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生回到母亲生弟弟难产大出血那天。
我只顾玩着手里的魔方,冷眼看着她像死鱼一样瘫在产床上。
医生问保大保小,全家声嘶力竭喊保弟弟,我低头掩面冷笑。
当然要保小,毕竟那剂让产妇大出血的药,是我亲手喂的。
后来。
爷爷被狼啃得面目全非那晚,我正对镜试穿他曾买给弟弟的新衣裳。
奶奶的葬礼上,我哭着接过邻居家的赔偿金,转头就订了最好的高考补习班。
弟弟的溺水惨叫是我每晚最美的助眠曲。
全家只剩爸爸了。
我坐上那辆注定出事的面包车,柔声说:“爸,换你坐副驾吧。”
这次......该你替我挡灾了。
1.
医院产房那扇白色的大门,像一道生与死的界碑,里面是我母亲嘶哑到变了调的惨叫,外面是李家三个大人焦灼却目的明确的等待。
爷爷蹲在墙根,黝黑的手掌一遍遍搓着脸,嘴里嘟囔着:“孙子,一定要是我大孙子......”
奶奶叉着腰,在并不宽敞的走廊里来回踱步,脚底和地面摩擦的声音,像催命的钟摆。
“招娣!你个死丫头死哪儿去了?还不快滚过来!”奶奶突然拔高声音,眼神尖锐地看向我,仿佛我是一件摆在墙角随时听用的家具。
我蜷缩在最角落的塑料排椅上,闻声抬起头看向她,脸上尽显惶恐与茫然。
前世,这个时候的我,应该正哆嗦着去锅炉房打热水,滚烫的水溅出来,在手背上烫起一溜燎泡,却没人看一眼。
医生出来了,白大褂的袖口上沾着斑斑血迹,脸色凝重的说道:“产妇情况不好,大出血,你们尽快决定,保大人还是保孩子?”
根本没有丝毫的犹豫。
三个声音,几乎是同时喊了出来。
“保小!”
“保我孙子!”
“必须保男孩!”
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格外清晰。
我低下头,用垂下来的头发盖住脸,牙齿死死咬住嘴里的软肉,硬生生把那几乎疯狂而出的笑意压了下来。
保小,当然要保小。
妈,你听见了吗?这就是你用命换来的婆家,用命换来的男人和公婆。
我怎么能忘记,前世自从弟弟出生后,你对我的态度三百六十度大改变。
在我十七岁的时候,你拉着我的手,满脸“愧疚”的对我说道:“招娣,别怨爸妈,弟弟要上学......只有你嫁人了,弟弟才有学费......你是姐姐,多担待一点......”
担待?凭什么用我的血肉,我的骨头,我的人生去填那个无底洞?
医生目光扫过这一家豺狼,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转身就要进去。
“医生!”我突然站起来,声音带着哭腔,嘴角颤抖,像一个担忧母亲却又无能为力的小女孩,“求求你,救救我妈妈......再试试......好不好?”
奶奶猛地一把将我推开,看起来骨瘦嶙峋的她力气大的惊人,我后背重重撞在了墙壁上,一股闷疼感传来。
“赔钱货!这里轮得到你说话?克死你妈的东西,滚远点!”她的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
爷爷也恶狠狠地瞪着我,那眼神像在看一堆发臭的垃圾。
产房的门被再次关上,“手术中”的红灯亮得刺眼。
我抱着膝盖坐到地上,把脸深深埋了进去。
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嘴角控制不住地咧开了一个冰冷的弧度。
妈,别怪我。
要怪,就怪你前世明明看见我被打得遍体鳞伤,却只会偷偷抹着泪说“忍忍,招娣,女人都是这么过来的”。
要怪,就怪你明知他们要将我推入火海,你没有拉我出去,而是在我的伤口上继续撒了一把盐。
2.
你喂给我的那碗泻药,断送我上大学最后希望的那碗药......味道可真苦啊。
今生这碗掺了料的参汤,味道又如何?
里面的惨叫声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
一阵忙乱的动静后,那扇门再次被打开了。
护士抱着一个襁褓走了出来,脸上看不出喜色:“生了,是个男孩。大人......没了。”
奶奶第一个扑过去,近乎抢夺地抱过那团襁褓,褶皱的脸笑成一朵狰狞的菊花:“哎呦!我的大胖孙子!我的心肝哟!”
爷爷也凑过去,激动得老泪纵流:“好好好!我老李家有后了!有后了!”
父亲站在原地,愣了片刻,目光在那襁褓和产房之间游移了一瞬,最终,也只是搓了搓手,凑到了儿子身边。
没有人再看产房一眼。
也没有人想起角落里还有一个我。
母亲的尸体被推了出来,上面盖着白布,看起来那么小的一堆。
奶奶抱着宝贝金孙,不耐烦地挥着手:“赶紧推走推走,别冲撞了我孙子!”
我站起来,跟在那辆推车后面走了几步。
白布下坠出一只苍白浮肿的手,无名指上还戴着一枚磨花了圈的银色顶针。
前世的时候,她用这双手给我缝过书包,虽然那只书包最后补丁摞补丁,还是弟弟淘汰不要的。
也用这双手,接过父亲和奶奶递来的藤条,一下一下抽在我身上,只因为我没有看好弟弟,让他摔了一跤。
冷库的门打开后,一股森白的寒气涌了出来,吞没了那辆推车。
我停下了脚步,没有再跟进去。
转身离开时,听见奶奶在对父亲说:“......也好,省了份口粮,以后攒钱给我大孙子娶媳妇......”
院子里的老槐树叶子掉光了,一根根枯枝刺向天空,风一吹,呜呜地响。
弟弟李宝根的降生,像一针鸡血打在这个破败的家里。
奶奶把全部精力投注到她的命根子上,爷爷和父亲每天下工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去炕头亲亲那团只会吃喝拉撒睡的肉。
我的存在感变得更低了。
也好,我省下更多时间看书,做作业,把那些被撕掉当引火纸的练习本,藏在柴火垛的最深处。
弟弟一天天长大,被宠得无法无天。
脾气上来时,能用手抓破奶奶的脸,能对着爷爷撒尿,能把我刚写好的作业撕得粉碎扔进灶膛,然后得意地哈哈大笑。
每一次换来的都是“哎呦我孙子真能耐!”
“这小子,虎气!将来准有出息!”
他尤其爱去村东头那条野河里扑腾。
前世的时候,就是在这个夏天,他差点淹死,被我拼死拖上岸。
结果呢?因为他呛了水受了惊,全家人轮番骂我:“怎么看弟弟的?”
“是不是你推下去的?”
“丧门星!存心要害我李家的独苗!”
我想,河里的水鬼,今年胃口应该不错吧。
3.
这天下午,日头毒得很,李宝根吵着要去玩水。
奶奶被闹得没法,一边往他口袋里塞煮鸡蛋,一边扭头冲我吼道:“死招娣!眼皮子底下挺尸呢?还不跟你弟弟去河边!看好他!要是磕破点皮,看我不剥了你的皮!”
我放下手里的柴刀,慢吞吞地跟了出去。
河堤上热浪滚滚,李宝根脱得精光,像条滑溜的泥鳅,噗通就跳进了河里,扑腾得水花四溅。
我找了棵柳树的树荫坐下,从兜里掏出本撕掉封皮的旧课本,安安静静地看着。
“姐!你看我凫水!你看我!”只听到他在水里喊着。
我抬起头看了一眼,没说话。
“姐!我好像抽筋了!哎呦!”他又喊着,试图引起我的注意。
我继续看我的书,河水里泥土的味道,被热风一阵阵送过来。
时间一点点过去。
村里的懒汉二狗子踏着破鞋经过,瞅了瞅河里扑腾的李宝根,又瞅了瞅看书的我,嬉皮笑脸道:“招娣,你弟玩得挺欢啊,你也不怕他淹着?”
我抬起头,眼神平静无波的说道:“奶奶说了,弟弟是龙王爷转世,水性好着呢,淹死谁也淹不死他。”
二狗子被噎了一下,讪讪地走开了。
河里的扑腾声似乎变小了,间歇性地响一下,带着一种挣扎的卸力。
我翻过一页书继续看着。
过了一会儿,扑腾声彻底停了。
只剩下河水哗哗流淌的声响。
我合上书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朝河里望了一眼。
水面上只剩下几圈涟漪,正在慢慢散开。
一颗黑乎乎的脑袋在不远处的漩涡里沉浮了一下,彻底消失不见。
然后我转身朝着家的方向走去,脚步不紧不慢。
推开院门,奶奶正在腌咸菜,手上糊满了粗盐:“咋回来了?宝根呢?”
“弟弟玩累了,说还要再玩会儿,让我先回来烧水。”我语气平淡,径直走到水缸边舀了一瓢水,然后倒进锅里,蹲到灶口前熟练地引火。
奶奶嘟囔了一句:“这皮猴子,也不怕晒秃噜皮......”便没再继续问下去了。
灶膛里的火苗舔着锅底,发出噼里啪啦的轻响。
我看着那跳跃的火光,脑子里却是另一幅画面:冰冷的河水,挣扎的手,窒息的黑暗......那应该比火焰,“清凉”多了吧。
锅里的水开始冒泡时,外面突然传来声嘶力竭的叫声和杂乱奔跑的脚步声。
“不好啦!李家奶奶!宝根......宝根淹死啦!”
奶奶手里的腌菜盆“哐当”一声砸在地上,碎裂的陶片和菜叶溅得到处都是。
爷爷和父亲从地里冲回来,父亲一脚深一脚浅地奔向河边,爷爷则猛地扭过头,血红的眼睛看向我,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你当时在哪?你为什么没看着弟弟?”
我站在灶房门口,脸上是被烟灰蹭出的黑道子,眼神里是难以掩饰的惊吓,细声细气地重复着:“奶奶说......弟弟是龙王爷转世,淹死谁也淹不死他......”
爷爷一口气没上来,猛地向后踉跄一步,喉咙里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4.
奶奶的哭声瞬间拔高:“我的宝根啊!我的心肝肉啊!你怎么就扔下奶奶走了啊!让奶奶怎么活啊......”
她哭得捶胸顿足,然后好像记起了什么,猛地弹起来,枯瘦的手指直直戳到我鼻尖上:“是你!一定是你!李招娣!你这个丧门星!克死你妈还不够!现在又克死你弟弟!你怎么不去死!你怎么不替我的宝根去死!!”
她状若疯癫地向我扑过来,撕扯着我的头发,掐着我的胳膊。
我就站在原地没有躲,任由她打骂,只是垂下眼眸,掩饰眼底深处的那抹冰冷。
对,就是这样。
哭吧,骂吧,打吧。
这才只是开始。
你们欠我的,欠前世的李招娣的,我要一笔一笔,连本带利地拿回来。
爷爷的棺材本,给宝根买过那么多糖糕和塑料手枪后,最终只是换了口薄皮小棺材,草草埋了李家唯一的香火。
家里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活气,只剩下奶奶日日夜夜不休的咒骂和哭泣,咒骂对象主要是我,这个专克李家的扫把星。
她骂得对,但也不全对。
毕竟......
爷爷有个雷打不动的习惯,每逢农历三、六、九,就要去十里外的镇上集市喝酒,一壶散装白酒,一包猪头肉,就能吹嘘半天。
前世的时候,就是在他又一次醉醺醺揣着给宝根买的芝麻糖回来,掉进沟里摔断腿之后,家里没钱治,把我嫁给了邻村打死过两个老婆的老鳏夫换彩礼。
那天早上,雾还没散尽,爷爷扣着他那顶油乎乎的帽子,揣上皱巴巴的几毛钱,准备出门。他的脚步因为许久没沾酒而显得有些迫不及待。
奶奶坐在门槛上抹着眼泪,声音嘶哑:“早点回来......心里堵得慌......”
爷爷含糊地应了一声,目光扫过我时,瞬间变得阴厉:“看好家!别再出去惹祸!”
我低着头,轻声说道:“爷,路上小心点......后山那边,最近好像不太平。”
奶奶立刻尖叫起来:“闭上你的乌鸦嘴!嫌家里晦气还不够是不是?滚去剁猪草!”
爷爷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啐了一口就推门走了。
我站在原地,看着那背影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雾霭里。
村里的后山有狼,这不是传闻。
前几天邻村丢了羊,沟边发现了带毛的粪便。
消息像风一样吹遍附近村落,但大人们警告孩子别乱跑后,似乎也没太当真。因为日子总要过,酒也不能不喝。
我拿起墙角的柴刀和竹筐,像是要去后山砍柴。
但我走的不是平日里的路,而是绕了一条更陡峭的小道,爬到一处能俯瞰下方羊肠山路的陡坡上,躲在了浓密的灌木丛后面。
日头逐渐升高,雾气散了些。
我看到了爷爷的身影,在山路上晃荡着,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越来越靠近那片最茂密的松树林。
然后,我也看到了它们。
第2章
5.
几道矫健而沉默的影子,悄无声息地跟在了爷爷后面,绿油油的光点在树林阴影里闪烁着。
爷爷似乎毫无察觉。
我的心跳在那一瞬间快了少许,不是害怕,而是期待。
前世的时候,我拼着挨一顿毒打拦住了他。
结果呢?狼第二天吃了别人,他却骂我心思歹毒,咒他喝不成酒。那根曾被抽断的藤条,现在还在门后头放着呢。
下面的身影停住了,爷爷似乎终于听到了不寻常的动静,或者是闻到了风里带来的腥臊气。他猛地回过了头。
一声短促惊骇的叫声响了起来。
敏捷的影子猛地扑了上去!
惨叫声,狼嚎声,撕扯声,瞬间打破了山林的寂静,又很快低弱下去,变成一种令人牙酸的咀嚼声。
我静静地看着,手指紧紧抓着边上的一根木头,直到下面再无声息,那些灰影拖拽着什么东西消失在树林深处,我才慢慢地松开了手。
然后我背起竹筐,脚步沉稳的沿着原路下山,仿佛刚刚只是看了一场无关紧要的闹剧。
回到家时,日头已经偏西。
奶奶正在院子里急躁地转着圈:“死老头子!又喝马尿忘了时辰!......”
她看见我,立刻迁怒的骂道:“砍的柴呢?就知道偷懒!”
我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开始剁猪草。
菜刀落在木墩上,沉闷而又规律。
天都黑透了,爷爷还没回来。
奶奶开始真的着急了,骂骂咧咧地叫上父亲,点了火把出去找。
深夜的时候,他们回来了,带着一股浓重得洗不掉的血腥气。
父亲脸色惨白,裤腿都被露水打湿了。
奶奶是被搀回来的,眼神发直,嘴里反复在念叨:“......没了......就剩下......帽子......和......血......”
第二天天亮之后,村里组织人手上山,只是找回了一些破碎的衣物和零星的骨渣。
结论很清晰,爷爷是遭了狼害。
奶奶彻底垮了,躺在床上滴水不进,时而哭嚎时而咒骂,咒骂命运,咒骂狼,最后无一例外都会咒骂到我头上。
“都是你!李招娣!你个丧门星!克母克弟!现在又克死你爷爷!你怎么还不去死!你怎么不被狼叼了去!就该让你替你爷爷去死!”
我端着一碗能照见人影的米汤站在她床前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着,像是在哭泣。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在用力压制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笑声。
对啊,我怎么没被狼叼了去?
因为狼......只吃该死的人。
爷爷的头七还没过,奶奶就强撑着起来了。
她不能倒,她还得看着我这个“扫把星”,还得想办法给她儿子再张罗一门媳妇,好给李家续上香火。
她把所有的悲痛和怨毒,都变成了对我的折磨和对外界的尖刻。
村里人刚开始还同情她,后来也渐渐避之不及了。
她就像个一点就着的炮仗,只要谁在家门口多站一会儿,都能引来她一顿指桑骂槐。
冲突爆发在村口那棵大槐树下。
6.
几个长舌妇凑在一起闲聊着,不知怎么就说起了李家的惨事,声音低了点,眼神往我家方向飘了飘。
奶奶正好挎着篮子经过,看到之后立刻炸了,篮子一扔,叉着腰就骂上了,唾沫横飞,什么“烂了舌根的贱货”“不得好死”“生儿子没屁眼”,污言秽语倾泻而出。
那几个妇人也不是好惹的,尤其为首的王婶,男人在乡里当个小干部,平日蛮横惯了,哪受得了这个,当即对骂了起来。
场面顿时乱成一团。
我远远地看着,认出那王婶的女儿是我小学同学,一个很文静害羞的姑娘,叫小娟。
前世的时候,小娟偷偷找过我,红着眼圈求我:“招娣姐,你劝劝你奶奶吧,别老骂我妈了,我妈她......她最近心里不痛快,包里天天揣着把水果刀,说我爸在外头有人了,要拼命......我怕你奶奶真把她惹急了......”
那个时候我信了,拼死拦下奶奶不让她跟王婶起冲突,结果换来一顿痛骂和饿饭。
奶奶骂我更多了一条罪状:吃里扒外。
今天我不会再吃里扒外了。
我看着王婶被奶奶一句“管不住男人活该被甩”彻底戳了肺管子,脸涨成了猪肝色,胸口剧烈起伏。
奶奶见她噎住,越发得意,骂得更欢了,什么阴损挑什么骂。
我看见王婶的手突然伸进了随身挎着的布包里,整个人面相都变了。
就是现在。
我本该冲上去拉住奶奶的,像前世一样。
但这次我没有。
我甚至往后退了半步,躲在了看热闹的人群后面。
“我让你骂!老不死的毒妇!”王婶尖叫了一声,一道冷光就从布包里划了出来,直直捅向奶奶的心口!
一切发生得太快。
奶奶得意的表情僵在脸上,瞬间转为惊愕和痛苦。
她低头,看着戳进自己胸口的那把水果刀,似乎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人群静了一秒,然后立马炸开了!
尖叫声!奔跑声!呼喊声!又乱成了一团。
王婶随即拔出刀,血溅了出来,她也愣愣地看着,好像也被自己吓到了。
奶奶按着心口,软软地倒了下去,眼睛瞪得极大,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喉咙里发出只出不进的倒气声。
在那一片混乱中,没有人注意到我。
我静静地看着奶奶身下的血漫延开来,像一朵诡异绽放的红花。
她的手指微弱的抽搐着,最终归于沉寂。
王婶被抓走了,她男人到底有点关系,又是激愤杀人,因为村里人都证明是奶奶先辱骂攻击,最后被判了无期。
李家作为苦主,得到了一笔赔偿金,虽然不多,但足够我交好几年的学费。
父亲哆哆嗦嗦地接过那叠钞票,脸上先是悲痛,然后变成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
7.
奶奶的葬礼比爷爷和弟弟的更简单,几乎没什么人来。
晚上的时候,父亲守着那点钱喝闷酒,喝醉了就红着眼睛瞪我:“都是你!你个丧门星!要不是你克的......咱家怎么会......”
他抬手就要打我。
我没有躲,只是抬起眼,静静地看着他,声音没什么起伏:“爸,我没了,你就真什么都没了。打死我,谁给你做饭?谁给你洗衣?谁......给你养老?”
他的手僵在了半空。
是啊!老婆,儿子,爹,娘,都没了。
现在只剩下我和他,还有这点微薄的赔偿金。
他最终悻悻地放下了手,咕哝着骂了几句,继续灌他的酒。
我转身回到自己那间阴冷潮湿的杂物间,从炕席底下摸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我这几年偷偷砍柴、捡废品攒下的毛票。
这些还不够我远走高飞,不够我继续读书。
就算拿到奶奶的那笔赔偿金也远远不够。
所以......还差最后一步。
父亲开始变得疑神疑鬼,酗酒更凶了。
他守着那点钱,像守着命根子似的,但出去买酒时,又忍不住抠出一点去赌,输多赢少,回来就发脾气。
他开始频繁地打量着我,眼神浑浊而充满算计。
我出落得越来越像母亲年轻的时候,甚至更加水灵。
这似乎让他看到了另一条财路和养老的保障。
历史真是有意思,就算我重生了,就算我做了这么多事,却依然左右不了事情的发展。
那天,邻村那个老鳏夫还是来了我家。
他和父亲在屋里嘀咕了半天,桌上摆着几盒精致的点心和一条好烟。
我隔着门缝,看见父亲对着老鳏夫递过去的一个厚信封,眼睛亮了亮,搓着手,脸上挤出谄媚又犹豫的笑容。
“......就是......招娣还小......”父亲假意推脱道。
“不小了!十七了!老李哥,女人嘛,早点开枝散叶是正经!读那么多书有屁用!跟着我,保证吃香喝辣!”老鳏夫嗓门很大,唾沫横飞的说着,“过了门,我拿她当心肝肉疼!彩礼,这个数!”他又拍出了一叠。
父亲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因为他看到了养老的实感。
我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心脏在胸腔里一下下跳得又沉又冷。
来了,和前世一样。
无论我怎么做,都改变不了被他称斤论两卖出去的命运。
前世的时候,就是老鳏夫开着那辆二手面包车,我和爸妈一起坐在里面,和他一起去镇上买衣服。
车翻进了沟里,老鳏夫和我死了。
我的赔偿金,让李家过了几年“好日子”。
这辈子,这辆好车,该换个人坐了。
8.
父亲送走老鳏夫,把那个厚信封揣进贴身的衣兜里,脸上泛着红光,看我的眼神变得热切而笃定,仿佛我已经是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
“招娣啊,”他难得语气温和,“张老板......人不错,跟了他,你以后就享福了......”
我没说话,只是低着头,摆出逆来顺受的样子。
几天后,老鳏夫又来了,这次是开着他那辆擦得锃亮、实则破旧不堪的面包车,说要带我和父亲去镇上“下馆子”,“买新衣裳”。
父亲搓着手,兴奋又有些局促,催我换上干净的衣服。
我磨磨蹭蹭地跟着他们走到车边。
老鳏夫拉开车门,一股劣质烟草和皮革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
他得意地拍着方向盘:“怎么样?新买的!以后就是咱家的了!”
父亲讪笑着,弯腰正要往后面钻。
“爸。”我轻轻叫了一声。
父亲回头看向我。
我站在车边,脸上带着一丝怯生生的表情:“爸......我、我有点晕车,坐前面怕不舒服......能不能......和你换换?你坐前面,我坐后面行吗?”
老鳏夫闻言嘿嘿一笑:“老李哥,你看闺女多懂事,怕吐我车上哩!后面颠,你坐前面正好,咱哥俩唠唠嗑!”
父亲显然不想拂了财神爷的兴致,又觉得坐前面确实更有面子,只犹豫了一瞬,便爽快地答应了:“成!我坐前面!招娣你坐后面去,稳当点!”
然后就钻进了副驾驶,还新奇地摸了摸前面的台子。
我低着头,拉开后车门坐了进去。
车子摇摇晃晃地驶上了通往镇上的黄土路。路两边是高高的庄稼地,玉米秆子已经长得很高了,绿油油的一片。
老鳏夫一边开车,一边和父亲吹嘘他在城里的“见识”。父亲在一旁附和着,笑声干巴巴的。
我靠在车窗边,看着外面飞速掠过的田野。
前面是一个急弯,路边歪歪扭扭立着一个“慢”字的警示牌,字迹早已模糊不清。
弯道另一边,突然响起拖拉机的轰鸣声,声音很大,来得极快。
老鳏夫显然慌了,骂了句脏话猛打方向盘,脚下似乎还想踩刹车,却错踩在了油门上!
破面包车发出一声嘶哑的咆哮,猛地向前一窜,直接冲出了路面,朝着路旁深陡的排水沟栽了下去!
顿时感觉天旋地转。
剧烈的撞击声,玻璃碎裂声,男人的惊叫声,瞬间充斥了整个世界。
我被惯性狠狠抛起,又摔回座椅上,额角不知道撞在了哪里,血立刻流了下来,模糊了一边视线。
混乱和剧痛中,我听见前面传来更加凄厉的惨嚎。是父亲和老鳏夫的声音扭在一起,然后很快,老鳏夫的声音戛然而止。
父亲的惨哼也越来越弱。
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世界安静下来,只剩下车辆部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以及一股浓烈的汽油味和血腥味混合在一起,钻进鼻腔。
我动了动胳膊腿,除了额角的伤和浑身被撞击的疼痛,似乎没有大碍。后车厢的空间变形没那么严重。
我艰难地踹开有些变形的车门,挣扎着爬了出去。
阳光重新照在身上,感觉有些晃眼。
面包车已经彻底扭曲变形,像一团被揉烂的锡纸。驾驶室和副驾驶的位置,挤压得最厉害,几乎扁了。
暗红色的血,正从缝隙里一滴一滴渗出来。
9.
老鳏夫歪着头,瞪着眼,满脸是碎玻璃渣,已经没了气息。
父亲被卡在副驾驶里,胸口塌下去一大块,嘴里还在往外冒血泡,眼睛半睁着。
看到我,手指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像是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我走过去蹲在倾覆的车旁,平静地注视着他。
血沫子在他嘴角越聚越多。
我的影子,落在他逐渐涣散的瞳孔里。
“爸,”我声音不大,却清晰无比,“你看,坐后面,果然稳当点。”
他眼睛猛地瞪大了一瞬,死死地盯住我。
然后,头一歪,彻底没了声息。
远处传来了村民的惊呼声和奔跑声。
我抬手抹去糊住眼睛的血,然后踉跄着退开几步,脸上迅速酝酿出惊惶的表情,朝着来人方向,带着哭腔颤声喊道:
“救命......救命啊!出车祸了!我爸......我爸他们......”
村民的脚步声和惊呼声越来越近。
“招娣!招娣你没事吧?”
“我的老天爷!车咋成这样了!”
“快!快看看人怎么样!”
几个人手忙脚乱地冲下沟,试图抬起那团扭曲的铁皮。
我身子一软,瘫坐在了地上,捂住脸肩膀剧烈抖动起来。
“没气了......老鳏夫没气了!”
“李老四......李老四也......”
有人探了父亲的鼻息,沉重地宣布他的死亡。
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响起。
然后更多的目光投向我,混杂着怜悯和对“扫把星”的畏惧。
“招娣,这......这到底是咋回事啊?”村支书拨开人群走过来,眉头拧成疙瘩,看看惨状,又看看我。
我抬起头,泪水和血水糊了满脸,声音破碎不堪:“......不知道......我就坐在后面......突然......突然车就飞出去了......张叔......张叔好像踩错了......爸......爸他......”
我哽咽得说不出话,只是用手指着那辆破车,浑身都在抖着。
现场痕迹太明显了。
一个急弯,错踩油门的痕迹犁进土里,拖拉机的轮胎印子还新鲜着。一个喝多了的司机,一个破车,一场意外,合情合理。
没人会怀疑一个刚刚同时失去父亲和“未婚夫”并且头破血流的小姑娘。
“造孽啊......”有人叹息。
“赶紧的,把人弄出来!报警!叫乡里来人了!”
“招娣这伤得赶紧包一下!”
混乱中我被搀扶到路边坐下,有个大娘拿来干净的布条给我按着额头的伤口。
我顺从地低着头,任由他们摆布,嘴里偶尔溢出几声痛苦的抽噎。
眼睛却透过泪光和血光的遮蔽,冷冷地看着沟里那两具逐渐僵硬的尸体被村民像拖死狗一样,艰难地从铁皮废墟里往外拽。
父亲的一条胳膊以怪异的角度扭着,软塌塌地垂下来。老鳏夫的脑袋耷拉着,脖子似乎断了。
真好,比前世我的死相,好看多了。
10.
赔偿事宜来得很快。
老鳏夫那边没什么近亲,几个远房亲戚过来,盯着那点赔偿金,吵吵嚷嚷,最后拿钱走人,屁都没多放一个。
父亲的死亡赔偿,主要是老鳏夫那辆车保险赔的一点,加上他家亲戚吐出来的一部分,还有村里一点抚恤,七拼八凑,也是一笔不算小的数目,比奶奶那笔多得多。
钱再一次送到了我手上。
这次,是村支书亲自递过来的,用一个厚厚的信封装着。
“招娣啊,以后......就你一个人了,这钱你拿好,谁也別告诉,留着以后......找个好人家......”支书的话说得艰难,眼神里带着同情,还有一丝甩脱麻烦的轻松。
我接过信封,手指微微颤抖,不是激动,是嫌脏。
这钱,沾着我前世今生的血和命。
“谢谢支书伯伯。”我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
我没有立刻离开。
戏,得做全套。
我拖着“虚弱”的身体,给父亲办了最后一场丧事,比爷爷和奶奶的稍微像样点,毕竟我刚拿了抚恤,表面功夫得做。
请了吹鼓手,买了口薄棺,披麻戴孝,哭得几次“晕厥”过去,被邻居大娘掐着人中救醒。
村里人看着,无不唏嘘。
“老李家这是造了什么孽…”
“就剩招娣一个丫头了,以后可咋办......”
“克亲是厉害了点,但也是真可怜......”
听着这些议论,我跪在灵堂前,往火盆里一张张丢着纸钱。
爸,路费给你烧足了,下面遇见妈、爷爷、奶奶、还有你的宝贝儿子,记得替我问好。
告诉他们我很好,还会越来越好。
丧事办完后,我关起了门,彻底清净了。
真正的李招娣,在这个世界上,终于只剩下我一个了。
我拿出藏好的所有积蓄,包括奶奶的赔偿金、父亲这次的钱,还有我这些年偷偷攒下的那几沓票子。
我把它们仔细分装好,缝进贴身的衣袋里。
然后,我拿出以前拍的照片。照片上的女孩眼神怯懦,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畏缩。
那不是我,是前世的李招娣。
我把它和这个家里所有关于我的痕迹,一起扔进了灶膛。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背上背包,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吞噬了我两辈子的院子。
没有丝毫留恋,转身走向村口等待最早的班车。
发动机轰鸣着,载着我驶离这片埋葬了我所有噩梦的土地。
车窗外的景色飞速后退,麦田,村庄,远山......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终点站是县城汽车站。
我下车后没有停留,直接去买了一张去往南方一个大城市的火车票。
那是我偷偷在老师办公室报纸上看到过无数次的城市,据说那里机会很多,没人认识你,也没人在意你的过去。
火车开动了,哐当,哐当,越来越快。
我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平原、山川、河流,看着这个庞大而陌生的世界在眼前展开。
额角的伤口已经结痂,微微发痒。
我从背包里掏出一张折叠得很仔细的纸,那是一张从旧报纸上小心剪下来的招生简章,印着一所职业学校的名字,有计算机,有外语,有所有能让我换个活法的东西。
我把简章摊在腿上,手指轻轻拂过那些上面的字。
“李招娣,已经死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道,声音清晰而冷静。
“从今天起,你是李昭。”
昭,日光,光明。
火车呼啸着,穿山越岭,奔向它该去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