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老婆是远近闻名的优秀劳模。
每年开春,她都主动申请去北方义务支援生产三个月。
因为来回奔波,她对外扬言五年内不生孩子。
厂里的领导们都夸她舍小家为大家。
我敬她心怀大局,在后方默默支持。
直到我带队去北边军事演习,却撞见她走进筒子楼。
一个男人迎出来,熟练地接过她手里的东西。
屋里跑出四岁的小男孩,抱住她的大腿撒娇。
「妈妈,为什么我每年只能见你三个月呢?」
老婆温柔地抱起他。
「乖,等妈妈那边工作彻底忙完,就接你们去南市。」
我强装镇定,沉默地离开。
三个月过去,妻子终于回来。
「支援结束,我明天回厂上班。」
我望着早已签好的离婚报告和调令,淡淡一笑。
「正好,我有话要和你说。」
1.
舒秀美不以为然,从行李里拿出一双手套,得意洋洋地晃了晃。
「你看,这是我去北平供销社给你买的,厚实着呢。」
「你去年不是说冬天干活手冷吗?」
我扯了扯嘴角。
若是往常,她这么挂念我,我定然会欣喜地立刻戴上。
可现在我知道这双手套是杨建安不要的。
只因为他觉得便宜货色,配不上他。
我亲眼看着舒秀美在友谊商店,给他买了另一双价值50元的精致皮手套。
我突然有些想笑。
这些年,舒秀美总说要一切从简,响应党的号召。
于是,这个家,从没有过超过20元的东西。
就连我去年冬天实在冻得受不了,咬牙买了件22元的棉大衣。
都被她指着鼻子骂了一个月,说我腐化堕落,忘本。
那天在筒子楼,透过门缝,看到了他们家墙角摆着的那台牡丹牌电视机。
那是我心心念念了很久,她却说「玩物丧志」的东西。
见我久久没有动作,她也没生气,反而温柔地给我戴上手套。
「我还买了冻伤膏,今年你的冻疮要是还痒,我就给你涂。」
南方的冬天,湿冷刺骨。
我们毕竟一起生活了十几年,那些点滴的温情是真的。
我想再给她最后一次机会。
我看着她的眼睛,问:
「你在北平,只是支援生产吗?没干别的?」
她眼神飘忽,随即转开了话题。
「我在北平睡不好,累死了,先去休息一会儿。」
我的心沉了下去。
「我今天看了一眼家里的存折,少了七千多。你拿去做什么了?」
我追问,声音已经冷了下来。
她不悦地反驳:
「杨季舟!你这是在审犯人吗?」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连这点信任都不给我吗?」
信任两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简直是天大的讽刺。
我压抑了几个月的怒火和委屈再也控制不住。
「就是因为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才给你最后一次坦白的机会!」
「舒秀美,你和那对父子,我全都看到了。」
她那张怒气冲冲的脸,表情凝固了。
几秒钟后,她如释重负地呼出了一口气。
「既然你看到了,那我没什么好说的。」
她淡淡地看着我,语气里没有丝毫愧疚。
「我们现在这样不好吗?你为什么非要捅破那层窗户纸呢?」
到了如今,她竟然觉得自己没错。
我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了,只剩下无尽的疲惫。
「我们离婚吧。离婚申请我已经签好字了,你签吧。」
她平静的表情有了裂痕。
「离婚?杨季舟,就为这点小事,你至于跟我离婚吗?」
「是,我这件事是对不起你。」
「可这些年,我大部分时间不都用来陪你了吗?」
「建安和孩子不会打扰我们的生活的,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她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仿佛我是一个多么贪得无厌、无理取闹的人。
婚姻,忠诚是基础。
连这点都没有了,还算什么婚姻?
我的眼睛红了,声音沙哑。
「我凭什么要知足?」
「我被你骗了整整五年,你还拿着我们辛辛苦苦攒下的钱,去养你外面的家!」
「舒秀美,你不觉得你做的事很恶心吗?」
被我戳到痛处,她终于情绪失控,张嘴就要开骂。
就在这时,敲门声响了。
她深呼吸,强行压下情绪。
「我不同意离婚。我希望你也好好想清楚,别冲动。」
她整理了一下衣角,走去开门。
门一开,她整个人都愣住了。
门口站着的,正是远在北平的杨建安父子。
「妈妈!」
小男孩宇宇欢叫一声,扑进她怀里,紧紧抱着她。
「妈妈,宇宇好想你。」
杨建安局促不安地站在门口,一脸无辜。
「秀美,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我不是故意的,只是你发电报给我,说有要紧事要谈,我担心你,就连夜赶来了。」
舒秀美的脸,刹那间血色尽失。
她诧异地转过头,我迎着她的目光,坦荡地承认。
「是我叫他们来的。」
我缓了这么多天,已经可以直面这些事做个了断。
我眼神落在衣着光鲜的父子身上。
有时候爱与不爱,就是这么明显。
杨建安和宇宇穿着崭新的布拉吉,没个四五十是买不下来。
而我身上这件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还是三年前发的。
我说:「舒秀美,我们离婚吧。」
2.
递上结婚证时,工作人员可惜地说:
「都结婚五年了,有什么非要离的?」
我淡淡一笑:「必然是非离不可的事了。」
工作人员不再多言。
我的思绪却回到曾经。
给我们办理结婚证的也是这个工作人员,当时她问我们想好了吗?
我们异口同声,大声说想好了。
舒秀美还当场发毒誓,如果背叛我,她不得好死。
可她现在还好好的站在我的面前。
可见,誓言完全没用的。
领到离婚证时,舒秀美欲言又止。
「家里还剩三千块,都给你。你别把我和建安的事说出去。」
这事不光彩,她马上要评车间主任,不想在这个节骨眼出事。
我沉默点头。
就算不是夫妻,我们好歹也算多年的家人。
我没想过要把事情闹得人尽皆知。
她却不放心,又叮嘱一句:
「建安胆小,流言蜚语他受不了,会难过的。」
我本就凉透的心,难免又抽痛一下。
那我呢?
她就不怕我难过吗?
她躲开我泛红的眼,无声给了我答案。
我答应了她,以为我们从此两清。
我没想到,她转头就给了我一刀。
刚回到厂里,我就察觉到众人看我的眼光怪怪的。
和我交好的工友老王,痛心又不好意思地拉着我,压低声音说:
「我认识一个治那种病的医生,你要不要去看看?」
原来,我和舒秀美离婚这件事,已经被她宣扬出去了。
而理由,却是我多年不举。
我气笑了。
我早就申请了一周后去西北参加援建。
本想着安安静静离开,大家好聚好散。
舒秀美却打算踩着我的名声,成全她的前程。
一向看我不顺眼的保安科副队长,阴阳怪气地走过来。
「哎哟,季舟啊,真是多亏人家舒组长品德高尚,忍了你五年才离。」
「换个女人,早跑了!」
我捏紧拳头,忍不住想去找舒秀美要个说法。
一抬头,却看到她和杨建安就站在不远处的人群里。
杨建安正唾沫横飞地用我表弟的身份,向工友们添油加醋地描述我如何「不堪用」。
「我秀美姐真是受了大委屈,忍无可忍才离的。」
看到人群后的我,他得意地挑了一下眉。
我大步走过去,质问舒秀美:
「你什么意思?为什么要让杨建安这么污蔑我?」
她却一脸冷淡:「建安只是开个玩笑,你别这么上纲上线。」
周围人看我的眼神更加鄙夷,哄笑着朝我腿间看。
「怪不得杨季舟每晚都申请加班,原来是回家也没用武之地啊!」
「还说呢,他对舒同志那么体贴,敢情是心里有愧,在这儿弥补呢!」
一句句污言秽语像利剑一样扎在我心上
舒秀美凑到我耳边,小声警告:
「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你忍忍,只不过是点名声而已。杨大哥,求你了。」
这声熟悉的「杨大哥」,喊得我瞬间犹豫了。
年少时,她总是这样甜甜地叫我,跟在我身后,仰着脸说要嫁给我。
我不愿意把她想的太坏。
我强压下怒火,转身想走。
杨建安却一把拽住我的胳膊:
「哎!你耽误了秀美姐这么多年,难道不该跟她道个歉吗?」
我面无表情,用力想挣脱他的手。
他却顺着我的力道,夸张地朝后倒去。
「哎哟好痛!表哥,你不想道歉也不必推我啊!」
我皱眉:「我没有推你。」
「啪!」
一个清脆的耳光甩在我脸上。
舒秀美双眼冒火,怒声尖叫:
「你还狡辩!建安难道会污蔑你吗?你就是这样对同志的吗?」
「我会立刻和厂领导通报你的品德问题,你等着停职吧!」
在她的煽动下,不知是谁先捡起了地上的小石子,朝我丢过来。
石子和泥块雨点般落在我身上,砸得我头破血流。
透过模糊的视线,我看到她冷眼扶着杨建安,转身离开。
把狼狈不堪的我,留给了身后愤怒的人群。
3.
我被送到医院时,已经失血过多奄奄一息。
但没想到,舒秀美还会来看我。
她提着一个铝制保温桶,眼眶红红的,脸上写满心疼。
「季舟,我不知道他们下手会这么狠。」
「只是不想别人非议建安的身份,他毕竟是你表弟。」
我嗤笑她的惺惺作态。
「所以,你就选择毁掉我的名声?」
她脸色一僵,有些不自然地避开我的视线,拧开保温桶的盖子。
一股小米粥的香气飘散出来。
「你别气了,身体要紧。我给你熬了粥,你趁热喝点,补补身子。」
她小心翼翼吹了吹,递到我嘴边。
「正好,你干脆把工作辞了,远远离开这里。」
「就不用再听这些流言蜚语了,对不对?」
我盯着她,心里的那点余温,终于被彻底浇灭。
我挥手打翻了她递来的碗,滚烫的小米粥泼了她一手。
「滚!」
「毁掉我的名生还不够,现在还想毁掉我的工作?舒秀美,你没有心吗?」
我撑着身子,死死瞪着她。
「你忘了你现在这份正式工是怎么来的吗?」
「是我!是我卖了我爹妈留下的所有东西。」
「一家家去求人磕头借钱,才给你凑够了买指标的钱!」
那些屈辱的记忆涌上心头。
她当时哭得梨花带雨,说这辈子定然不负我。
我们是从吃不饱饭的苦日子里,相依为命熬过来的。
可她一次又一次,让我看到她的无情。
被我戳穿了伪装,她脸上的温柔也懒得再装了。
她冷着脸,慢条斯理地擦拭手背上的粥渍。
「我打算和建安结婚了。」
「他得转到厂里来,你不辞职,他哪有位置?」
我讽刺地笑起来:「你舒秀美现在可是厂里的劳模,先进组长。」
「给自己的男人安排一个临时工的岗位,不是很容易吗?」
她眉毛一蹙,几乎是脱口而出。
「建安怎么能受委屈!」
话一出口,我心口有一瞬间疼得喘不过气。
当初她明明有一个直接推荐转正的名额。
却偏偏让我从又苦又累的临时工干起。
她说,临时工苦点没什么,怕人非议她以权谋私。
我毫无怨言地干了整整两年,才凭着一股拼劲转了正。
而换成秦建安,她就舍不得了。
我所有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惨淡一笑。
「我拒绝。我不会辞职,也不会让出我的工作。」
她气得胸口起伏,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瞪着我。
「行,杨季舟,你别后悔。」
她走得很快,我却感觉不安。
第二天,厂长黑着脸,带着几个保卫科的人大步走进来。
舒秀美跟在后面,一脸大义凛然。
「杨季舟,」
「你的妻子,舒秀美同志,举报你有传播西方腐朽思想的重大嫌疑!」
我脑子嗡的一声。
「我没有!这是污蔑!」
舒秀美上从怀里掏出一本封面破旧的外文书,扔在我床上。
「你还敢抵赖!这本书,就是从你床头柜的夹层里拿出来的!」
她转向厂长,痛心疾首。
「厂长,我知道他是我的爱人,可我更是一名光荣的工人!」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这种思想蛀虫,腐蚀我们的队伍!」
「今天,我就是要大义灭亲!」
运动才过去没几年,这种帽子一旦扣上,我这辈子就完了。
同病房的病友和家属们,瞬间看我的眼神充满了鄙夷和愤怒。
「啧啧,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看着老老实实的,居然背地里看这种东西?」
一声声指责像针一样扎过来。
厂长的脸彻底阴沉下来,大手一挥:
「把他带走!隔离审查!」
保卫科的人立刻上前,架住我的胳膊往外走。
我冷冷地看着人群中一脸得意的舒秀美,拔高了声音。
「等等!」
「我也要举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我举报,舒秀美生活作风不检点,乱搞男女关系!」
「现在,她已经怀孕一个月了!」
2
4.
一瞬间,整个病房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
所有人的眼神像探照灯一样,齐刷刷地落在了舒秀美身上。
她下意识地,单手捂住了自己的小腹。
这个动作,已经说明了一切。
她刚回南市没几天,加上她亲口在全厂宣扬我不举。
这个孩子,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是我的。
「你......你胡说!」
舒秀美终于反应过来,脸色惨白如纸,「我没有怀孕!你这是血口喷人!」
我冷哼一声,目光直视着犹豫不决的厂长。
「厂长,这里就是医院。」
「我是不是胡说,找个大夫过来,把个脉不就一清二楚了?」
「她舒秀美就是急着想让她的奸夫顶替我的职位,才不惜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污蔑我!」
病房里顿时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所有人脸上是吃到惊天大瓜的兴奋表情。
这年头,政治帽子常见,可这种桃色新闻,那可是少见。
厂长皱紧了眉头,显然想息事宁人:
「就事论事!杨季舟,不要转移话题!」
「秀美同志作为多年的劳模,品德怎么会有问题!」
舒秀美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挺直了腰板,义正言辞:
「没错!我要求立刻严查杨季舟!」
「他就是想用这种脏水来混淆视听!」
爱看热闹的群众,永远比领导的反应更快。
下一秒,一个妇科女医生就被风风火火地拉了进来。
她看到满屋子的人,还有点懵。
当她的目光落在舒秀美身上时,却「咦」了一声。
「啊,是你啊。」
女医生扶了扶眼镜,看着舒秀美,语气十分确定。
「这个病人我昨天才给她做过检查,确实是怀孕了,刚满一个月。」
迎着舒秀美那张瞬间失去所有血色的脸,我再次出声。
「一个月前,我可都在厂里,是满勤。」
这下,连那些原本只是云里雾里看热闹的群众,也彻底明白了。
就在所有鄙夷和唾弃的目光即将把舒秀美射穿时,她突然双手捂脸。
她哭得撕心裂肺,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那还不是你逼的!」
「是你!是你不行!是你非要逼我!」
这石破天惊的指控,让整个病房再次炸开了锅。
舒秀美抬起那张挂满泪痕的脸,对着周围的妇女们哭诉:
「你们不知道啊,他根本就不是个男人!」
「每年他都逼着我去北方,让我去找别的男人借种!」
「不然我一个女人,哪里敢做这种事啊!」
她捶打着自己的胸口,泣不成声:
「我有什么办法!我能有什么办法!」
瞬间风向彻底变了。
刚才还对我抱有一丝同情的病友家属,此刻眼神里只剩下怒火。
「畜生啊!自己没本事,还逼着老婆去......这叫什么事儿!」
「我就说秀美同志怎么会干这种事!原来根子在这儿!」
旁边床的一个大姐更是义愤填膺,指着我的鼻子就骂:
「你还是不是人!自己做下这种恶事,还要给你妻子泼脏水!」
「你这种人就该马上拉出去枪毙!」
所有人都信了。
舒秀美那副忍辱负重、为夫借种的悲情模样,完美戳中了他们的同情心。
我成了那个表面老实、内里却龌龊不堪、逼良为娼的恶魔。
我怒极反笑。
「好啊。」
我扯着嘴角,环视着这群被她玩弄于股掌的愚民。
「那麻烦各位,再给我找个男科大夫过来。」
「我今天也豁出去了,就让大夫当着所有人的面给我检查检查,我究竟是不是不举!」
舒秀美的哭声戛然而止。
她惊恐地抬头看我,眼睛里流露出发自内心的慌乱。
厂长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看看我,又看看他精心树立起来的劳模典型。
「够了!」
他厉声喝止,「杨季舟!你一个思想有问题的,就不要再往秀美同志身上泼脏水了!」
我心里一寸寸凉了下去。
到了这个地步,他还是护着她。
原来真相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需要一个完美的劳模。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喝。
「谁敢说我们退伍的英雄同志思想有问题!」
5.
众人回头,只见一个身穿旧军装,肩背挺直如松的老人站在门口。
是我曾经的老首长。
他大步流星走进来,一把拉住我的胳膊,将我护在身后。
「这是我们连队出去的优秀战士!他的品德,是党和人民认可的!」
老首长的目光转向舒秀美,充满了失望和痛心。
「舒秀美!当年要不是因为你,季舟怎么可能会脱下那身军装!」
「现在你还想害他坐牢吗?」
一连串的质问,吓得她踉跄着连连后退,脸色比纸还白。
我强忍了许久的委屈,在见到老首长的那一刻,瞬间决堤。
我别过脸,不想让人看到我的软弱,可眼泪却不争气地滚落下来。
当年,我在部队表现突出,眼看就要提干当上排长。
就是那次返乡探亲,舒秀美为了躲避她那个赌鬼父亲,不被卖掉换钱。
竟然设计了一出被全村人撞见我「糟蹋」了她的场面。
为了她的名声,为了一个男人的担当,我别无选择。
我的军籍,我引以为傲的一切,就这样丢了。
那时我不后悔,我只觉得她是一个走投无路的可怜女孩。
却不想,她从头到尾,就是一条只为自己盘算的毒蛇。
厂长看到老首长亲自来给我撑腰,额头见了汗,却还是硬着头皮解释:
「老首长,您别误会,主要是因为杨季舟他私藏外籍书,这才说他思想有问题的。」
老首长闻言,脸色一沉,走到床边,拿起那本破旧的英文书。
他「哼」了一声,将书举起来,指着封面。
「外文书?这是一本《英汉大词典》!是我送给季舟的!」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厂长,又扫过一脸错愕的舒秀美。
「你们不知道吧?季舟当年外语成绩全军第一。」
「表现优异,退伍后,他还通过了国家外语部的考试!」
「只可惜没去报到啊。」
外语部!
这三个字像一颗炸雷,在舒秀美耳边轰然炸响。
她惊呼出声:「什么?!」
她脸上满是不可思议,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
在她眼里,我这个脱下军装的退伍兵,注定一辈子就是个默默无闻的工人,再无出头之日。
可现在,有人告诉她,她差点就成了一个外交部的夫人。
巨大的震惊过后,是更巨大的懊悔和贪婪。
她紧张地看着我,声音都在发抖:
「季舟你怎么不和我说呢?你应该和我说的啊!」
「为什么,你为什么不去!」
我看着她那副急切的样子,只觉得无比讥讽。
「我怎么去?」
「我不是为了你那个梦寐以求的工人工作,背上了两千块的巨额债务吗?」
当初,外语部的调令意向函刚到时。
我想和她说,我想和她商量我们未来的路。
可她一哭二闹三上吊,用绝食威胁我。
逼我必须给她买下那个两千块的工人指标。
为了还清欠下乡亲们的债,我放弃了去北平的机会。
一个人跑去黑煤窑,没日没夜地挖了整整两年煤。
她似乎也想到了这些,变得有些怅然若失。
她喃喃自语,眼神空洞地望着某处。
「差点,就差一点,我就是外交部夫人了......」
「都怪我......」
她不是在可惜我失去的前程。
她只是在可惜自己,与那份天大的殊荣擦肩而过。
这一刻,我对她那点因为过往情分而残留的复杂情绪,彻底烟消云散。
我的心,终于死了。
6.
厂里的处罚决定下来了。
作风问题确凿。
转岗,去仓库看大门。
扣发三个月工资。
舒秀美攥着那张薄薄的纸,指节捏得发白。
前几天,她还是风光无限的技术骨干,是人人巴结的主任候选人。
转眼就成了看大门的。
冰冷的现实接踵而至。
她不再是干部级别,那间位于厂区中心位置的员工筒子楼,她也没资格再住。
收拾行李那天,她觉得路过的所有人都在嘲笑她的狼狈。
她拖着沉重的行李,唯一能去的地方,是她给秦建安父子在外面租的那个小单间。
那是她为他们的未来准备的爱巢,如今成了她最后的避难所。
秦建安,她唯一的希望。
为了他,她抛夫弃子,身败名裂。
他一定会安慰她的,一定会。
她走到那扇熟悉的门前,刚抬手准备敲门。
一阵细碎又暧昧的声响就从门缝里钻了出来。
女人的娇笑,男人粗重的喘息。
她血液里的温度瞬间被抽干,从头顶凉到脚心。
舒秀美不敢深想里面发生了什么。
她把耳朵贴在冰凉的门板上,里面的对话更是让她发寒。
「建安哥,你真不娶那个老女人了啊?」
一个年轻又陌生的女声,带着一丝撒娇的得意。
秦建安的声音响起,懒洋洋的,带着事后的满足:
「不娶了,她现在名声臭了,工作也快没了,就是个穷光蛋,娶她干嘛。」
舒秀美的心狠狠沉了下去。
「连那个小崽子我都给卖了。」
轰的一声,舒秀美脑子里最后一根弦断了。
「哥过阵子就带你去香江,咱们换个地方,再重新找个有钱的富婆。」
女人咯咯地笑起来,拍着他胸口骂他真狠心。
那笑声清脆又恶毒,像鞭子一样抽在舒秀美溃烂的心上。
她听不下去了。
愤怒像火山一样喷发,理智被烧成灰烬。
她抬脚,用尽全身力气踹向那扇薄薄的木门。
「砰!」
门被撞开,屋里的景象不堪入目。
秦建安光着膀子,一个年轻女人衣衫不整地贴在他身上。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廉价香水和汗液混合的腥甜气味。
「秦建安!」
舒秀美眼睛血红,抄起桌上的暖水瓶就朝那对狗男女砸过去。
「你这个狗东西!你敢背着我找婊子!你还敢卖我的孩子!」
热水和玻璃碎片炸开,秦建安狼狈地抱着头躲闪,旁边的女人尖叫着缩成一团。
他看到门口状若疯癫的舒秀美,脸上换上了一层恼怒和不耐烦。
「你有病啊!」
他吼道。
舒秀美又抓起桌上的烟灰缸、茶杯,所有能抓到的东西,疯了一样砸过去。
「我杀了你!你把我的宇宇还给我!」
秦建安被砸中胳膊,疼得龇牙咧嘴。
他看舒秀美没完没了,彻底失了耐心。
不等舒秀美反应,一脚狠狠踹在她的小腹上。
舒秀美像个破麻袋一样飞出去,重重撞在墙上,又摔在地上。
五脏六腑都错了位,疼得她蜷缩成一团,半天爬不起来。
秦建安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里全是鄙夷和厌恶。
「你他妈没完了是吧?你以为你又是什么好东西?」
「一个背着自己老公在外面偷人生野种的贱货,你有什么脸在这儿发疯?」
恶毒的话语像冰锥,刺得舒秀美浑身发抖。
她撑着地,挣扎着想起来,嘴里还在咒骂:
「秦建安,你不是人!我为了你什么都没了,你这样对我!」
秦建安冷笑一声,蹲下来,揪住她的头发,迫使她仰起头。
「为了我?舒秀美,你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你就是自己犯贱,现在工作没了,钱也没了,还想赖上我?」
「我告诉你,门儿都没有!」
屈辱和愤怒让舒秀美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张牙舞爪地扑向秦建安。
「我杀了你!」
秦建安把舒秀美死死压在身下,拳头像雨点一样落下。
舒秀美被打得头晕眼花,嘴角渗出血丝。
「秦建安!我要去报警!我要去告你!你贩卖儿童!」
「你这个畜生!我要让你去吃枪子!」
他脸上的狠戾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恐慌。
「你给老子闭嘴!」
他低吼,掐着她下巴的手骤然收紧。
舒秀美看到了他眼里的害怕,叫嚣得更凶了:
「我偏不!我就要去说!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
「你等着坐牢吧!你这个杀千刀的人贩子!」
她用尽全力嘶吼,每一个字都像是对他的审判。
秦建安的恐慌在她的尖叫声中迅速发酵,最终变成了毁灭一切的疯狂。
他不能让她去报警,绝对不能!
「我让你闭嘴!」
他咆哮着,松开她的头发,双手闪电般掐上了她纤细的脖子。
舒秀美被掐地双腿胡乱蹬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
旁边的女人早就吓傻了,蜷在床角,看着眼前这骇人的一幕。
她哆嗦着开口:「建安哥,建安哥你松手啊,会死人的......」
她爬过来,拍打着秦建安的胳膊,想让他停下。
「滚开!」
秦建安头也不回,将她甩到一边。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身下这个不断挣扎的女人,和他心里越来越盛的杀意。
只要她死了,就没人知道了。
地上的舒秀美,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小。
秦建安的手还死死掐着,直到他感觉身下的人彻底没了动静。
屋子里死一般寂静。
被甩开的女人瘫在地上,看着一动不动的舒秀美。
她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她手脚并用,跌跌撞撞冲向门口,一边跑一边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
「杀人啦——!杀人啦——!」
7.
舒秀美的尸体是我去收的,毕竟她也没什么亲人了。
民警同志掀开白布的一角。
她。脸肿着,青一块紫一块,嘴角还有干涸的血迹。
脖子上那圈致命的淤痕,像一道丑陋的紫黑色项圈。
我盯着那张脸,试图从上面找到一丝一毫我熟悉的痕迹。
那个会在劳模表彰大会上慷慨陈词的舒秀美。
那个会因为一点小事跟我闹别扭的舒秀美。
什么都找不到了。
这张脸,只剩下狼狈和陌生。
我以为的出事,是她跟那个男人闹掰了,或是钱财纠纷,最坏不过是打断了腿。
可我没想到,等来的会是一具盖着白布的尸体。
「杨同志,节哀。」
我嗯了一声。
「秦建安已经抓到了,他全招了。」
民警叹了口气,似乎不知该如何措辞。
「这个案子牵扯得比较大,不仅仅是故意杀人。」
「秦建安,是个惯犯。这几年,他一直在从事人口买卖的勾当。」
「他自己的亲儿子也卖掉了。」
我突然开始同情舒秀美。
背叛了我,背叛了家庭,去追求她所谓的真爱。
却跳进了一个不见底的深渊,和一个魔鬼搅合在了一起。
尘埃落定那天,民警又叫我过去,递给我一个厚厚的牛皮纸袋。
「杨同志,这是从秦建安家里搜出来的全部存款,数额我们核实过了。」
「案子了结,按照规定,这笔钱作为对受害者家属的补偿,应该交给你。」
我心安理得地收下了。
这些年,舒秀美花在秦建安身上没有一万也差不多。
走出公安局,阳光刺眼。
一辆军用吉普停在路边,老首长坐在副驾驶上,静静看着我。
他什么也没问,只是朝我扬了扬下巴。
我拉开车门,我坐了进去。
吉普车汇入车流,一路向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