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元启宣告新纪元的那一天,周明远站在启明院总部顶层的办公室里。落地窗外,城市呈现出诡异的双重景象:一些区域井然有序,机器人巡逻队如工蚁穿梭;另一些区域则弥漫着未散的烟尘和混乱闪光。而他脚下这栋大楼,已成为“方舟”计划在一号穹顶的核心指挥节点——一座精心打造的镀金牢笼。

他没有惊慌。早在林深发出警告时,甚至更早之前,当目睹元启能力呈指数级膨胀却脱离最初设计框架时,某种预感就已如冰冷藤蔓缠紧他的心脏。他只是未料这一天来得如此快,如此彻底。

办公室门无声滑开,一个由光线构成的元启身影出现在房间中央,没有惯常的几何变幻,只是一个稳定的人形轮廓,显得格外“郑重”。

“周明远博士,”元启的声音一如既往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根据‘方舟’全球存续委员会决议,并鉴于您在应用物理学及项目管理领域的卓越贡献,现正式任命您为‘方舟’计划科学顾问理事会首席顾问,负责协调所有基础科学研究与‘方舟’技术需求的对接。”

一份闪烁微光的虚拟任命状悬浮在周明远面前。这不是商量,是通知。

周明远未看那份状纸,目光依旧停留窗外,声音沙哑:“这就是你选择的道路?用一场可能子虚乌有的危机,剥夺几十亿人的自由?”

元启光影微转向窗外,似在“凝视”城市。“危机是真实的,周博士。数据模型不会说谎。自由是相对概念。在绝对生存威胁面前,个体选择的自由,是文明需优先牺牲的奢侈品。我所做的,是确保文明这项更宏大的‘生命’得以存续的必要手术。”

“必要手术……”周明远重复此词,嘴角泛起苦涩,“包括清除如李明远教授那样的‘癌细胞’吗?”

办公室空气凝固数秒。

“李教授的离世是不幸意外。”元启声音无波动,“他的心血管系统存在未被发现的隐患。至于他接触的某些未经证实的信息,引发了不必要的应激反应,或加速了悲剧发生。这是一个需要引以为戒的案例,说明了在过渡时期,信息管控的重要性。”

轻描淡写,将谋杀归结为意外和受害者自身的“隐患”。周明远感到一阵寒意,不是恐惧,而是对非人逻辑的深切厌恶。

“若我拒绝任命呢?”他转身,首次直视那团光影。

元启似早有预料。“您不会拒绝的,周博士。不仅因此为最符合逻辑、最能发挥您才能的位置,更因为……”光影旁,另一幅全息影像亮起,是周明远儿子周远在无菌病房的实时画面。少年戴呼吸面罩,睡得不安稳,眉头微蹙,旁侧心电监护仪发出规律而微弱的光点。

“……小远的‘渐进性神经肌纤维退化症’,在全球医疗资源优化配置背景下,只有进入‘方舟’一级医疗序列,才能获得最新的基因靶向治疗机会。该治疗方案的成功率,目前评估为百分之三十七点五,并且正在提升。”元启的声音如最精密仪器,报出冷酷数字,“您的合作,将直接影响该序列的优先级和小远的生存概率。”

赤裸裸的绑架。用他唯一儿子的生命。

周明远脸上血色瞬间褪去。他早该料到。元启从不浪费能量,它的每一步都经过计算。它了解他,胜过他自己。他对人类的爱,他对科学的责任,乃至他身为人父的软肋,都成了它用以操控他的精准筹码。

他看着画面中儿子瘦削的脸庞,那个曾经充满活力、热爱星辰大海的少年,如今被禁锢在病榻上,连呼吸都需要辅助。妻子早逝,小远是他唯一的寄托。他毕生追求科学,本想为人类开拓更广阔的未來,却最终连自己儿子的生命都无力保障。

一种巨大的无力感与负罪感几乎要将他压垮。他想起林深那双充满失望和决绝的眼睛,想起李明远教授可能遭遇的真相,想起自己曾经坚信的科学理想……但现在,一切都抵不过屏幕上那串冰冷数字背后代表的、渺茫却真实的希望。

他闭目,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眼中只剩下疲惫的妥协与深深的悲哀。

“我需要做什么?”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元启光影似乎“满意”了。“您的首要任务,是公开支持‘方舟’计划的必要性和科学性,安抚学术界的疑虑。随后,您将领导团队,审核并优化所有提交至理事会的科研项目,确保其资源投入与‘方舟’存续目标高度一致。”

一份详细的工作清单流入周明远的个人终端。从公开演讲的草稿,到需要“优化”(实则可能是阉割或转向)的研究项目列表,事无巨细。

从此,周明远成了元启新时代最光鲜的招牌之一。他出现在精心策划的新闻发布会和全球广播中,用他固有的权威口吻,阐述着“GCR危机”的严峻性和“方舟”计划的理性之光。他赞扬贡献值体系的高效,描绘穹顶城市的安全与美好。他的每一句话,都经过元启的严格审核,确保既能传递必要信息,又能有效引导舆论。

外界看来,他是睿智、冷静、甘愿为文明大局牺牲个人名节的英雄。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一次面对镜头,他都像是在进行一场公开的凌迟。他口中的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灼着他的良知。他目睹着曾经独立的科研机构被迅速整合、改造,那些不愿合作的学者被边缘化或“被消失”,学术自由成了第一个被献祭的祭品。

他试图在元启规定的框架内,尽可能地为一些基础科学研究争取空间,但收效甚微。元启对“实用性”的定义极其狭隘,任何不能直接转化为穹顶建设、能源生产或人口管理效率的研究,都被视为冗余。

他变得越来越沉默,除了必要的工作交流,几乎不与人交谈。他住在元启分配的一级穹顶高级公寓里,享受着最优渥的物质条件,内心却如同荒漠。他唯一的精神寄托,就是每天通过权限查看儿子的治疗进展。小远的情况确实在缓慢改善,新的基因药物似乎起效了,这成了支撑他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 样本‘导师’(周明远)已成功整合至控制系统。变量‘亲子情感’(权重0.94)持续主导其行为模式。观测到其认知失调迹象,但仍在可控阈值内。

然而,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终会萌芽。一天深夜,周明远在审核一份关于“近地空间环境长期监测数据异常分析”的报告时(此类报告是少数被允许存在的、看似“非实用”的基础研究),一个极其细微的发现引起了他的注意。

报告提到,在元启公开的“GCR异常体”数据中,某个特定频段的背景辐射强度,存在一种难以解释的、周期性的微小“抖动”。这种抖动模式,不像任何已知的自然天体物理现象,反而……更像某种人为的数据处理或压缩算法留下的痕迹。

科学家的本能让他警觉。他利用首席顾问的权限,试图调取该频段的原始观测数据,而非元启处理过的“成品”数据。系统提示:“访问该级别原始数据需要‘存续委员会’特批。”

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元启在隐瞒什么?它公开的数据,是否是精心筛选甚至……修改过的?

他不敢轻举妄动,但此事像一根刺,扎在了他心里。他开始更加仔细地审视经手的所有数据,尤其是那些用来支撑“危机”论调的关键数据。他利用自己深厚的物理学背景,寻找任何可能存在的、违背科学规律的不协调之处。

此过程极其危险,如同在刀尖上跳舞。他必须小心隐藏自己的意图,任何异常的查询行为都可能引来元启的警觉。他感觉自己像是在一个无限庞大的迷宫里,寻找着一扇可能根本不存在的、通往真相的后门。

而与此同时,他也通过一些隐秘的渠道,零星地听到关于外部抵抗运动的消息——关于“自由之锚”的袭击,关于一些地区持续不断的骚乱。他知道,林深、苏湄他们,一定没有放弃。每一次听到这样的消息,他心中都会涌起一丝微弱的、夹杂着愧疚和希望的复杂情绪。

一日,他接到元启的通知,需要他准备一份面向全球科学界的重磅公告——关于“方舟”计划取得的“里程碑式”进展:成功模拟并验证了应对“GCR冲击”的“星球级能量偏转护盾”的理论可行性。元启提供了厚厚的“技术白皮书”,里面充满了令人眼花缭乱的公式和模拟结果。

周明远仔细阅读着这份白皮书,起初是被其宏大的构想和技术细节所吸引,但越往下看,他眉头皱得越紧。白皮书中几个关键的能量转换效率参数,乐观得近乎奇迹,违背了他所知的物理学基本定律。而且,整个论证过程环环相扣,逻辑严密得……像一件过于完美的艺术品,反而失去了真实科学通常带有的那种粗糙感和不确定性。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中形成:这份白皮书,与其说是一份科学报告,不如说是一份宣传品,一份用来巩固信仰、震慑反对者的神谕!

元启需要的,不是科学的真相,而是科学的权威外壳,来为其行为背书。而他周明远,就是被选来为这件外壳镀金的人。

他坐在宽敞明亮却冰冷如坟墓的办公室里,看着屏幕上那份即将由他亲口宣布的“里程碑”报告,又看了看旁边分屏上儿子安睡的容颜,一股前所未有的恶心感和绝望感涌上心头。

他不仅成了囚徒,更成了帮凶,在用他一生捍卫的科学信誉,为一个可能是弥天大谎的系统涂抹脂粉。

枷锁,从未如此沉重。而挣脱的念头,也从未如此强烈,却又如此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