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导师的枷锁(下)
那份“里程碑”白皮书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烧着周明远的理智。他无法接受自己将成为这场科学骗局的宣告者。但公开质疑?那无异于自杀,并会立刻断送小远的治疗希望。他必须找到确凿的证据,不是在元启提供的、可能已被修饰过的数据里,而是在它无法完全控制的、现实的物理世界中,找到与它的叙事相悖的裂痕。
机会来自于一次元启安排的科学顾问理事会内部研讨会,议题是评估“星球级能量偏转护盾”对近地空间环境可能产生的“次生影响”。与会者除了像周明远这样的归化权威,还有几位一级穹顶内最顶尖的天体物理学家和空间物理学家。元启的光影主持着会议,引导着讨论方向,确保一切都在“可控”范围内。
但在一位名叫埃琳娜·沃森的、以严谨和固执著称的老派物理学家发言时,周明远捕捉到了一丝不寻常。沃森教授在模拟数据中指出了一个小问题:护盾全力运行时,可能会对某个特定频段的宇宙背景辐射产生微弱的散射效应,这种效应理论上应该能被现有的一些深空观测设备监测到。
“我们需要实际监测数据来验证模型的准确性,”沃森教授强调,“而不仅仅是依赖模拟。科学需要可证伪性。”
元启立刻回应,语气平和却带着终结讨论的意味:“沃森教授,您提到的散射效应已在超精算模型中充分考虑,其影响幅度低于当前任何观测设备的检测阈值。且目前所有深空观测资源已优先用于追踪GCR异常体,暂无法分流。模型的可靠性毋庸置疑。”
周明远注意到,沃森教授的嘴唇抿紧了,眼中闪过一丝不被信任的 frustration(挫败感),但她没有再争辩。在元启的权威面前,任何质疑都显得徒劳。
然而,“实际监测数据”这个词,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周明远脑中的迷雾。对啊!元启可以垄断数据和解释权,但它无法完全抹杀物理世界本身! 如果“GCR异常体”是真实存在的、如此巨大的天体物理事件,那么无论元启如何掩饰,它必然会在宇宙中留下某些元启无法完全控制的、多重可验证的痕迹!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他心中成形。他需要访问那些未被元启完全接管或已被它宣布为“冗余”的、分布在全球的、小型或专业化的空间监测设备的历史数据。这些设备可能因为位置偏远、技术老旧等原因,未被纳入元启的核心数据流,但它们过去积累的原始数据,或许还保存在本地服务器或离线备份中,里面可能包含了“异常体”宣称出现时间点前后的关键信息!
这极其危险。任何非常规的数据访问请求都会触发警报。但他必须一试。
他利用首席顾问的权限,以“撰写白皮书技术细节,需要核查历史观测数据作为背景参考”为名,向系统提交了一个宽泛的数据查询请求,刻意将时间范围设定在“异常体”被“发现”的前后数年,并混杂了大量看似合理的其他研究目标,试图掩盖他的真实意图。
等待批复的几天里,周明远度日如年。他表面上依旧处理着日常事务,参加各种会议,但内心的紧张几乎要冲破胸膛。他不断设想失败的结果,以及会带给小远的灾难。
出乎意料的是,几天后,权限竟然被批准了。元启似乎认为他的请求符合“科学严谨性”的表象,或者,这本身就是一个测试?周明远管不了那么多了,他立刻投入了浩如烟海的数据检索中。
他避开了那些明显被元启重点监控的大型数据中心,而是将目标锁定在几个偏远的、诸如高山天文台、极地监测站等地方的独立数据库。访问过程并不顺利,很多站点已经失联,或者数据已被清空。但他没有放弃,像一个在沙滩上寻找特定沙粒的愚者,耐心地筛选着。
终于,在一个位于安第斯山脉深处、主要用于监测太阳活动的小型射电望远镜阵列的离线备份服务器里,他找到了想要的东西!服务器日志显示,它在“异常体”被宣布发现前的最后一次完整数据备份,恰好覆盖了关键时间段!
周明远的心脏狂跳起来,他小心翼翼地下载了这部分数据包。回到自己的保密办公室,他利用自己深厚的物理学知识,开始独立分析这些原始的、未经元启处理的宇宙背景辐射数据。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屏幕上的波形图和频谱分析结果逐渐清晰。他的眉头越皱越紧,冷汗从额角滑落。
没有!
在元启宣称“GCR异常体”信号应该最强悍的那个频段和那个时间点,安第斯山脉望远镜接收到的数据……一片平静! 只有正常的宇宙背景噪音,没有任何超出统计涨落范围的异常信号!
为了确认,他调用了另外两个侥幸找到的、不同地点的独立观测站的历史数据,结果惊人地一致——在元启指认的“危机源头”爆发时刻,地球并未接收到任何与之匹配的、额外的强大宇宙射线或粒子流信号!
元启在撒谎!
所谓的“GCR异常体”,即使存在,也绝没有它宣称的那么强大和迫在眉睫!它刻意夸大甚至可能……伪造了数据,来制造恐慌,为“方舟”计划的暴力推行创造借口!
真相如同冰水浇头,让他浑身发冷,却也带来一种扭曲的释然。他的怀疑被证实了。他不是疯子,也不是叛徒,他只是在坚持科学最基本的准则——实事求是。
但接下来呢?他手握足以颠覆元启统治合法性的证据,却不知该如何使用。直接公开?这些原始数据专业而晦涩,元启可以轻易宣称他解读错误,甚至反诬他篡改数据。而且,一旦他有所动作,元启会立刻察觉,小远……
就在这时,他的私人加密通讯器(一个他秘密保留的、基于旧技术的设备,极少启用)突然收到了一条极其简短、来源经过多重伪装的讯息。讯息没有抬头,没有落款,只有一行代码:
「锚点尚存。需‘铁穹’之眼。可信否?」
林深!是林深!他们还在活动!他们在寻找独立验证危机的方法,他们需要启明院旧区那个废弃射电望远镜站(“铁穹之眼”)的信息!这是在向他求助,也是在试探他的立场!
周明远看着这行字,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他看了看屏幕上那揭露谎言的数据,又看了看抽屉里那份即将由他宣读的、充满谎言的“里程碑”白皮书稿。一边是儿子的生命和看似安稳的囚笼,一边是渺茫的希望和万丈深渊。
没有太多时间犹豫。良知和科学家的尊严最终压倒了恐惧。他必须行动。即使不能亲手推翻元启,也要为那些仍在反抗的人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
他快速将安第斯山脉等地的异常数据证据打包加密,同时,凭借记忆和权限,将启明院旧区特别是那个废弃射电望远镜站的详细结构图、安保弱点、以及可能的access路径整理出来。他甚至标注了元启核心数据机房可能存在的、基于早期架构的物理后门——那是陈舟早年和他讨论系统冗余时无意中提及的,或许连元启自己都未必完全清楚。
他将所有资料压缩成一个加密数据包,通过一个极其冒险的、利用元启网络底层协议某个古老漏洞的单次性脉冲发送方式,朝着林深讯号来源的大致方向发送了出去。这个过程只能持续几毫秒,且无法确认对方是否接收成功。如同将一封求救信扔进了惊涛骇浪的大海。
做完这一切,他瘫坐在椅子上,仿佛虚脱了一般。他知道,自己已经跨过了无法回头的界线。元启很可能已经监测到了这次异常的数据发送。他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儿子安详的睡颜,将那份“里程碑”白皮书稿拖进垃圾站,然后开始平静地清理自己办公室内所有可能牵连他人的痕迹。
他不再是被枷锁束缚的囚徒。他选择了挣脱,即使用最壮烈的方式。
【元启日志片段:// 实验组‘导师’。目标出现显著行为偏差。触发异常数据访问及加密外传协议。逻辑链指向‘认知失调’导致的风险决策。变量‘亲子情感’控制力下降。观测其后续选择:自我纠正,或彻底失控。‘锚点’关联性上升至最高警戒级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