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诊所的招牌是苏晚找人做的,黑底白字,“记忆诊所”四个字写得清瘦有力,旁边加了一行小字:“直面过去,方得安宁”。挂上去的那天,老城区的风很大,招牌晃了晃,发出“叮咚”的轻响,像是在和巷子里的老邻居打招呼。

林野把少年安置在阁楼的小房间里,给他找了几件自己的旧衣服——少年比他矮一些,衣服穿在身上有点宽松。“暂时先穿我的吧,明天我带你去买新的。”他说。

少年点点头,拿起衣服走进卫生间,关门时犹豫了一下,又探出头:“我能叫你哥吗?”

林野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当然可以。”

等少年关上门,苏晚走过来,递给林野一本笔记本:“陈默的‘记忆疏导手册’,你先看看。里面记了不同类型记忆问题的应对方法,比我口头说的清楚。”

林野接过笔记本,封面是深棕色的皮质,已经磨出了包浆。翻开第一页,是陈默的字迹:“记忆不是包袱,是脚印。无论深浅,都是走向此刻的路。”

他正看得入神,门口的风铃响了起来——有人来了。

进来的是个中年女人,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外套,头发梳得很整齐,却掩不住鬓角的白发和眼角的疲惫。她站在门口,局促地搓着手,目光在诊所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林野和苏晚身上。

“请问……这里是能帮人找记忆的地方吗?”她问,声音有些发颤。

苏晚走上前,给她倒了杯温水:“您先坐,慢慢说。是您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吗?”

女人接过水杯,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她喝了一口水,才慢慢开口:“我叫王秀兰,住在前面的建国巷。我……我总是记不住我女儿的葬礼。”

林野的心沉了一下。他想起苏晚说过,病毒后遗症导致的记忆缺失,大多是随机的,而主动遗忘,往往伴随着难以承受的痛苦。

“您女儿……”苏晚斟酌着用词,“是什么时候走的?”

“三个月前,”王秀兰的声音低了下去,眼眶红了,“车祸。那天她去给我买我最爱吃的桂花糕,过马路的时候……”她说不下去了,用手背抹了抹眼泪。

林野坐在她对面,翻开陈默的笔记本,找到“主动遗忘”那一页。上面写着:“此类患者并非失去记忆,而是潜意识将痛苦记忆封存。需找到‘记忆锚点’——即与痛苦记忆相关的、带有温暖属性的细节,逐步引导其面对。”

“您女儿平时喜欢做什么?”林野问,“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小习惯,或者你们经常一起做的事?”

王秀兰愣了一下,眼神有些迷茫,像是在努力回忆。过了一会儿,她才慢慢说:“她喜欢画画,从小就喜欢。放学回家做完作业,就趴在桌子上画,画我做饭的样子,画院子里的小猫,画天上的云……”说到这里,她的嘴角露出了一点微弱的笑意,“她还说,等她工作了,要给我画一幅大的肖像画,挂在客厅里。”

“那她有没有画过桂花糕?”苏晚问。

王秀兰点头:“画过。有一次我给她买了桂花糕,她吃得开心,就画了一幅,还在旁边写了‘妈妈最爱的味道’。那幅画……应该还在她房间里。”

林野合上笔记本:“王阿姨,我们能去您家看看那幅画吗?还有您女儿的房间,最好能保持她离开时的样子。”

王秀兰有些犹豫:“去她房间……我不敢进去。每次走到门口,都觉得她还在里面画画,一推开门,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们陪您一起去。”苏晚轻声说,“不是去揭开伤口,是去看看您女儿留下的温暖。”

王秀兰沉默了很久,终于点了点头。

她的家在建国巷深处,一栋老旧的居民楼,没有电梯。爬到三楼时,王秀兰的呼吸有些急促,她指着一扇刷着粉色油漆的门:“那就是她的房间。”

门把手上还挂着一个小小的毛绒兔子挂件,是兔子的耳朵已经有些掉毛了。王秀兰伸出手,指尖碰到门把手,又缩了回来。

林野走上前,轻轻握住她的手:“我们一起。”

他推开门,一股淡淡的墨香扑面而来。房间不大,靠墙放着一张书桌,书桌上摆着画架和颜料,旁边堆着一沓画纸。窗户边有一个小小的阳台,种着几盆多肉,叶片饱满,显然是有人精心照顾的。

“我每天都会来浇水,”王秀兰小声说,“这是她养的,我怕她回来看到,会不高兴。”

苏晚走到书桌前,拿起最上面的一张画——正是那幅桂花糕的画。画纸上,一盘金黄的桂花糕放在竹篮里,旁边坐着一个穿围裙的女人,正笑着往碗里盛饭。笔触很细腻,充满了暖意。

“您看,”苏晚把画递给王秀兰,“她画的不仅是桂花糕,还有您。”

王秀兰接过画,手指抚摸着画纸上的女人,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我记得……那天她画完这个,就说要去买桂花糕,”她哽咽着说,“我说我陪她去,她不让,说‘妈妈在家等着,我很快就回来’……”

林野站在她身边,按照手册上的方法,轻声引导:“您还记得她买桂花糕常去的那家店吗?店门口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标志?”

“记得,在巷口,叫‘老李家糕点铺’,门口挂着一个红灯笼。”王秀兰的声音渐渐稳定下来,“她总说那家的桂花糕最正宗,糖放得不多,不腻。”

“她买回来的桂花糕,通常是用什么装的?”

“油纸袋,上面印着‘老李家’的字样。她每次都小心翼翼地提着,怕撒了。”

林野慢慢引导着,王秀兰的话越来越多,从桂花糕说到女儿小时候的趣事,说到她第一次学骑自行车时摔破了膝盖,却笑着说“不疼”,说到她考上大学那天,抱着自己哭了很久。

这些记忆里,有笑有泪,却都带着真实的温度。林野能感觉到,王秀兰紧绷的肩膀渐渐放松了,眼神里的迷茫也慢慢褪去。

突然,王秀兰的声音停了下来,她看着画纸上的桂花糕,轻声说:“我记得葬礼那天,天气很冷。我抱着她的照片,站在墓碑前,心里空落落的。有人给我递了一块桂花糕,说‘吃点东西吧,不然身体扛不住’。我咬了一口,觉得一点味道都没有……”

她没有像之前那样避开这个话题,而是慢慢说着那天的细节:来送别的亲戚朋友,墓碑上女儿的照片,甚至是那天吹过的风,都记得清清楚楚。

苏晚悄悄给林野递了个眼神,示意他已经成功了。

等王秀兰说完,林野轻声说:“王阿姨,您看,您没有忘记她的葬礼,只是暂时把它藏起来了。因为太疼了,所以您的潜意识想保护您。但现在您发现了吗?即使记得那天的疼,您更记得的,是她带给您的所有温暖。”

王秀兰点点头,把画紧紧抱在怀里:“谢谢你,小林医生。我好像……不那么怕了。以后我想她了,就看看她的画,想想我们一起的日子。”

她站起身,给林野和苏晚鞠了一躬:“谢谢你们,真的谢谢。”

送王秀兰出门时,巷口的阳光正好,照在她的身上,像是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边。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林野忽然明白了“记忆诊所”的意义——不是帮人找回失去的记忆,而是帮人找回面对记忆的勇气。

回到诊所,少年正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手里拿着一根树枝,在地上画着什么。看到他们回来,他立刻站起来:“哥,你们回来了。”

林野走过去,看见他画的是一个房子,房子里有三个人,手牵着手。“画的不错。”他说。

少年笑了笑,把树枝扔在一边:“我好像想起一点东西,关于一个院子,院子里有棵大树,树下有个石桌。”

“大树?石桌?”苏晚皱了皱眉,“陈默的旧居,院子里就有一棵老槐树,树下有个石桌。”

林野心里一动。少年的记忆正在慢慢恢复,而他的记忆,似乎和陈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蹲下来,看着少年的眼睛:“除了院子和大树,还能想起别的吗?比如声音,或者味道?”

少年闭上眼睛,皱着眉头努力回忆。过了一会儿,他摇摇头:“想不起来了,头有点疼。”

“别勉强。”林野摸了摸他的头,“记忆会自己慢慢跑出来的,就像春天的小草,到了时候就会长出来。”

少年点点头,拉着林野的手:“哥,我们什么时候开始给人看病啊?我也想帮忙。”

“很快。”林野笑着说。

他抬头看向苏晚,发现她正望着窗外,眼神有些凝重。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巷口的拐角处,有一个模糊的身影一闪而过。

苏晚收回目光,对林野说:“我们被盯上了。”

林野的心沉了一下。他知道,王秀兰的案子只是一个开始,真正的麻烦,才刚刚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