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飞僵伏诛,院子里死寂一片,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和空气中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焦糊的鬓发、灼热的金属、浓郁的尸臭、腥甜的血气,还有泥土翻起后的土腥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战后特有的、令人窒息的颓败气息。

徐炫脸色苍白如纸,额角被燎焦的皮肤火辣辣地疼,破碎的金丝眼镜被他紧紧攥在手心,金属边缘硌得掌心生疼。他强撑着几乎被抽空的身体,目光冰冷地扫过地上那摊狼藉的飞僵残骸,最终落在缩在墙角、还在小声抽噎、不断用手背擦着鼻涕眼泪的小道士初三身上。那股邪火还在胸腔里闷烧,但极度的疲惫让他连斥责的力气都快没了。

宋池一屁股瘫坐在地上,金色的竖瞳恢复了原状,却布满血丝,他大口喘着气,汗水浸透了衣衫,手臂上的伤口还在渗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酸痛的肌肉。他龇牙咧嘴地试图从破烂的口袋里摸出点什么吃的,却发现只剩下一把沾了灰的碎渣。

林夜捂着依旧青黑麻痹、不断传来钻心刺痛的手指,靠在一段残破的土墙上,望着这片狼藉,心中充满了苦涩和后怕。首战竟如此惨烈,几乎耗尽所有,才勉强惨胜。

就在这死寂与疲惫即将吞噬所有人的时刻——

一阵极其突兀的、富有节奏的沉闷响声,伴随着低沉的号子声,由远及近,从村口的方向传来。

“嘿——呦——!”

“脚下——稳呦——!”

“阴人——莫回头——!”

“阳人——请避退——!”

那声音苍凉、沙哑,带着一种独特的、仿佛能穿透夜幕的韵律感。不像歌唱,更像某种古老仪式中的吟诵。伴随着这吟诵的,是一种沉重的、硬物有节奏地敲击地面的“咚…咚…”声,以及木质结构受力时发出的“吱呀”轻响。

这声音打破了死寂,也让院内四人瞬间警惕起来!刚刚经历一场恶战,任何风吹草动都足以让他们绷紧神经。

“什么声音?”宋池猛地抬起头,警惕地望向村口方向,试图挣扎着站起来。

徐炫眉头紧锁,强打精神,侧耳倾听,那吟诵声中的内容让他金丝眼镜后(尽管眼镜已碎)的目光微微一凝:“抬棺调……是抬棺匠?”

林夜也听到了那“阴人莫回头”、“阳人请避退”的词句,心中一动,想起爷爷笔记中关于民间抬棺匠的零星记载。

声音越来越近,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很快,在朦胧的月色和院内残存的微弱光线下,一支奇特的队伍出现在村口,正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缓缓行来。

为首的是四人,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却异常整洁的黑色粗布短打衫,腰间扎着宽厚的白色麻布腰带,脚上是千层底的黑布鞋。他们两人在前,两人在后,中间扛着一副看起来极其沉重的黑漆木棺。棺材头上绑着一朵巨大的、用白纸扎成的丧花。四人步伐极其稳健,动作整齐划一,每一步落下都发出沉闷的“咚”声,仿佛踩着的不是土地,而是某种无形的节拍。那沉重的棺材在他们肩上似乎轻若无物,只是随着步伐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而那股越来越浓郁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刺鼻气味,正是从这支队伍,尤其是那口棺材上散发出来的!那是一种极其古怪的味道——混合了浓烈的、如同蜂蜡被炙烤后的焦糊甜腻味、某种陈年油脂的哈喇味、以及一种更深沉的、仿佛积年老墓最深处泥土的阴冷腐臭!这种味道极其霸道,甚至暂时压过了院中的尸臭和焦糊味,钻入鼻腔,让人闻之欲呕,却又隐隐感到一种诡异的凝滞感。

在这四个抬棺汉子身后几步远,跟着一个老者。这老者约莫六十上下,身材干瘦,却挺拔如松。穿着一件深灰色的对襟麻布褂子,洗得泛白,却熨烫得一丝不苟。面容清癯,皱纹深刻如同刀刻,下颌留着一撮修剪整齐的花白山羊胡。一双眼睛微微眯着,却丝毫不见浑浊,反而在开阖间精光闪动,如同夜枭。他双手背在身后,步伐不紧不慢,却每一步都精准地踏在抬棺汉子们的脚步间隙里,无声无息,仿佛幽灵。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右手大拇指上戴着一个硕大的、色泽深沉、包浆厚重的暗黄色扳指,看似朴素,却隐隐透着一股不凡的气度。

这支队伍径直行到院外不远处停下。抬棺的四个汉子如同泥塑木雕般站立不动,只有胸膛微微起伏,显示他们是活人。那口沉重的黑漆棺材被他们稳稳放下,棺底接触地面,发出沉闷的“咚”一声。

那干瘦老者上前一步,眯着眼,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一片狼藉的院落、地上支离破碎的飞僵残骸,以及院内四个狼狈不堪、伤痕累累的年轻人。他的目光在徐炫焦黑的鬓角和破碎的眼镜、宋池流血的手臂、林夜青黑的手指以及初三哭花的脸上一一掠过,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那花白的山羊胡微微抖动了一下。

“啧,”老者终于开口,声音沙哑低沉,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仿佛能直接敲在人的心口上,“老林那个家伙……欠我的人情债,可是越垒越高了。这回倒好,直接派几个娃娃来擦屁股,弄得这一地稀碎。”

他摇了摇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身后的抬棺汉子们说话:“瞧瞧,飞僵都给剁碎了。倒是够狠,可惜了这上好的‘料’,糟蹋了。怨气压不住,煞气散不开,迟早还得惹麻烦。”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林夜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小子,你就是林云松的孙子?那老家伙自己缩卵了,派你出来顶缸?手指头咋回事?沾上尸毒了?啧啧,林家后继无人呐……”

林夜被他说的面皮发烫,却又无从反驳。对方显然认识爷爷,而且语气颇不客气。

老者说完,也不等林夜回答,便不再看他,转而对着院内扬了扬下巴,对身后那四个如同铁塔般的汉子吩咐道:“老规矩,清场,镇煞,收尾。手脚利索点,别留下半点渣滓晦气。”

“是,九爷!”四个汉子沉声应道,声音低沉浑厚,如同闷雷。

其中两人立刻从腰间解下两个粗麻布卷,展开来,里面是各种奇特的工具:几束颜色深暗、浸满了某种油脂的粗长麻绳、一把柄长刃短、刃口呈暗红色的怪异柴刀、几根顶端刻着符文的木楔、还有一大盘漆黑发亮、散发着浓烈墨臭和朱砂味的墨斗线。

另外两人则走向那飞僵的残骸,动作熟练得令人心惊。他们毫不顾忌那淋漓的黑血和恶臭,一人手持那柄暗红柴刀,手起刀落,“咔嚓”几声,精准地将飞僵残存的主要关节彻底斩断分离;另一人则快速将那些刻符木楔,“咚咚咚”地钉入飞僵残骸周围的土地中,形成一个奇特的包围圈。

随后,两人合作,拿起那盘墨斗线。线轴转动间,发出“嘎吱”的轻响。他们一人执线,一人弹线,配合默契。那饱蘸了混合墨汁和朱砂的墨线被绷得笔直,然后被猛地弹在那些被分离的飞僵残骸上!

“啪!啪!啪!”

墨线弹在尸块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每一弹,都留下一道清晰的黑色墨痕,而那尸块接触墨线的部位,立刻冒起一丝微不可查的青烟,散发出的尸煞之气似乎被瞬间压制、禁锢。那股浓烈的墨臭朱砂味与尸蜡哈喇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更加诡异难闻的气息。

与此同时,另外两名汉子则开始处理院子。他们取出一些白色的粉末(似乎是石灰混合了某种药材),仔细地撒在飞僵黑血浸染的土地上,粉末遇血发出“滋滋”的轻微声响,中和着毒性。又用特殊的扫帚,将沾染了污秽的泥土小心地扫拢到一起。

他们的动作一丝不苟,沉默而高效,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又诡异的仪式,带着一种长期与死亡打交道所形成的独特冷漠和精准。

张九爷则背着手,踱步到院门口,眯眼打量着四周的风水地势,手指在背后无声地掐算着,那枚大黄扳指在微弱光线下偶尔闪过一丝幽光。

就在这时,一阵清朗沉稳、却又带着淡淡悲悯的诵经声,如同流水般悄然响起,打破了这沉闷压抑的氛围。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

声音来自村道的另一个方向。众人望去,只见一个年轻僧人正缓步走来。他看起来二十出头年纪,穿着一件半旧却干干净净的灰色僧衣,脚下是寻常的罗汉鞋,步伐沉稳,落地无声。他面容端正,眉目间带着一种天然的慈悲与宁静,眼神清澈而专注。手中缓缓捻动着一串深色的念珠,每一颗珠子都光滑温润。

他仿佛没有看到院内的狼藉和那支诡异的抬棺队伍,只是专注地诵念着经文。那经文音调平和,节奏舒缓,却字字清晰,蕴含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奇特力量。正是佛门著名的《往生咒》。

他走到院外不远处,寻了一处相对干净的空地,双足不丁不八地自然站立,双手合十于胸前,继续诵经。随着他的诵念,一股淡淡的、温和的金色佛光自他周身自然弥漫开来,并不耀眼,却如同暖阳般驱散着空气中残留的暴戾、怨毒与恐惧的气息。那令人作呕的尸臭和煞气,似乎在这诵经声中都被净化、中和了不少。

正是空明。

他诵完一遍《往生咒》,微微停顿,目光扫过地上的飞僵残骸,眼中流露出一丝悲悯。他低声叹息般吟诵道:“众生皆苦,怨憎相缠。尘归尘,土归土,邪戾散尽,往生极乐。让贫僧先‘渡’你一度。”

说罢,他左手单掌竖于胸前,右手结了一个简单的佛印——拇指与中指相扣,其余三指自然伸直,如同含苞待放的莲花。指尖隐隐有微弱的金光流转。他并未施展什么强大法术,只是将这道蕴含着精纯佛力的手印遥遥指向那正在被墨线镇压的飞僵残骸。

那残骸上最后一丝挣扎蠕动的黑气,在这柔和佛光的照耀下,如同冰雪消融般彻底散去,变得死寂无声。

做完这一切,空明才转过身,面向院内的林夜四人,目光扫过他们的伤势,尤其是林夜青黑的手指和徐炫焦灼的额角,微微颔首,声音温和:“阿弥陀佛。诸位施主伤势不轻,煞气侵体,需及早净化。贫僧空明,途径此地,感应到冲天怨煞与佛光波动,特来一看。”

他的目光清澈而真诚,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力量。

张九爷在一旁眯眼看着,此时才嗤笑一声,沙哑道:“小和尚倒是会捡现成便宜。怨气都打散了,煞气也快被我的伙计镇完了,你跑来念段经‘渡’一下,这功德赚得轻松。”

空明闻言,也不生气,转向张九爷,双手合十,微微躬身:“阿弥陀佛。前辈抬棺镇尸,乃是断绝后患的雷霆手段,功德无量。贫僧诵经,只为化解残怨,助其超脱,并无争功之意。手段不同,皆是为善。”

张九爷哼了一声,却没再说什么,只是嘀咕道:“牙尖嘴利的小和尚。”

这时,那边的抬棺汉子已经完成了工作。飞僵的所有残骸都被墨线牢牢捆缚、镇压,然后被他们用那种特制的浸油粗麻绳层层包裹,最后合力抬起,稳稳地放入了那口黑漆棺材之中。棺盖合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哐当”声。一名汉子取出一张绘制着符箓的黄纸封条,“啪”地一声贴在了棺盖接缝处。

整个院子里残留的污秽也被清理干净,撒上了白色的药粉,虽然依旧破败,但那股令人窒息的煞气和怨念已经消散大半,只剩下浓烈的墨汁、朱砂、尸蜡和药粉的混合气味。

张九爷见事情已了,拍了拍手,对那四个汉子道:“行了,收拾干净了就走。这地方待久了晦气。”他又瞥了林夜一眼,“小子,告诉你家老爷子,这笔账我先给他记上。下回见面,非得让他把那坛五十年的‘醉龙涎’吐出来不可!”

说完,他也不拖泥带水,背着手,率先转身朝着村外走去。那四个抬棺汉子默不作声地扛起那口密封的棺材,步伐依旧沉稳整齐,跟着张九爷很快消失在黑暗的村道尽头。那浓郁的尸蜡腥气也随着他们的离开而逐渐飘散。

院子里,只剩下林夜四人,以及那位突然出现、诵经超度的年轻僧人空明。

夜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也吹散了部分异味。一场惊天恶战,最终以这样一种突兀又带着民间诡异色彩的方式收了场。

空明走上前来,目光落在林夜青黑的手指上,眉头微蹙:“这位施主,你所中尸毒非同一般,已侵入经脉,需立刻处理,否则恐伤及根本。”他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

他又看向徐炫和宋池:“两位施主亦被煞气侵蚀,虽有修为护体,亦需静心涤荡,以免留下隐患。”

疲惫不堪、伤痕累累的四人,看着这位突然出现、举止有度、心怀慈悲的年轻僧人,心中不禁都稍稍安定了一些。虽然前途依旧未知,但至少,在这混乱而危险的夜晚,似乎出现了一丝令人安心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