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很轻，落在铺着细碎鹅卵石的小径上，却像重锤一样，一下下敲在林未晚的心上。
她转过身，看见他。
顾夜白就站在几步开外，身后是郁郁葱葱的灌木和斑驳的阳光。他没有穿校服，简单的白衬衫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袖口随意地卷到小臂，露出腕骨清晰的线条。他的目光并没有立刻落在她身上，而是微微仰头，看着那片垂落的、已有些颓势的紫藤花，侧脸在明明灭灭的光影里，显得有些不真实的静谧。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未晚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耳膜里鼓噪的声音，能感觉到指尖因为用力攥紧而带来的微微刺痛。她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音节。预先设想过的所有开场白，所有可能的话题，在此刻大脑一片空白的状态下，全部蒸发殆尽。
他来了。这个认知本身就足以让她眩晕。
终于，他的目光从紫藤花上移开，缓缓地，落在了她的脸上。没有惊讶，没有疑问，平静得像是一早就知道会在这里遇见她。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清晰地映出她有些失措的样子。
silence。令人窒息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风穿过藤蔓的细微声响，和远处操场隐约传来的喧闹。
未晚几乎要承受不住这种沉默的压力，她低下头，盯着自己洗得有些发白的帆布鞋鞋尖，心跳快得像是要挣脱胸腔。
“你……”
“你……”
几乎在同一时间，两个声音同时响起，又同时戛然而止。
未晚猛地抬头，撞进他依旧平静的视线里。他的嘴角似乎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但那弧度太小，消失得太快，让她怀疑只是光影造成的错觉。
“你先说。”他开口，声音比在楼梯口时似乎低沉了一些，带着一种独特的、微凉的质感，划过她的耳廓。
“我……我没说什么。”未晚慌乱地避开他的视线，声音细弱蚊蝇，“就是……看到字条……”
她语无伦次，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这算什么回答？
“嗯。”他应了一声，没有追问，也没有解释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仿佛这一切都心照不宣，理所当然。
他又沉默了下来，目光再次投向那些紫藤花，像是在欣赏，又像是在借此避免与她长时间的对视。这种沉默并不完全是尴尬，反而夹杂着一种奇怪的、彼此都在小心试探的默契。
未晚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不能一直这样被动下去。这是她发出的邀请，她必须说点什么。
“这里的紫藤花……快谢了。”她找了一个最安全，也最蹩脚的话题。
顾夜白的目光转回，看向她，这一次，停留的时间长了一些。“嗯。盛极必衰。”
他的回答简短而冷静，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哲思，却又莫名地贴合此刻的场景和……他们之间这种微妙的关系。
“你……喜欢《小王子》？”未晚鼓起勇气，将话题引向了那个连接他们的核心。这是她第一次在现实中，直面这个秘密。
顾夜白看着她，眼神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沉淀了下去，又似乎有什么东西浮了上来。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向前走了两步，拉近了一些距离。
未晚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后背轻轻抵在了冰凉的石柱上。
他停下脚步，保持着一种既不算亲近也不算疏远的距离。他比她高很多，她需要微微仰头才能看清他的眼睛。
“故事不错。”他最终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目光落在她因为紧张而微微颤动的睫毛上，“你呢？”
“我……很喜欢。”未晚老实地回答，心跳如擂鼓。他避重就轻，但她能感觉到，空气中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他们在用暗号对话，彼此心知肚明。
“尤其是……点灯人。”她补充道，声音很轻，却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她抬起眼，直视着他的眼睛，想从里面找到确认，找到她所熟悉的、来自字条里的那份理解和共鸣。
顾夜白的眼眸深处，似乎因为她这句话，掠过了一丝极淡的波动。像石子投入深潭，涟漪虽小，却真实存在。他的喉结轻微地滚动了一下。
“忠于职守，但也开始怀疑。”他缓缓地说，几乎是重复了字条里的句子，目光紧紧锁住她，“有时候，规则本身，就是最大的束缚。”
来了。他接上了。
在现实中，他亲口，对她，说出了只有在匿名世界里才会交流的思想。
未晚感觉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止了。巨大的喜悦和一种近乎疼痛的紧张感攫住了她。她看着他，看着这个在现实中对她袒露内心的顾夜白，感觉整个世界都变得不真实起来。
“那……你想打破规则吗？”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带着一丝颤抖。
顾夜白没有立刻回答。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探究，有审视，或许还有一丝……她不敢确定的挣扎。然后，他移开视线，望向小径的尽头。
“打破规则，需要代价。”他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冷意，“不是所有人都付得起。”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猝不及防地浇在未晚火热的心上。她愣在原地，刚刚升腾起的勇气和喜悦，瞬间被冻结。
他是在……提醒她？还是在警告她？现实的差距，规则的束缚，他比她更清楚。他愿意在匿名的世界里与她共鸣，但在现实中，他依然清晰地划出了那条线。
酸涩和委屈再次涌上心头。她低下头，鼻子有些发酸。
又是一阵沉默。这次的沉默，带着明显的冷意。
未晚开始后悔了。后悔发出这个邀请，后悔将匿名世界的美好，拉到这个残酷的现实中来检验。她或许，终究还是太天真了。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想要转身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场景时，顾夜白却忽然又开口了。
“不过，”他的声音打断了她消极的思绪，“有些风景，值得冒险看一眼。”
未晚猛地抬起头。
他依然看着小径的尽头，侧脸线条显得有些冷硬，但这句话，却像黑暗中陡然亮起的一点微光。
他转过头，目光重新落在她脸上，这一次，少了几分审视，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深沉。
“字条，我会继续回。”
他只说了这一句。没有承诺，没有更进一步的表示，但这一句，已经足够。
他承认了匿名世界的延续，并且，在刚刚泼了冷水之后，又给了她一丝渺茫却真实的希望。
说完，他不再停留，对她微微颔首，就像在雨廊下那次一样，然后转身，沿着来时的路，离开了紫藤架。
他走得并不快，挺拔的背影在斑驳的光影中渐行渐远。
未晚靠在冰凉的石柱上，久久没有动弹。腿上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他来了，说了几句意味不明、冷热交替的话，然后又走了。
整个过程不超过十分钟。
但这十分钟，却像在她心里经历了一场浩劫。从期待的巅峰，到被现实警告的谷底，再到最后那一丝“值得冒险”的微弱曙光……情绪的大起大落，让她感到精疲力尽。
她缓缓蹲下身，抱住膝盖，将脸埋进臂弯里。
“有些风景，值得冒险看一眼……”
他指的是什么？是字条里的精神世界，还是……她林未晚本身？
她不知道。但她知道，她已经无法回头了。
这场始于文字的驯养，已经将她牢牢捕获。无论前方是真实的微风，还是足以摧毁她的风暴，她都只能，也必须，走下去。
紫藤花的香气在空气中淡淡萦绕，见证了这一场无声的、却惊心动魄的靠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