临!
汰弱留强的告示,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引爆了整个死气沉沉的营区!
告示张贴在营门和校场最显眼处,白纸黑字,盖着游击将军鲜红的印鉴。上面清晰地列出了被汰除的七百余个名字(包括大量空额),并严令三日内,名册上所有留用之兵,必须在校场集结点卯,重新编伍!逾期不至或顶替冒名者,军法从事!
告示前,人山人海!被汰除的老弱和兵痞们如丧考妣,哭嚎叫骂,怨气冲天!那些侥幸留在名册上的,也大多惶惶不安,交头接耳。整个京营,如同被捅破的马蜂窝,彻底炸开了锅!
“凭什么汰老子?!老子当兵吃粮十几年了!”
“狗屁游击!一上来就砸老子饭碗!跟他拼了!”
“汰弱留强?老子看你才是弱!有种出来单挑!”
“孙千总!孙千总您给评评理啊!”
喧嚣的声浪几乎要掀翻营房的屋顶。在几个明显是孙德茂心腹的兵痞暗中煽动下,人群的怒火迅速被引向张锐所在的小院。数百名被激怒的汰除兵丁和老弱,夹杂着部分浑水摸鱼的兵痞,如同决堤的洪水,手持着锈蚀的刀枪、棍棒甚至砖头石块,红着眼睛,嘶吼着冲向那孤零零的小院!
“杀了那狗官!”
“抢银子!”
“砸了他的狗窝!”
群情汹汹,如同失控的兽群!
小院内,王猛和几个庄户脸色凝重,握紧了手中的武器。王猛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中非但没有惧色,反而燃烧起嗜血的兴奋:“来得正好!老子的大刀早就饥渴难耐了!”
“守住院门!一步不退!”张锐的声音从屋内传出,冰冷如铁。他并未露面,只是透过窗棂缝隙,冷冷地注视着外面汹涌的人潮。他知道,孙德茂要的就是这个局面!借这些被煽动起来的“暴民”之手,冲击军衙,制造混乱,甚至将他乱刃分尸!事后只需推说“士卒哗变,游击大人不幸罹难”,便可轻松脱身,还能吞掉那五千两白银!
人潮越来越近,狰狞的面孔清晰可见!冲在最前面的,正是那几个手腕带着诡异蜘蛛眼刺青的兵痞,眼神凶狠,动作矫健,绝非普通兵油子!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咻——!”
一支响箭带着凄厉的尖啸,猛地射向冲在最前面那个蜘蛛眼兵痞的咽喉!
那兵痞反应极快,猛地侧身!
“噗!”响箭狠狠扎进他的肩窝!鲜血迸溅!
“啊!”惨叫声响起!
紧接着——
“列阵!!”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如同平地惊雷,瞬间压过了嘈杂的人声!
只见校场边缘,一支约百人的队伍如同鬼魅般出现!他们衣衫同样破旧,面有菜色,但队列却异常齐整!人人手中端着削尖的硬木长矛,排成三列横队!矛尖如林,在晨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寒芒!为首一人,正是赵胜!他手持一张简陋的猎弓,弓弦犹自震颤!在他身后,是柳河庄“锐士营”六名核心骨干,以及近百名在柳河庄变革中看到希望、被赵胜紧急动员、连夜赶来的青壮庄户!
“锐士营!前进!”赵胜嘶哑着嗓子,再次怒吼!
“杀!杀!杀!”
百人齐吼!声震四野!那整齐的队列,那凝聚的杀气,那如林般挺进的矛尖,瞬间让汹涌的人潮为之一滞!冲在前面的汰除兵丁和兵痞们,看着那寒光闪闪的矛尖和赵胜等人眼中毫不掩饰的杀意,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脸上露出了惊惧!
“柳河庄的泥腿子也敢来管京营的事?”
“怕什么!他们就百来号人!冲过去!”
几个蜘蛛眼兵痞强忍伤痛,嘶声鼓噪,试图再次煽动人群!
就在人群骚动,即将再次前冲的瞬间!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爆响,如同惊雷炸裂,猛地从张锐所在小院的方向传来!
浓重的硝烟弥漫!院墙上一块土坯被轰然炸碎!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震懵了!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只见小院门口,张锐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他手中,端着一支黝黑粗糙、枪口还在冒烟的燧发枪!枪口,正冷冷地指向人群!
“哗变冲击军衙者!”张锐的声音不大,却如同冰锥刺骨,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形同谋反!立斩不赦!首恶者——诛!”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瞬间锁定那几个手腕带刺青、正在鼓噪的兵痞头目!
“王猛!”
“在!”王猛如同出闸的猛虎,手持寒光闪闪的柴刀,带着几个庄户护卫,猛地冲出小院,直扑那个被响箭射中肩窝的蜘蛛眼兵痞头目!
“赵胜!”
“在!”校场边缘的赵胜厉声应和!
“擒贼擒王!杀!”
“锐士营!杀!”赵胜怒吼一声,挺起长矛,带着百名柳河庄青壮,如同决堤的洪流,挺着如林的矛尖,朝着那几个核心的蜘蛛眼兵痞,发起了凶狠的冲锋!
“杀!!!”
震天的喊杀声瞬间撕裂了京营的喧嚣!锐士营的冲锋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柳河庄的青壮们早已受够了贫困和欺压,此刻为了守护给予他们希望的“管事大人”,爆发出惊人的勇气和力量!长矛如林,狠狠刺向目标!
那几个蜘蛛眼兵痞虽凶悍,但猝不及防,又陷入两面夹击(王猛从院内杀出,锐士营从侧翼冲锋),顿时慌了手脚!他们试图抵抗,但面对训练过队列突刺、配合默契的锐士营长矛阵,以及王猛那如同疯虎般劈砍的柴刀,瞬间便被淹没!
“噗嗤!”
“啊!”
“饶命!”
惨叫声、骨骼碎裂声、兵刃入肉声瞬间响起!鲜血飞溅!冲在最前面的几个蜘蛛眼兵痞,如同被收割的麦子般倒下!尤其是那个被王猛盯上的头目,被一刀劈开了半边脖子,鲜血如同喷泉般涌出,抽搐着倒地,死不瞑目!
血腥!暴力!瞬间的碾压!
这残酷的一幕,如同冰水浇头,瞬间浇灭了人潮的怒火!那些被煽动起来的汰除老弱和普通兵痞,看着地上还在抽搐的尸体和喷溅的鲜血,看着锐士营那染血的矛尖和王猛手中滴血的柴刀,看着张锐手中那还在冒烟的、如同死神之眼的燧发枪…恐惧如同瘟疫般蔓延!
“妈呀!杀人了!”
“跑啊!”
不知谁发了一声喊,汹涌的人潮瞬间崩溃!如同受惊的羊群,哭爹喊娘,丢盔弃甲,亡命般向后退去!校场上只剩下满地狼藉、几具迅速冰冷的尸体,以及空气中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孙德茂躲在一处营房拐角,看着这电光火石间的血腥逆转,看着自己精心安排的“暴乱”被瞬间碾碎,看着那几个花重金豢养的“蜘蛛眼”打手变成尸体,脸色惨白如纸,身体因恐惧和愤怒而剧烈颤抖!他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这个“病弱庶子”身上散发出的、如同实质般的杀伐决断和冰冷力量!
血色镇压,暂时稳住了局面。汰除名单得以执行,七百余老弱兵痞(部分老弱发给微薄遣散费)。名册上剩下的三百二十七人,在锐士营长矛阵的“护卫”下,战战兢兢地在校场重新集结点卯。空气中依旧弥漫着血腥味,每个人看向高台上那个瘦削身影的目光,都充满了深深的敬畏和恐惧。
然而,真正的难题才刚刚开始——发饷!
皇帝的五千两内帑拨银,在兵部和户部那群蠹虫的“程序”和“漂没”下,如同泥牛入海,杳无音讯!孙德茂一系军官更是阳奉阴违,百般拖延,借口“账簿交接”、“库银盘查”,拒不开放营中粮饷库!
“游击大人!弟兄们…弟兄们都快揭不开锅了!”一个面黄肌瘦、还算老实的军士壮着胆子哭诉,“上次发饷…还是三个月前!就…就几升霉米!家里老娘孩子都快饿死了!”
“是啊大人!再不发饷…军心…军心真的要散了!”几个小旗官也满脸愁苦。
点卯台下,三百多双眼睛,从最初的敬畏恐惧,渐渐被饥饿和绝望取代。锐士营的威慑在生存面前,变得摇摇欲坠。张锐清晰地看到,人群中,孙德茂那几个残余的心腹,正用怨毒的眼神扫视着,嘴角带着幸灾乐祸的冷笑。他们在等!等军心彻底崩溃,等张锐威信扫地!
没有饷银,就没有军心!没有军心,再强的武力威慑也是空中楼阁!皇帝的期许,自己的抱负,都将化为泡影!
张锐沉默地站在点卯台上,寒风卷起他单薄的衣角。他扫视着台下那一张张被饥饿和苦难刻满印记的脸,又望向营门外京城的方向。国公府…指望不上。皇帝的内帑…远水解不了近渴。工坊需要的精铁硝石也卡在调拨环节…
他缓缓闭上眼睛。脑海中,闪过生母秦氏模糊而温柔的笑脸,闪过她临终前枯瘦的手死死抓着自己的画面,“活下去…锐儿…活下去…” 又闪过柳河庄新开垦的沙地里,顽强吐出的红薯嫩芽,闪过工坊里周铁山布满血丝却依旧执着的眼睛…
再睁开眼时,眼中已是一片冰冷的决绝。他走下点卯台,对王猛低声道:“看好这里。我去去就回。”
没有带任何护卫,张锐孤身一人,再次踏入京城喧嚣的街市。他没有去国公府,也没有去任何衙门。他的目的地,是南城骡马市附近,一家门脸不大、却以“童叟无欺、不问来路”闻名的老字号当铺——“恒昌号”。
当铺内光线昏暗,弥漫着陈年木料和灰尘的气息。高高的柜台后面,一个戴着瓜皮帽、留着山羊胡的老掌柜,正眯着眼,用放大镜仔细端详着一块玉佩。
张锐走到柜台前,默默地从怀中取出一个用褪色锦帕包裹的小包。他一层层打开锦帕,动作缓慢而沉重。锦帕里,是一只通体碧绿、水头极好、雕工异常精美的翡翠手镯。玉质温润,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流转着内敛而高贵的光华。这是生母秦氏留给他唯一的遗物,也是他心中最后一点关于母亲的温暖念想。
老掌柜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他放下放大镜,小心翼翼地接过手镯,对着窗口透进来的光线仔细查看,手指轻轻摩挲着温润的玉质,口中啧啧有声:“好东西!真正老坑玻璃种!这雕工…前朝宫里的手艺!可惜…可惜有一道细绺…”
他抬起眼皮,浑浊的老眼精明地打量着张锐苍白而沉静的脸:“死当?活当?”
“死当。”张锐的声音干涩,没有丝毫犹豫。
老掌柜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不易察觉的贪婪,伸出三根枯瘦的手指:“这个数,三百两。现银。”
三百两!对于这支嗷嗷待哺的三百多人队伍来说,杯水车薪!连每人一两都分不到!
张锐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看着老掌柜,眼神深不见底。
老掌柜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干咳一声:“小哥,这价…不低了!这细绺…”
“八百两。”张锐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现银。立刻。”
“八…八百两?!”老掌柜差点跳起来,山羊胡气得直翘,“你…你抢钱啊!不可能!最多…最多四百两!”
“此镯来历,掌柜的想必心中有数。”张锐的声音冰冷,“八百两,买它一个平安。否则…”他没有说下去,只是微微侧身,露出了腰间那柄不起眼却寒光内敛的短匕柄部。
老掌柜的脸色瞬间变了变。他再次仔细打量张锐,看着他那与年龄不符的沉静眼神和腰间那柄绝非装饰的凶器,又掂量了一下手中这价值连城却也烫手无比的翡翠镯子…最终,他重重叹了口气,如同被割了肉般:“罢了罢了!算老朽倒霉!碰上您这位煞星!八百两就八百两!现银!立刻点付!” 他肉痛地挥挥手,示意伙计去后面取银子。
沉甸甸的八个大银元宝,用粗布包好,交到了张锐手中。冰冷的触感,却仿佛带着生母遗留的最后一点温度。张锐看都没看那当票,抓起银包,转身大步离开当铺,将那承载着最后温情的“恒昌号”和生母的遗物,永远留在了身后。
八百两白银,如同滚烫的岩浆,被张锐带回了京营那个风暴中心的小院。
“发饷!”张锐将银包重重放在桌上,声音斩钉截铁,“每人二两!今日就发!”
王猛和赵胜都愣住了。二两银子!对于常年欠饷、食不果腹的京营士卒来说,这简直是天文数字!足以买下他们全家几个月的口粮!
“少爷!这…这可是夫人…”福伯看着那白花花的银子,老泪纵横,他知道这钱是怎么来的。
“执行命令!”张锐打断他,眼神不容置疑。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瞬间传遍营区!游击大人自掏腰包,每人发饷二两!整个营区彻底沸腾了!那些刚刚经历了血腥镇压、还在惶惶不安的士兵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怀疑、惊喜、感激、难以置信…各种情绪交织!当王猛带着锐士营的人,在点卯台上摆开桌案,一锭锭白花花的银子在阳光下闪耀时,人群爆发出了震天的欢呼!
“张游击!”
“青天大老爷!”
“愿为将军效死!”
领到饷银的士兵,捧着那沉甸甸的二两银子,如同捧着身家性命,有的嚎啕大哭,有的跪地磕头,看向张锐的目光,第一次从敬畏恐惧,变成了发自肺腑的感激和拥戴!就连孙德茂手下那些原本心怀鬼胎的士兵,此刻看着手中的银子,眼神也变得复杂起来。
张锐站在点卯台上,看着台下那一张张激动、感激、甚至带着狂热的脸,心中并无多少喜悦。他知道,这八百两银子买来的忠诚,脆弱如纸。真正的考验,远未结束。
就在发饷即将结束,气氛达到高潮之时,营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几辆装饰华丽的马车,在一群豪奴家丁的簇拥下,气势汹汹地直闯营门!守卫的锐士营士兵试图阻拦,却被那些如狼似虎的家丁蛮横推开!
马车在点卯台前停下。车帘掀起,嫡母王氏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露了出来!她身旁,坐着脸色阴沉、眼中怨毒几乎要溢出的嫡兄张世泽!
“张锐!你这个忤逆不孝的孽障!”王氏尖利的声音如同夜枭,瞬间压过了营区的喧嚣,“你竟敢变卖你生母的遗物?!那是秦氏留给你的念想!是国公府的东西!谁给你的狗胆?!”
她猛地站起身,指着点卯台上那些白花花的银子和领到饷银喜极而泣的士兵,声音充满了刻毒的鄙夷和愤怒:“就为了收买这群下贱丘八的心?!你眼里还有没有祖宗家法?!还有没有我这个嫡母?!张维贤!你看看!这就是你生的好儿子!败家子!忤逆种!”
张世泽也跳下马车,指着张锐,对着周围惊愕的士兵煽风点火:“诸位将士!你们都被他骗了!他发的银子,是变卖他早死娘亲的遗物得来的!是偷盗国公府的家产!此等不忠不孝、无情无义之徒,有何颜面统领尔等?!跟着他,只会招来祸事!”
王氏和张世泽的突然出现和恶毒指控,如同两盆冰水,狠狠浇在刚刚升温的军心上!领到饷银的士兵们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感激变成了惊愕和茫然。孙德茂和他残余的手下,眼中则爆发出幸灾乐祸的狂喜!机会!天赐良机!
整个校场,瞬间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点卯台上那个孤零零的身影上。
寒风卷过,吹动张锐单薄的衣袍。他缓缓转过身,面对着气势汹汹的王氏和张世泽,脸上没有任何被当众羞辱的愤怒或慌乱,只有一片深潭般的冰冷。他目光扫过嫡母那张刻薄扭曲的脸,扫过嫡兄那怨毒得意的眼神,最后扫过台下那些惊疑不定的士兵。
他向前一步,走到点卯台边缘,声音不高,却如同金铁交鸣,清晰地传遍全场:
“不错。这八百两饷银,是我张锐,变卖生母遗物所得。”
他坦然承认!没有丝毫回避!
台下瞬间一片哗然!王氏和张世泽脸上露出得逞的狞笑!
张锐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我母秦氏,临终遗言:‘活下去!’ 今日我变卖遗物,非为私利,只为兑现对尔等的承诺!只为让这三百余条性命,让尔等身后三百余户父母妻儿,能活下去!”
他猛地一指台下那些捧着银子的士兵:“看看他们手中的银子!那是买命钱!是活命钱!没有这银子,他们的父母会饿死!妻儿会冻毙!京营朽烂至此,空额横行,军饷漂没,尔等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如同猪狗!是谁之过?!”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猛地刺向脸色大变的王氏和张世泽,更扫过人群中脸色煞白的孙德茂!
“是那些盘踞高位、吸吮兵血骨髓的蠹虫之过!是那些视军士如草芥、只顾中饱私囊的硕鼠之过!今日,我张锐变卖母遗,自筹军饷,非为邀买人心,只为问心无愧!只为对得起这身官袍,对得起陛下重托,对得起我母‘活下去’的遗愿!”
他猛地抽出腰间那柄锋利的短匕,寒光四射!
“自今日起!”张锐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校场上空,“张锐与尔等——同衣同食,同生共死!军饷不足,我自筹之!军粮短缺,我自觅之!但有克扣军饷、盘剥士卒、坏我军心者——”
他手腕一翻,匕首狠狠扎在点卯台坚硬的原木桌面上!刀身入木三分,嗡鸣不止!
“犹如此案!立斩不赦!无论他是谁!” 最后一句,他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死死钉在脸色惨白、连连后退的王氏和张世泽身上!
死寂!绝对的死寂!
寒风卷过校场,吹得旗帜猎猎作响。点卯台上,匕首的嗡鸣声如同最后的审判,在每个人心头回荡。台下,那些捧着银子的士兵,看着台上那个瘦削却挺直如标枪的身影,看着他脚下那深深扎入桌面的匕首,看着他那双冰冷决绝、仿佛燃烧着火焰的眼睛…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震撼、羞愧、热血和某种决死之志的情绪,如同岩浆般在他们胸中奔涌!
不知是谁,第一个嘶哑着嗓子喊了出来:
“愿为将军效死!”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
“愿为将军效死!”
“愿为将军效死!”
……
声浪如同滚雷,从稀稀落落到汇聚成洪流,最终化为震耳欲聋、冲破云霄的怒吼!三百余人,无论之前是何心思,此刻都被这孤注一掷的担当和破釜沉舟的决绝所点燃!
王氏和张世泽在震天的怒吼声中,脸色由白转青,再由青转紫,如同被当众扒光了衣服,羞愤欲绝!在豪奴家丁的搀扶下,如同丧家之犬般,狼狈不堪地钻回马车,在士兵们鄙夷和愤怒的目光注视下,仓皇逃离了校场!
孙德茂躲在人群中,看着这逆转的一幕,看着张锐那如同战神般挺立的身影和台下那山呼海啸般的效忠之声,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他知道,自己彻底输了!这个庶子…已经在这片朽烂的泥潭中,用生母的遗物和自己的鲜血,生生杀出了一条血路!铸就了一支…只属于他张锐的、名为“虎贲”的军魂雏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