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晚在勤政殿偏殿那短暂而“安逸”的养伤时光,终究是到头了。
手臂上的箭伤虽已结痂,但深处仍会随着天气变化或用力不当而隐隐抽痛,太医诊断余毒未清,需持续用药调理,这让她时常感到一股莫名的乏力,像是身体里被抽走了一部分力气。
然而,“准皇后”的身份如同一道无形的枷锁,将她从那方可以短暂喘息、甚至可以偷偷和温太医吐槽暴君的小角落,毫不留情地拽了出来。
一群仿佛从宫规模子里刻出来的嬷嬷和宫女,面容肃穆,眼神平静无波,动作精准划一,如同提线木偶般,“请”她移驾。
这“请”字里没有丝毫温情,只有不容置疑的威仪。
林晚晚几乎是半推半就,带着对未知的茫然和对失去自由的哀悼,被簇拥着,走向那座象征着大雍王朝国母至高尊荣的宫殿——凤仪宫。
踏入凤仪宫正殿的那一刹那,林晚晚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仰起头。
太高了。
太深了。
描金绘凤的藻井仿佛直插入云霄,巨大的楠木柱子撑起一片令人窒息的空旷。
阳光透过高高的琉璃窗棂斜射进来,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投下长长的光带,光带里,细小的尘埃无声地飞舞。她站在大殿中央,渺小得如同一粒不慎落入巨人宫殿的尘埃。
她的脚步声,甚至轻微的呼吸声,都在这巨大的空间里被放大、回荡,形成一种奇异的嗡鸣,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她一个人,而这空旷的宫殿正用一种无声的威严审视着她。
临时赶制的皇后常服华丽而厚重,层层叠叠的锦缎和繁复的刺绣,对于一个刚从冷秋苑出来、身形单薄的女子来说,显然过于宽大了。
衣服松松垮垮地挂在她身上,更衬得她身形瘦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宽大的袖口几乎垂到地面,沉重的衣料压得她肩膀发酸。
这身象征尊贵的华服,此刻只让她感到一种被束缚的狼狈和无所适从。她下意识地拢了拢衣襟,指尖触碰到冰凉的丝缎,心头涌起的却是冷秋苑那个小耳房的温暖记忆——冬日午后洒在绣墩上的阳光,墙角小几上永远备着的、不那么精致却可口的点心,还有空气中若有似无的、她熟悉的药草和线香的味道。
“这就是……皇后住的地方吗?”
她无意识地喃喃出声,声音甫一出口,便被巨大的空间吞噬、拉长、再反弹回来,带着一种空洞的回响,显得格外微弱可怜。
“好大……好空……好吓人啊……”
一种莫名的、源自人类对过于空旷空间本能的恐惧感攫住了她,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指尖微微发凉。
与冷秋苑那个虽简陋却充满生活气息的“窝”相比,这里简直像另一个冰冷的次元。
冷秋苑的阳光是暖的,空气是活的;而凤仪宫,只有无处不在的、拒人千里的肃穆和一种令人喘不过气的、沉重的历史感。
然而,林晚晚很快就用血泪的教训明白,搬进凤仪宫,并非苦难的结束,而是真正“地狱”的开始。
她天真以为的“适应期”根本不存在。
负责“教导”她这位新鲜出炉准皇后的掌事嬷嬷崔氏,就如同一个设定好程序的精密钟表,分秒不差地出现在她的面前。
崔嬷嬷年约四十许,面容如同被岁月和宫规共同打磨过的玉石,光滑却毫无温度。
她的五官端正,却仿佛凝固在一种永恒的刻板之中,一丝笑容也无。她的眼神锐利如鹰隼,目光扫过时,林晚晚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衣服里外都被审视得一清二楚。
那梳理得纹丝不乱、连一根碎发都服服帖帖的发髻,挺直得如同标枪的脊背,以及行走间裙裾纹丝不动的姿态,无不彰显着宫廷最高规格的严谨与不容置疑的权威。
她身上散发出的不是人味,而是一种规则具象化的冰冷气息。
“老奴崔氏,奉陛下旨意,前来教导娘娘宫中礼仪、典章制度、中宫职责。”
崔嬷嬷的声音平板无波,如同死水微澜,没有丝毫起伏,却蕴含着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压力,瞬间笼罩了整个偏殿。
林晚晚看着崔嬷嬷那张活脱脱从宫廷剧里走出来的、写着“教导主任”四个大字的冷峻面孔,内心的小人已经泪流成河,哀嚎震天:
【来了!来了!宫廷剧标配容嬷嬷!我的好日子……不,我短暂的苟且偷安彻底到头了!这日子没法过了!】
残酷的“新手皇后速成魔鬼训练营”在凤仪宫正式开课!
课程内容之繁复、要求之苛刻,让林晚晚每天都想原地躺平装死。
“步步生莲”绝非浪得虚名。要求每一步迈出,必须稳如磐石,重心绝不能有丝毫晃动,同时又要轻盈若羽,仿佛足下踩着的不是坚硬的金砖,而是娇嫩的花瓣。脚尖微点,裙裾只能荡起特定角度的涟漪。崔嬷嬷手持一根光滑油亮、象征着“规矩”的细长戒尺,林晚晚稍有摇晃、步幅过大或过小,那戒尺便会精准地点在她的小腿或腰侧,虽不真打,但那冰冷的触感和无声的警示,比打一下还让人心惊胆战。一堂行走课下来,林晚晚感觉自己的腿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僵硬酸痛,如同灌了铅。
“母仪天下”的威仪首先体现在坐姿。背脊必须挺直如松,脖颈微扬,下巴含而不露,肩膀自然下沉,双手交叠置于膝上,指尖微扣。坐时只能占据椅面的前三分之一到二分之一,腰腹用力,绝不能有丝毫懈怠倚靠。崔嬷嬷甚至会在她背后放上一根细直的竹签,只要她的背脊稍微离开竹签一丝缝隙,戒尺就会轻点她的肩胛骨。林晚晚无数次在心里咆哮:【腰椎间盘!我的腰椎间盘在哀嚎!这简直是酷刑!】
卧姿?暂时是奢望。崔嬷嬷只冷冷丢下一句:“寝殿之内,自有规矩,娘娘日后便知。”
林晚晚必须摒弃“我”,时刻牢记自称“本宫”。这个转变让她无比别扭,每次脱口而出一个“我”字,崔嬷嬷那锐利的目光就像冰锥一样刺过来,让她瞬间噤声,然后艰难地改口。
说话声音要如春风拂柳,轻柔细语,含蓄得体,语速适中。林晚晚那偶尔因激动或吐槽而拔高的声调、略显跳脱的用词,被崔嬷嬷毫不留情地批为“轻浮”、“失仪”。
林晚晚内心抓狂:【那我还怎么吐槽啊?!憋死我算了!难道以后心里骂暴君也只能用‘本宫甚为不悦’这种调调?】
眼神要沉稳平和,不怒自威。不能乱瞟,不能瞪眼,不能显得过于好奇或怯懦。林晚晚那双原本灵动、偶尔会泄露内心戏的眼睛,被要求时刻维持在一个“端庄”的基准线上。练习时,她感觉自己快成了斗鸡眼。
光是了解皇后不同场合需要穿着的朝服、常服、吉服、便服,以及它们对应的纹饰、颜色、配饰,就足以让林晚晚眼花缭乱,头大如斗。
崔嬷嬷搬来的图册和实物样本堆满了半张桌子。
每日的妆容和发髻更是精细到了发丝。粉黛的浓淡、眉形的弧度、唇色的选择,发髻的样式、搭配何种步摇、簪钗、珠花,都有严格的定例。当崔嬷嬷示意宫女将那顶沉甸甸、缀满珠玉宝石的九尾凤冠戴在她头上时,林晚晚只觉得脖子“咔嚓”一声脆响,眼前金星乱冒,内心疯狂刷屏:
【救命!这玩意儿是刑具吧!我的颈椎要断了!瑟瑟发抖.jpg】
厚厚几大本内务府呈上的账册,记录着后宫庞大的开支用度。密密麻麻的数字、晦涩的宫廷专用名词、复杂的勾稽关系,看得林晚晚一个头两个大。
崔嬷嬷要求她不仅要看懂,还要能从中发现问题,比如某项开支异常、某处采买价格虚高。林晚晚对着那些蝌蚪般的数字,感觉灵魂都要出窍了。
模拟练习如何端坐主位,接受内外命妇的觐见和请安。如何称呼不同品级的命妇,如何应对她们的奉承、试探甚至可能的刁难,如何措辞得体地表达“本宫知道了”、“本宫会考虑”、“退下吧”。
林晚晚感觉自己像个被摆在高台上的木偶,说着言不由衷的台词。
象征皇后权力的凤印,崔嬷嬷只让她远远地看了一眼,言下之意,这些基础没打好,碰都别想碰。
几大本砖头厚的《宫规》、《内则》、《女诫》,被崔嬷嬷郑重其事地摆在她面前。
要求是“熟读并背诵全文”,至少核心章节必须烂熟于心。这些宫规涵盖了从言行举止、服饰器用、侍奉君上、管理六宫、约束宫人到祭祀礼仪等宫廷生活的每一个毛孔。
林晚晚翻看着那些密密麻麻、充斥着“不得”、“务必”、“严惩”、“以儆效尤”字眼的条文,只觉得眼前发黑,仿佛看到了自己未来灰暗的人生。
每一天,在崔嬷嬷那毫无感情色彩的抽背声中,林晚晚都感觉自己像一条被放在烈日下暴晒、反复翻烤的咸鱼,离魂飞魄散只差一步。
【救命啊!当皇后比给暴君挡箭还累一百倍!】
【崔嬷嬷!您老人家是不是跟我八字相克?这‘端庄’的标准是给木头人定的吧?太反人类了!】
【‘母仪天下’?我看是‘母夜叉速成班’!】
【专业摆烂二十年?在崔嬷嬷的死亡凝视下,连烂都摆不起来啊喂!】
无数次,在崔嬷嬷转身的间隙,在独自面对那堆宫规的深夜里,林晚晚都想不顾一切地瘫倒在地,发出土拨鼠般的嚎叫,或者抓起那几本该死的宫规,用尽全身力气扔出窗外!
然而,只要眼角余光瞥见崔嬷嬷那张如同大理石雕刻般毫无表情的脸,以及她手中那根油光水滑、仿佛随时会落在自己身上的小戒尺,她那点可怜的勇气瞬间就怂成了渣,只能认命地挺直腰板,继续扮演“端庄学习机”。
但是!
林晚晚是谁?
她是冷秋苑里打不死的小强,是夹缝中也能开出沙雕之花的奇女子!在崔嬷嬷的高压铁腕统治下,她依旧顽强地、见缝插针地寻找着属于她的“苟命”乐趣和微小反抗:
某天被账册折磨得快要灵魂出窍时,一个大胆的想法蹦了出来。她抓起笔,在纸上画了一张极其抽象的表格,横七竖八地写着“工作效率”、“礼仪规范”、“态度积极性”、“卫生达标”、“创新加分”等栏目,下面还有“优”、“良”、“中”、“差”的评级格子,甚至在最下面画了个小小的“本月最佳宫女/太监”的奖杯涂鸦。
她美其名曰“宫女太监月度表现KPI考核表”,试图用现代管理理念“改革”后宫。
当她带着一丝“我很聪明快来夸我”的期待,把这张天书般的表格兴冲冲拿给崔嬷嬷看时,崔嬷嬷盯着那鬼画符看了足足有半盏茶的时间,那张万年冰封的脸上,嘴角几不可查地、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眼神里似乎有名为“荒谬”的惊涛骇浪一闪而过。
最终,她平板的声音似乎都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滞:“娘娘…此想法…甚为…新颖。”
然后,在林晚晚期待的目光中,她默默地将那张表格叠好,收进了自己宽大的袖袋深处,再也没拿出来过。林晚晚事后猜测,那张表可能被崔嬷嬷拿去当镇宅符或者引火纸了。
私下里,为了宣泄心中的憋闷,林晚晚充分发挥了她的“毒舌”天赋,给那些折磨她的宫规起了各种沙雕无比的外号:
行走篇被她称为“僵尸步完美复刻教程”;坐姿篇是“腰椎间盘突出速成指南”或“千年木乃伊修炼手册”;言谈篇则是“假面骑士养成宝典”或“AI语音生成器使用说明”。
有一次,她练习坐姿累得灵魂出窍,无意识地对着空气小声嘀咕了一句:“这‘腰椎间盘毁灭者’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声音虽小,却被旁边一个刚入宫不久、负责递茶水的小宫女春桃听到了。小宫女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拼命咬住下唇,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小脸憋得通红,差点把手中的茶盘摔了。
林晚晚反应过来,赶紧正襟危坐,假装无事发生,心里却乐开了花:看,我的幽默感还是有市场的!
每天高强度“学习”中唯一的慰藉,就是御膳房准时送来的膳食。
不知是萧彻的授意,还是御膳房总管有心巴结这位新晋准皇后,送来的点心和菜肴,不仅精致无比,而且极其贴合林晚晚的口味——少了几分宫廷菜的繁复厚重,多了些清爽鲜香,尤其是一些她曾在冷秋苑提过一嘴的民间小吃,竟也被巧妙地改良后呈现出来。
林晚晚将所有的悲愤都化作了食欲,在崔嬷嬷严格限定的“用膳时间”里,她暂时抛开了“无声咀嚼”、“小口吞咽”、“食不过三匙”等酷刑,如同风卷残云,大快朵颐,吃得心满意足,毫不在意形象。
唯有这一刻,她才觉得自己还活着。
这天下午,林晚晚正经历着“假面骑士”养成的关键一步——如何在接见命妇时,保持那种“得体”、“雍容”、“亲切又不失威仪”的“完美微笑”。
崔嬷嬷亲自示范:嘴角上扬的弧度必须精确到分毫,眼神要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温和与疏离,面部肌肉要放松自然,不能僵硬,更不能谄媚。
林晚晚对着铜镜,努力调动着脸部每一块肌肉,试图复刻那个表情。结果不是嘴角抽筋,就是眼神呆滞,或者笑得比哭还难看,活像面部神经失调。
“娘娘,嘴角再上扬一分,眼神放柔,对,想象春日暖阳……眼神!眼神不可飘忽!要定!”
崔嬷嬷的声音如同魔音灌耳。
就在林晚晚感觉自己的脸快要抽筋定型时,殿外一声高亢的通传如同天籁,又如同惊雷般炸响:
“陛下驾到——!”
萧彻一身玄色暗纹常服,步履沉稳,带着一身刚从御书房出来的、尚未散尽的冷冽气息走了进来。
他似乎只是路过,又或者……是特意来“验收”一下这位准皇后的学习成果?
殿内的空气瞬间凝固。
林晚晚脸上的肌肉还维持着那个扭曲的“得体微笑”,身体因为长时间保持标准坐姿而挺得笔直僵硬,整个人就像一尊被瞬间点了穴的、表情滑稽的木偶,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脑子一片空白,连最基本的行礼都忘了。
崔嬷嬷反应极快,立刻带着殿内所有宫女太监,齐刷刷地跪下,动作整齐划一,声音恭敬平稳:“奴婢叩见陛下。”
萧彻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寒冰,缓缓扫过殿内,掠过崔嬷嬷和一众宫人,最终,定格在姿势怪异、表情凝固、眼神呆滞的林晚晚身上。
他那张万年冰封、俊美却缺乏生气的脸上,几不可察地,眉头微微蹙了一下。
那细微的动作,仿佛在平静的冰湖上投下了一颗石子,足以让周围的气压骤降十度。
空气仿佛被冻成了冰块,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
林晚晚内心的弹幕如同山洪暴发,疯狂刷屏:
【完了完了完了!大型社死现场!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暴君大大!您看到了吗?我就是块扶不上墙的烂泥!朽木不可雕的朽木!】
【完了完了,他肯定后悔了!会不会下一秒就冷酷地说‘如此蠢笨,不堪为后’?然后把我打回冷秋苑?……等等,回冷秋苑?好像……也不错?至少不用被崔嬷嬷折磨了?】
【不行不行!为了蜜汁鸡腿……啊呸,为了保命,不能回冷宫!】
就在她以为自己即将迎来一句冰冷的“蠢笨”或是更可怕的处置时,萧彻却只是淡淡地移开了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仿佛她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转而看向垂首肃立的崔嬷嬷,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学得如何?”
崔嬷嬷的头垂得更低,声音依旧平板无波,却字斟句酌:“回禀陛下,娘娘……天资聪颖,一点即透,然……”
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一个最恰当、最不得罪人但也绝不违心的措辞,“……然性子颇为跳脱灵动,于规矩一道,尚需时日……细细雕琢,方能契合中宫仪范。”
林晚晚内心疯狂翻译:
【崔嬷嬷的潜台词:朽木!绝对的朽木!不开窍的顽石!但我不敢直说啊陛下!‘跳脱灵动’已经是老奴能想到的最委婉的贬义词了!】
萧彻的目光重新落回林晚晚身上。
她依旧僵着,那个扭曲的笑容还挂在脸上,眼神里充满了“视死如归”的绝望和一丝丝“求放过”的可怜兮兮。
他就这样沉默地注视着她,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无数倍。
就在林晚晚感觉自己快要被这无声的低气压冻僵、心跳都快停止的时候,萧彻那薄唇微启,吐出个清晰无比、却让所有人都石化的字:
“笨。”
紧接着,是更轻描淡写的一句:
“学不会便罢。”
林晚晚:“??????”
她脸上的表情彻底裂开了,从僵硬的假笑变成了彻底的茫然和难以置信。
【啥???学不会……便罢???】
【暴君大大!您这是……在给我开后门?!放水?!】
【皇后礼仪啊!一国之后母仪天下的仪态规范啊!这玩意儿能‘便罢’的吗?!这跟说‘江山社稷,守不住便罢’有什么区别?!】
【我是谁?我在哪?我听到了什么?】
崔嬷嬷也罕见地愣住了,虽然她低垂着头,但那瞬间僵硬的肩膀和微微停滞的呼吸,泄露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她迅速调整过来,声音依旧平稳,却似乎带上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无奈:“……是。老奴……遵旨。”
【内心OS:陛下!您这样……老奴真的很难办啊!规矩就是规矩!您一句‘便罢’,老奴这‘雕琢’的工作还怎么开展?这……这简直是动摇宫规的根基啊!】
萧彻似乎完全没在意自己扔下的这颗炸弹造成了多大的混乱。
他没再说什么,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只是陈述了一个“今天天气不错”般简单的事实。
他径直走到主位坐下,随手拿起旁边小几上林晚晚“批阅”过的一本账册——上面除了几个歪歪扭扭、墨团似的疑问符号和疑似口水滴落的痕迹,基本一片空白——随意地翻看起来。
殿内的气氛依旧凝重,崔嬷嬷和一众宫人大气不敢出。
但林晚晚却敏锐地感觉到,那股从她住进凤仪宫起就如影随形、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的、要求她“立刻、马上、完美无缺地变成一个合格皇后”的巨大压力,似乎……随着萧彻那句轻飘飘的“便罢”,真的减轻了那么一丝丝?就像勒紧脖子的绳索,稍微松动了一点点,让她得以喘息。
巨大的紫檀木嵌螺钿餐桌上,按照皇后规制,摆满了数十道精致的御膳。
菜式琳琅满目,色香味俱全,从山珍海味到时令鲜蔬,无不体现着宫廷的奢华。然而,林晚晚看着这些美食,却提不起半点胃口。
一想到又要开始严格遵守“无声咀嚼”、“小口吞咽”、“食不过三匙”等等繁文缛节,她就觉得这顿饭不是享受,而是新一轮的酷刑。她蔫蔫地坐在桌前,有一下没一下地用银箸戳着面前那碗晶莹剔透、粒粒分明的碧粳米饭,仿佛那米饭跟她有仇。
就在她对着满桌珍馐味同嚼蜡时,殿门口传来了动静。皇帝身边最得用的大太监之一——小路子公公,亲自提着一个精致的双层雕花红木食盒走了进来。
小路子脸上带着一丝与平日不同的、颇为古怪又带着点忍俊不禁的笑容,走到林晚晚案前,躬身道:“娘娘金安。陛下吩咐御膳房……新近精心研制了一道蜜汁烤鸡腿,说是风味独特,特命奴才即刻送来,给娘娘您……尝尝鲜,看看合不合口味。”
食盒被小心翼翼地打开,盖子掀起的瞬间,一股浓郁霸道、带着焦糖般甜蜜和果木炭烤香气的肉香,如同炸弹般在殿内弥漫开来!
只见白底青花的瓷盘里,赫然躺着两只烤得油亮焦红、色泽诱人、个头几乎比林晚晚手掌还大的蜜汁鸡腿!
那鸡腿表皮酥脆,蜜汁淋漓,散发着致命诱惑的光芒——正是林晚晚之前在温太医面前心心念念、朝思暮想、念叨了无数遍的蜜汁鸡腿!
林晚晚的眼睛“噌”地一下,如同饿了三天的狼崽看见了鲜肉,瞬间亮得惊人!
所有的蔫吧、所有的礼仪烦恼、所有的“生无可恋”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炸得粉碎!
【蜜汁鸡腿!真的是蜜汁鸡腿!暴君大大!您……您居然听到了我的心声?!】
【天呐!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工伤福利?!皇后特供版心灵抚慰剂?!】
【呜呜呜……暴君大大,看在这鸡腿的份上,您今天就是天底下最帅的男人!】
巨大的感动和幸福感瞬间淹没了她。
什么皇后仪态?
什么“无声咀嚼”?
统统见鬼去吧!
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完全遵循本能地伸出手,一把抓起离她最近的那只还微微烫手的、沉甸甸的大鸡腿!也顾不上烫,张开嘴,狠狠地咬了下去!
“咔嚓!”
酥脆的外皮在齿间碎裂,发出悦耳的声音。紧接着,是滚烫、鲜嫩、饱含丰沛肉汁的腿肉!
蜜汁的甜香完美地渗入每一丝肌理,与鸡肉本身的鲜美融合得恰到好处,咸甜交织,香而不腻。那浓郁的肉香和甜蜜的滋味在口腔中爆炸开来,好吃得让她灵魂都在颤抖,差点真的把舌头吞下去!
【唔……唔唔……太好吃了!御厨YYDS!】
【呜呜呜……就是这个味儿!比我想象的还要好吃一百倍!】
【暴君大大!看在这人间美味的份上!这皇后……我林晚晚还能再当五百年!】
此时的她,已经完全沉浸在美食带来的极致愉悦里。
吃得满嘴流油,脸颊鼓鼓囊囊,眼睛幸福地眯成了月牙儿,一脸满足和陶醉,仿佛拥有了全世界。
什么崔嬷嬷的冷脸,什么繁复的宫规,什么暗藏的危机,都被这香喷喷、油亮亮的鸡腿暂时驱散了。
她啃得专心致志,忘乎所以。
丝毫没有察觉到,坐在主位上的萧彻,正用一种与平日截然不同的目光,静静地注视着她。
他那双总是如同寒潭深涧般冰冷幽邃的眼眸,此刻似乎掠过了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捕捉的……涟漪?
那涟漪深处,仿佛藏匿着一星半点名为“笑意”的火花,但这微光实在太过短暂,如同流星划过最深的夜空,转瞬即逝,快得让即使一直偷偷观察皇帝表情的小路子都怀疑,那是否只是殿内烛光摇曳造成的错觉。
然而,就在林晚晚抱着蜜汁鸡腿啃得忘我、沉浸在这意外“工伤福利”带来的小确幸中时,凤仪宫看似平静的华丽帷幕之后,一张更为致命、更为隐秘的网,正在柳丞相的操控下,悄无声息地收紧。
朝堂上的暂时受挫,并未让这只老谋深算的“百足之虫”真正死心。
他利用几十年经营积累的庞大人脉和泼天财富,将触角更深地探入宫廷的阴影之中,进行着更为隐蔽、更为恶毒的布局。
他的目标清晰而致命:在册封大典这个万众瞩目的关键节点之前,彻底坐实林晚晚“假孕争宠、欺君罔上”的罪名,给予她致命一击,让她永世不得翻身!为此,他需要完善那条“假孕”的证据链,让它看起来天衣无缝,无可辩驳。
深夜,凤仪宫外一处废弃宫室残破的阴影里。
一个穿着低阶管事太监服色、面容隐藏在帽檐下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他警惕地左右张望,确认无人后,才从袖中掏出一个用油纸仔细包裹的、只有拇指大小的纸包,塞给对面一个穿着粗使宫女服饰、看起来老实巴交甚至有些怯懦的小宫女“翠儿”。
“东西拿好。务必小心。”
管事太监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阴冷的湿滑感,像毒蛇吐信,“找准机会,洒在林氏……不,是皇后娘娘常用的贴身衣物上,尤其是……贴身的寝衣、小衣。此物遇水则融,遇体热则缓慢散发,气味极淡,混在熏香皂角中,绝难察觉。”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森然,“但此物妙处在于,一旦沾染肌肤,数日后,太医诊脉,必能探得气血异常浮动、虚火亢盛之象!这症状,与‘乱香散’残留之毒引发的‘假孕’脉象,简直是天作之合!足以坐实她‘余毒未清,却妄图再次故技重施,伪造孕象以固宠’的滔天大罪!记住,只洒一次,务必谨慎!事成之后,柳相保你全家富贵平安;若败露……哼,你知道后果!”
翠儿的手在黑暗中微微颤抖,紧张地接过那冰凉的小纸包,感觉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她迅速将其藏进袖袋最深处,声音细若蚊呐,带着恐惧:“奴婢……奴婢明白。定不负……柳相所托。”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凤仪宫寝殿内,只留了一盏光线朦胧的角灯,散发着昏黄温暖的光晕。
巨大的拔步床上,锦被柔软。林晚晚早已累得像条被抽了骨头的死狗,在药力的作用下,手臂的疼痛暂时偃旗息鼓。
她抱着一个柔软的云锦引枕,一条光洁的小腿不老实地搭在丝被外面,小嘴微张,发出轻微而均匀的鼾声,睡相豪放不羁,毫无皇后的端庄可言,却透着一种毫无防备的纯真。
一道玄色的身影,如同夜色本身凝聚而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寝殿厚重的门扉之外。守夜的小宫女刚想惊呼,便被那身影一个简单的手势无声地屏退。
萧彻独自一人,如同暗夜的君王,踏入了这片属于“他的”皇后的私密领域。
他走到床边,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投下长长的、沉默的影子,几乎将床上蜷缩的人儿完全笼罩。目光沉沉地落在林晚晚那张卸去了所有伪装和疲惫的睡颜上。
白日里被礼仪折磨得生无可恋的苦瓜脸不见了,啃鸡腿时满足得像个偷腥猫儿的傻笑也消失了。此刻的她,显得格外恬静,甚至带着一丝不设防的脆弱。
长长的睫毛如同两把小扇子,在眼下投下温柔的阴影,脸颊因为熟睡而泛着健康的粉色光泽,微张的唇瓣像初绽的花蕊。
萧彻就这样静静地伫立在床边,目光如同无形的画笔,细细描摹着她的轮廓。殿内一片寂静,只有她均匀、安稳的呼吸声,如同最轻柔的夜曲,在空旷的寝殿里回荡。
他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她露在被子外的手臂上。
那里,为了练习繁复的服饰穿戴和保持姿态,似乎又添了些新的红痕,在白嫩的肌肤上显得格外刺眼。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她下午被崔嬷嬷“特训”时那副生无可恋、眼神放空的模样,还有晚膳时抱着鸡腿啃得满嘴油光、心满意足、仿佛拥有了全世界般的灿烂笑容……这些截然不同的画面,如同走马灯般在他沉寂的心湖中交替闪现,激起一圈圈微澜。
一种奇异而陌生的宁静感,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悄然流淌过他因朝堂纷争、边境军情、册封余波而时刻紧绷、疲惫不堪的神经。那些盘踞在眉宇间的沉重和冷厉,竟在这均匀安宁的呼吸声中被一点点抚平、稀释。
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着他。他的手,那只执掌生杀、翻覆乾坤的手,竟不由自主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朝着她恬静的睡颜伸去。指尖离那泛着健康光泽的脸颊只有寸许之遥,他甚至能感受到她肌肤散发出的微弱暖意。
然而,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那份温软的刹那,他像是被无形的电流击中,猛地顿住!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锐利的警觉和……一丝罕见的无措?那只手如同被烫到一般,迅速而僵硬地收了回来,紧紧攥成了拳,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置于最安全之地……】
他在心底默念着这个早已认定的理由,试图用冰冷的逻辑浇灭心头那丝陌生的悸动。
【专属的‘镇定剂’……仅此而已。】
他告诉自己,深夜来此,只是为了确认这件重要的、能平息他戾气的“物品”是否安全无恙,状态是否稳定。
然而,心底深处,一个更微弱、更隐秘的声音却在悄然质疑:真的……只是这样吗?
仅仅是为了确认一件“物品”?
这个念头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烦躁。
他不愿深究,更不愿承认那瞬间失控的举动背后可能隐藏的、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情愫。
他只是再次深深地、复杂地看了一眼她毫无防备的睡颜,仿佛要将这画面刻入心底。
然后,如同来时一般,没有惊动一片尘埃,悄无声息地转身,玄色的衣摆滑过光洁的地面,身影融入殿外的黑暗之中。
就在他身影消失于门扉之后的瞬间,睡梦中的林晚晚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无意识地咂了咂嘴,发出了一声含糊不清、带着浓浓满足感的梦呓:
“…嗯…蜜汁…鸡腿…真香…还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