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5.
几道矫健而沉默的影子,悄无声息地跟在了爷爷后面,绿油油的光点在树林阴影里闪烁着。
爷爷似乎毫无察觉。
我的心跳在那一瞬间快了少许,不是害怕,而是期待。
前世的时候,我拼着挨一顿毒打拦住了他。
结果呢?狼第二天吃了别人,他却骂我心思歹毒,咒他喝不成酒。那根曾被抽断的藤条,现在还在门后头放着呢。
下面的身影停住了,爷爷似乎终于听到了不寻常的动静,或者是闻到了风里带来的腥臊气。他猛地回过了头。
一声短促惊骇的叫声响了起来。
敏捷的影子猛地扑了上去!
惨叫声,狼嚎声,撕扯声,瞬间打破了山林的寂静,又很快低弱下去,变成一种令人牙酸的咀嚼声。
我静静地看着,手指紧紧抓着边上的一根木头,直到下面再无声息,那些灰影拖拽着什么东西消失在树林深处,我才慢慢地松开了手。
然后我背起竹筐,脚步沉稳的沿着原路下山,仿佛刚刚只是看了一场无关紧要的闹剧。
回到家时,日头已经偏西。
奶奶正在院子里急躁地转着圈:“死老头子!又喝马尿忘了时辰!......”
她看见我,立刻迁怒的骂道:“砍的柴呢?就知道偷懒!”
我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开始剁猪草。
菜刀落在木墩上,沉闷而又规律。
天都黑透了,爷爷还没回来。
奶奶开始真的着急了,骂骂咧咧地叫上父亲,点了火把出去找。
深夜的时候,他们回来了,带着一股浓重得洗不掉的血腥气。
父亲脸色惨白,裤腿都被露水打湿了。
奶奶是被搀回来的,眼神发直,嘴里反复在念叨:“......没了......就剩下......帽子......和......血......”
第二天天亮之后,村里组织人手上山,只是找回了一些破碎的衣物和零星的骨渣。
结论很清晰,爷爷是遭了狼害。
奶奶彻底垮了,躺在床上滴水不进,时而哭嚎时而咒骂,咒骂命运,咒骂狼,最后无一例外都会咒骂到我头上。
“都是你!李招娣!你个丧门星!克母克弟!现在又克死你爷爷!你怎么还不去死!你怎么不被狼叼了去!就该让你替你爷爷去死!”
我端着一碗能照见人影的米汤站在她床前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着,像是在哭泣。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在用力压制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笑声。
对啊,我怎么没被狼叼了去?
因为狼......只吃该死的人。
爷爷的头七还没过,奶奶就强撑着起来了。
她不能倒,她还得看着我这个“扫把星”,还得想办法给她儿子再张罗一门媳妇,好给李家续上香火。
她把所有的悲痛和怨毒,都变成了对我的折磨和对外界的尖刻。
村里人刚开始还同情她,后来也渐渐避之不及了。
她就像个一点就着的炮仗,只要谁在家门口多站一会儿,都能引来她一顿指桑骂槐。
冲突爆发在村口那棵大槐树下。
6.
几个长舌妇凑在一起闲聊着,不知怎么就说起了李家的惨事,声音低了点,眼神往我家方向飘了飘。
奶奶正好挎着篮子经过,看到之后立刻炸了,篮子一扔,叉着腰就骂上了,唾沫横飞,什么“烂了舌根的贱货”“不得好死”“生儿子没屁眼”,污言秽语倾泻而出。
那几个妇人也不是好惹的,尤其为首的王婶,男人在乡里当个小干部,平日蛮横惯了,哪受得了这个,当即对骂了起来。
场面顿时乱成一团。
我远远地看着,认出那王婶的女儿是我小学同学,一个很文静害羞的姑娘,叫小娟。
前世的时候,小娟偷偷找过我,红着眼圈求我:“招娣姐,你劝劝你奶奶吧,别老骂我妈了,我妈她......她最近心里不痛快,包里天天揣着把水果刀,说我爸在外头有人了,要拼命......我怕你奶奶真把她惹急了......”
那个时候我信了,拼死拦下奶奶不让她跟王婶起冲突,结果换来一顿痛骂和饿饭。
奶奶骂我更多了一条罪状:吃里扒外。
今天我不会再吃里扒外了。
我看着王婶被奶奶一句“管不住男人活该被甩”彻底戳了肺管子,脸涨成了猪肝色,胸口剧烈起伏。
奶奶见她噎住,越发得意,骂得更欢了,什么阴损挑什么骂。
我看见王婶的手突然伸进了随身挎着的布包里,整个人面相都变了。
就是现在。
我本该冲上去拉住奶奶的,像前世一样。
但这次我没有。
我甚至往后退了半步,躲在了看热闹的人群后面。
“我让你骂!老不死的毒妇!”王婶尖叫了一声,一道冷光就从布包里划了出来,直直捅向奶奶的心口!
一切发生得太快。
奶奶得意的表情僵在脸上,瞬间转为惊愕和痛苦。
她低头,看着戳进自己胸口的那把水果刀,似乎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人群静了一秒,然后立马炸开了!
尖叫声!奔跑声!呼喊声!又乱成了一团。
王婶随即拔出刀,血溅了出来,她也愣愣地看着,好像也被自己吓到了。
奶奶按着心口,软软地倒了下去,眼睛瞪得极大,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喉咙里发出只出不进的倒气声。
在那一片混乱中,没有人注意到我。
我静静地看着奶奶身下的血漫延开来,像一朵诡异绽放的红花。
她的手指微弱的抽搐着,最终归于沉寂。
王婶被抓走了,她男人到底有点关系,又是激愤杀人,因为村里人都证明是奶奶先辱骂攻击,最后被判了无期。
李家作为苦主,得到了一笔赔偿金,虽然不多,但足够我交好几年的学费。
父亲哆哆嗦嗦地接过那叠钞票,脸上先是悲痛,然后变成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
7.
奶奶的葬礼比爷爷和弟弟的更简单,几乎没什么人来。
晚上的时候,父亲守着那点钱喝闷酒,喝醉了就红着眼睛瞪我:“都是你!你个丧门星!要不是你克的......咱家怎么会......”
他抬手就要打我。
我没有躲,只是抬起眼,静静地看着他,声音没什么起伏:“爸,我没了,你就真什么都没了。打死我,谁给你做饭?谁给你洗衣?谁......给你养老?”
他的手僵在了半空。
是啊!老婆,儿子,爹,娘,都没了。
现在只剩下我和他,还有这点微薄的赔偿金。
他最终悻悻地放下了手,咕哝着骂了几句,继续灌他的酒。
我转身回到自己那间阴冷潮湿的杂物间,从炕席底下摸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我这几年偷偷砍柴、捡废品攒下的毛票。
这些还不够我远走高飞,不够我继续读书。
就算拿到奶奶的那笔赔偿金也远远不够。
所以......还差最后一步。
父亲开始变得疑神疑鬼,酗酒更凶了。
他守着那点钱,像守着命根子似的,但出去买酒时,又忍不住抠出一点去赌,输多赢少,回来就发脾气。
他开始频繁地打量着我,眼神浑浊而充满算计。
我出落得越来越像母亲年轻的时候,甚至更加水灵。
这似乎让他看到了另一条财路和养老的保障。
历史真是有意思,就算我重生了,就算我做了这么多事,却依然左右不了事情的发展。
那天,邻村那个老鳏夫还是来了我家。
他和父亲在屋里嘀咕了半天,桌上摆着几盒精致的点心和一条好烟。
我隔着门缝,看见父亲对着老鳏夫递过去的一个厚信封,眼睛亮了亮,搓着手,脸上挤出谄媚又犹豫的笑容。
“......就是......招娣还小......”父亲假意推脱道。
“不小了!十七了!老李哥,女人嘛,早点开枝散叶是正经!读那么多书有屁用!跟着我,保证吃香喝辣!”老鳏夫嗓门很大,唾沫横飞的说着,“过了门,我拿她当心肝肉疼!彩礼,这个数!”他又拍出了一叠。
父亲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因为他看到了养老的实感。
我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心脏在胸腔里一下下跳得又沉又冷。
来了,和前世一样。
无论我怎么做,都改变不了被他称斤论两卖出去的命运。
前世的时候,就是老鳏夫开着那辆二手面包车,我和爸妈一起坐在里面,和他一起去镇上买衣服。
车翻进了沟里,老鳏夫和我死了。
我的赔偿金,让李家过了几年“好日子”。
这辈子,这辆好车,该换个人坐了。
8.
父亲送走老鳏夫,把那个厚信封揣进贴身的衣兜里,脸上泛着红光,看我的眼神变得热切而笃定,仿佛我已经是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
“招娣啊,”他难得语气温和,“张老板......人不错,跟了他,你以后就享福了......”
我没说话,只是低着头,摆出逆来顺受的样子。
几天后,老鳏夫又来了,这次是开着他那辆擦得锃亮、实则破旧不堪的面包车,说要带我和父亲去镇上“下馆子”,“买新衣裳”。
父亲搓着手,兴奋又有些局促,催我换上干净的衣服。
我磨磨蹭蹭地跟着他们走到车边。
老鳏夫拉开车门,一股劣质烟草和皮革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
他得意地拍着方向盘:“怎么样?新买的!以后就是咱家的了!”
父亲讪笑着,弯腰正要往后面钻。
“爸。”我轻轻叫了一声。
父亲回头看向我。
我站在车边,脸上带着一丝怯生生的表情:“爸......我、我有点晕车,坐前面怕不舒服......能不能......和你换换?你坐前面,我坐后面行吗?”
老鳏夫闻言嘿嘿一笑:“老李哥,你看闺女多懂事,怕吐我车上哩!后面颠,你坐前面正好,咱哥俩唠唠嗑!”
父亲显然不想拂了财神爷的兴致,又觉得坐前面确实更有面子,只犹豫了一瞬,便爽快地答应了:“成!我坐前面!招娣你坐后面去,稳当点!”
然后就钻进了副驾驶,还新奇地摸了摸前面的台子。
我低着头,拉开后车门坐了进去。
车子摇摇晃晃地驶上了通往镇上的黄土路。路两边是高高的庄稼地,玉米秆子已经长得很高了,绿油油的一片。
老鳏夫一边开车,一边和父亲吹嘘他在城里的“见识”。父亲在一旁附和着,笑声干巴巴的。
我靠在车窗边,看着外面飞速掠过的田野。
前面是一个急弯,路边歪歪扭扭立着一个“慢”字的警示牌,字迹早已模糊不清。
弯道另一边,突然响起拖拉机的轰鸣声,声音很大,来得极快。
老鳏夫显然慌了,骂了句脏话猛打方向盘,脚下似乎还想踩刹车,却错踩在了油门上!
破面包车发出一声嘶哑的咆哮,猛地向前一窜,直接冲出了路面,朝着路旁深陡的排水沟栽了下去!
顿时感觉天旋地转。
剧烈的撞击声,玻璃碎裂声,男人的惊叫声,瞬间充斥了整个世界。
我被惯性狠狠抛起,又摔回座椅上,额角不知道撞在了哪里,血立刻流了下来,模糊了一边视线。
混乱和剧痛中,我听见前面传来更加凄厉的惨嚎。是父亲和老鳏夫的声音扭在一起,然后很快,老鳏夫的声音戛然而止。
父亲的惨哼也越来越弱。
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世界安静下来,只剩下车辆部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以及一股浓烈的汽油味和血腥味混合在一起,钻进鼻腔。
我动了动胳膊腿,除了额角的伤和浑身被撞击的疼痛,似乎没有大碍。后车厢的空间变形没那么严重。
我艰难地踹开有些变形的车门,挣扎着爬了出去。
阳光重新照在身上,感觉有些晃眼。
面包车已经彻底扭曲变形,像一团被揉烂的锡纸。驾驶室和副驾驶的位置,挤压得最厉害,几乎扁了。
暗红色的血,正从缝隙里一滴一滴渗出来。
9.
老鳏夫歪着头,瞪着眼,满脸是碎玻璃渣,已经没了气息。
父亲被卡在副驾驶里,胸口塌下去一大块,嘴里还在往外冒血泡,眼睛半睁着。
看到我,手指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像是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我走过去蹲在倾覆的车旁,平静地注视着他。
血沫子在他嘴角越聚越多。
我的影子,落在他逐渐涣散的瞳孔里。
“爸,”我声音不大,却清晰无比,“你看,坐后面,果然稳当点。”
他眼睛猛地瞪大了一瞬,死死地盯住我。
然后,头一歪,彻底没了声息。
远处传来了村民的惊呼声和奔跑声。
我抬手抹去糊住眼睛的血,然后踉跄着退开几步,脸上迅速酝酿出惊惶的表情,朝着来人方向,带着哭腔颤声喊道:
“救命......救命啊!出车祸了!我爸......我爸他们......”
村民的脚步声和惊呼声越来越近。
“招娣!招娣你没事吧?”
“我的老天爷!车咋成这样了!”
“快!快看看人怎么样!”
几个人手忙脚乱地冲下沟,试图抬起那团扭曲的铁皮。
我身子一软,瘫坐在了地上,捂住脸肩膀剧烈抖动起来。
“没气了......老鳏夫没气了!”
“李老四......李老四也......”
有人探了父亲的鼻息,沉重地宣布他的死亡。
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响起。
然后更多的目光投向我,混杂着怜悯和对“扫把星”的畏惧。
“招娣,这......这到底是咋回事啊?”村支书拨开人群走过来,眉头拧成疙瘩,看看惨状,又看看我。
我抬起头,泪水和血水糊了满脸,声音破碎不堪:“......不知道......我就坐在后面......突然......突然车就飞出去了......张叔......张叔好像踩错了......爸......爸他......”
我哽咽得说不出话,只是用手指着那辆破车,浑身都在抖着。
现场痕迹太明显了。
一个急弯,错踩油门的痕迹犁进土里,拖拉机的轮胎印子还新鲜着。一个喝多了的司机,一个破车,一场意外,合情合理。
没人会怀疑一个刚刚同时失去父亲和“未婚夫”并且头破血流的小姑娘。
“造孽啊......”有人叹息。
“赶紧的,把人弄出来!报警!叫乡里来人了!”
“招娣这伤得赶紧包一下!”
混乱中我被搀扶到路边坐下,有个大娘拿来干净的布条给我按着额头的伤口。
我顺从地低着头,任由他们摆布,嘴里偶尔溢出几声痛苦的抽噎。
眼睛却透过泪光和血光的遮蔽,冷冷地看着沟里那两具逐渐僵硬的尸体被村民像拖死狗一样,艰难地从铁皮废墟里往外拽。
父亲的一条胳膊以怪异的角度扭着,软塌塌地垂下来。老鳏夫的脑袋耷拉着,脖子似乎断了。
真好,比前世我的死相,好看多了。
10.
赔偿事宜来得很快。
老鳏夫那边没什么近亲,几个远房亲戚过来,盯着那点赔偿金,吵吵嚷嚷,最后拿钱走人,屁都没多放一个。
父亲的死亡赔偿,主要是老鳏夫那辆车保险赔的一点,加上他家亲戚吐出来的一部分,还有村里一点抚恤,七拼八凑,也是一笔不算小的数目,比奶奶那笔多得多。
钱再一次送到了我手上。
这次,是村支书亲自递过来的,用一个厚厚的信封装着。
“招娣啊,以后......就你一个人了,这钱你拿好,谁也別告诉,留着以后......找个好人家......”支书的话说得艰难,眼神里带着同情,还有一丝甩脱麻烦的轻松。
我接过信封,手指微微颤抖,不是激动,是嫌脏。
这钱,沾着我前世今生的血和命。
“谢谢支书伯伯。”我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
我没有立刻离开。
戏,得做全套。
我拖着“虚弱”的身体,给父亲办了最后一场丧事,比爷爷和奶奶的稍微像样点,毕竟我刚拿了抚恤,表面功夫得做。
请了吹鼓手,买了口薄棺,披麻戴孝,哭得几次“晕厥”过去,被邻居大娘掐着人中救醒。
村里人看着,无不唏嘘。
“老李家这是造了什么孽…”
“就剩招娣一个丫头了,以后可咋办......”
“克亲是厉害了点,但也是真可怜......”
听着这些议论,我跪在灵堂前,往火盆里一张张丢着纸钱。
爸,路费给你烧足了,下面遇见妈、爷爷、奶奶、还有你的宝贝儿子,记得替我问好。
告诉他们我很好,还会越来越好。
丧事办完后,我关起了门,彻底清净了。
真正的李招娣,在这个世界上,终于只剩下我一个了。
我拿出藏好的所有积蓄,包括奶奶的赔偿金、父亲这次的钱,还有我这些年偷偷攒下的那几沓票子。
我把它们仔细分装好,缝进贴身的衣袋里。
然后,我拿出以前拍的照片。照片上的女孩眼神怯懦,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畏缩。
那不是我,是前世的李招娣。
我把它和这个家里所有关于我的痕迹,一起扔进了灶膛。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背上背包,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吞噬了我两辈子的院子。
没有丝毫留恋,转身走向村口等待最早的班车。
发动机轰鸣着,载着我驶离这片埋葬了我所有噩梦的土地。
车窗外的景色飞速后退,麦田,村庄,远山......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终点站是县城汽车站。
我下车后没有停留,直接去买了一张去往南方一个大城市的火车票。
那是我偷偷在老师办公室报纸上看到过无数次的城市,据说那里机会很多,没人认识你,也没人在意你的过去。
火车开动了,哐当,哐当,越来越快。
我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平原、山川、河流,看着这个庞大而陌生的世界在眼前展开。
额角的伤口已经结痂,微微发痒。
我从背包里掏出一张折叠得很仔细的纸,那是一张从旧报纸上小心剪下来的招生简章,印着一所职业学校的名字,有计算机,有外语,有所有能让我换个活法的东西。
我把简章摊在腿上,手指轻轻拂过那些上面的字。
“李招娣,已经死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道,声音清晰而冷静。
“从今天起,你是李昭。”
昭,日光,光明。
火车呼啸着,穿山越岭,奔向它该去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