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阁楼的木梯踩上去会发出“吱呀”的呻吟,像老物件在诉说藏了太久的秘密。林野抱着那箱旧照片往上爬时,梯板晃得他心头发慌——就像此刻他脑子里的记忆,总在“林野”和“陈默”的身份里来回倾仄。

天窗被擦干净了,初秋的阳光斜斜切进来,把空气中的尘埃照得无所遁形。林野蹲下身,将箱子里的照片一张张摊开,很快就在地板上铺出了两条平行的人生轨迹。

左边是“他的”人生:大学毕业照上,他穿着不合身的学士服,搂着父母的肩膀笑得眯起眼,母亲鬓角的白发被摄影师特意用柔光模糊了;生日蛋糕上的蜡烛从18根加到26根,背景从老房子的客厅变成出租屋的阳台;还有一张被折得边角发皱的合影,是他和大学室友在操场看台上的抓拍,那天他们刚看完一场输得惨烈的足球赛,几个人脸上还沾着没擦干净的啤酒沫。

右边是苏晚昨天送来的“陈默”的记忆载体:大部分是黑白照片,纸张脆得像枯叶。穿长衫的年轻男人站在民国时期的巷口,手里拎着一个布包,身后跟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眼睛亮得像星星——苏晚说那是她外婆,当年陈默救下的第一个记忆携带者。还有几张泛黄的笔记,字迹清隽,记录着不同人的记忆特征:“张阿婆,记忆锚点是老槐树的花香;小李,记忆锚点是火车站的鸣笛声……”

林野的指尖抚过陈默的照片,触感和“自己”的照片没什么不同,可心里却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看不透,也摸不真切。他明明能清晰回忆起和大学室友喝到酩酊大醉的夜晚,却对陈默笔记里“老槐树花香”毫无感知——那是属于另一个人的五感,强行塞给他,就像穿别人的鞋,再合脚也硌得慌。

“又在跟自己较劲?”

苏晚的声音从梯口传来,带着刚煮好的姜茶的暖意。她端着两个白瓷杯走过来,将其中一杯推到林野面前,杯壁上的水珠沾湿了他手背上的皮肤。

林野抬头看她,发现她眼下有淡淡的青黑——昨晚她守了他一夜,生怕他被突然涌入的记忆碎片冲垮意识。“我到底是谁?”他问,声音比杯沿的热气还要虚飘,“如果这28年的人生都是假的,那我记住的那些温暖、那些遗憾,算什么?”

苏晚在他身边坐下,拿起那张大学毕业照,指尖点了点照片里林野母亲的脸:“你记得她每次给你打电话,最后都会说‘别省着钱’吗?记得她来出租屋看你,偷偷在你枕头下塞零花钱吗?”

林野点头,喉结动了动。

“那她就不是假的。”苏晚把照片放回他面前,“陈默给了你一个身份,一个起点,但这些年的相处,是你和他们一起攒下的记忆。就像这杯姜茶,我煮的是水和姜,可你喝到的,是你自己对‘暖’的感受。”

她的话像一把细梳子,慢慢理顺了林野心里缠成乱麻的情绪。他端起姜茶喝了一口,辛辣的暖意从喉咙滑到胃里,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喝姜茶的场景——高二那年发烧,母亲坐在床边,一勺一勺喂他,说“姜是暖性的,能把寒气逼出去”。那个瞬间的温度、母亲掌心的触感、姜茶里淡淡的红糖味,真实得不像假的。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哗啦”一声脆响,像是玻璃被砸破的声音。

两人同时站起来,苏晚先一步冲下楼梯。林野紧随其后,刚跑到诊所大厅,就看见临街的橱窗裂了一道蛛网纹,碎片散落在地板上,折射着外面的阳光。

而橱窗外面的空地上,蹲着一个穿连帽衫的少年。

少年背对着他们,身形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他的手指悬在半空中,离地面几厘米的地方,飘着一只半透明的流浪猫——那是上周被车撞死的“小三花”,最近总在附近徘徊,是病毒被击溃后留下的“记忆幻影”。

普通人根本看不见这些幻影,更别说用手触摸。林野心里一紧,想起苏晚提过的“记忆容器”——能承载他人记忆的特殊体质,当年陈默就是为了保护这样的人,才成为守护者的。

苏晚已经走了出去,声音里带着警惕:“你是谁?”

少年回过头,连帽衫的帽子滑下来,露出一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他的眼睛很大,却没有焦点,像是蒙着一层雾。可当他的目光落在林野身上时,那层雾突然散了,露出一种近乎本能的笃定。

“我找你。”他对林野说,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你身上有‘家’的味道。”

林野愣住了。“家”的味道?是他记忆里母亲煮的粥香,还是陈默笔记里提到的老槐树花香?他分不清,只觉得少年的眼神很熟悉,像是在哪里见过——直到他看见少年左手手腕上的印记,一个小小的、类似火焰的图案,和他从陈默旧物里找到的一枚银质徽章上的图案,一模一样。

苏晚也看见了那个印记,脸色瞬间变了。她快步走到林野身边,压低声音:“是‘火种’印记,陈默当年的亲卫才有的标志。这孩子……不简单。”

少年似乎没听见他们的对话,他站起身,慢慢走到林野面前,伸出手:“我忘了自己的名字,也忘了要做什么。但我知道,跟着你,就能找到答案。”

林野看着少年空荡荡的手心,又看了看橱窗上的裂痕——刚才应该是少年触摸幻影时,无意识释放的记忆能量震碎了玻璃。他想起苏晚说的“记忆尘埃正在凝聚”,想起那个神秘的“默语疗养院”,突然明白,这少年的出现,不是偶然,而是迷雾余波里,第一个浮出水面的谜题。

他伸手握住少年的手,掌心传来的温度很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熟悉感。“我叫林野,”他说,“如果你没地方去,可以先跟着我。”

少年的眼睛亮了起来,像星星终于穿透了云层。“好。”他说。

苏晚看着他们相握的手,轻轻叹了口气。她知道,从这一刻起,“记忆诊所”的门还没正式打开,就已经卷入了比想象中更深的漩涡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