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纪检办公室的门厚重而冰冷,隔绝了外面走廊所有的声音。空气里弥漫着陈旧纸张和消毒水混合的沉闷气味,还有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抑。日光灯管发出惨白的光线,均匀地洒在光秃秃的墙壁、一张宽大的办公桌和对面两张冰冷的金属椅子上,没有一丝暖意。

苏河坐在其中一张椅子上,背脊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对面,坐着纪检办公室的副主任刘国栋,一个五十多岁、头发稀疏、表情永远像是戴着一层面具的男人。刘国栋慢条斯理地翻看着摊在桌面上的几份文件,正是公告栏上举报信的打印件,旁边还放着几张放大的、角度刁钻的手术照片。

"苏河医生,"刘国栋终于抬起头,声音平淡得像是在念一份药品说明书,眼神却像探照灯一样在苏河脸上扫视,"这些材料,想必你也看到了。举报人陈述得很详细,照片......也很直观。指控非常严重,说你为了争抢主刀功劳,在陈志远主任操作的关键时刻故意制造混乱,强行介入,导致患者大出血,生命垂危。这种行为,不仅严重违反了手术室的规程,更直接威胁到了患者的生命安全,性质极其恶劣。"

他顿了顿,拿起一张照片,特意指了指苏河推开陈志远、伸手按压的那个瞬间抓拍:"这个动作,看起来确实......不太友好。手术台上,每一秒都关乎生死,任何未经协调的粗暴干预,都可能带来灾难性后果。苏医生,你是资深专家,这个道理应该比任何人都懂。"

苏河的下颌线绷紧,胸腔里那股冰冷的怒火在刘国栋毫无温度的话语下非但没有熄灭,反而烧得更旺。他强迫自己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声音低沉却清晰地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

"刘主任,指控与事实完全相反。手术录像全程记录,可以证明一切。是陈志远主任操作失误,镊子戳破了肺动脉分支,导致大出血。当时情况危急,血压骤降,患者随时可能死亡。我作为第一助手,推开他并立即止血,是职责所在,是挽救生命的唯一选择!所谓的'故意制造混乱'、'争抢功劳',是无稽之谈!手术室的麻醉师、护士、所有在场人员,都可以作证!"

"作证?"刘国栋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下撇了一下,带着一种洞悉一切般的、近乎嘲弄的冷静,"苏医生,人是会说话的动物。立场不同,看到的'事实'自然也不同。你说他们能证明你的清白,那为什么举报信会出现在公告栏上?而且是'一群有良知和愤怒的医务工作者'?难道整个手术团队都集体失明了?还是说......唯独你苏医生一个人,看到了所谓的‘真相’?"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更加锐利,带着一种审视犯人的压迫感:"至于手术录像......设备偶尔也会出现技术故障,或者某些关键片段......因为不可抗力丢失,这在医院里,也不是没有先例。重要的是,现在举报材料指向性非常明确,社会影响极其恶劣。院领导高度重视,要求我们务必查清事实,给全院职工,也给社会一个交代。"

"所以,"苏河的声音冷得像冰,"在没有查清'事实'之前,我的停职决定,就是院领导给我的'交代'?"

"这是必要的程序!"刘国栋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暂停你的临床工作,是为了避免可能的干扰,也是为了保护患者!在调查结论出来之前,你不得进入任何手术区域,不得接触任何与那台心肺移植手术相关的病历资料,不得以医院医生的身份进行任何诊疗活动!这是命令!"

"保护患者?"苏河几乎要冷笑出声,他猛地站起身,金属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刘主任,昨天躺在手术台上那个差点死掉的患者,如果不是我'粗!暴!介!入!',他现在已经在停尸房了!保护?你们保护的是谁?!"

刘国栋的脸色沉了下来,眼神冰冷:"苏河医生!注意你的态度!这里是纪检谈话,不是你的手术室!情绪化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你的停职通知已经正式下发到科室。现在,请你回去,等待进一步调查通知。"

紧接着,他加重了语气,每一个字都砸在地上:"明天上午九点,院委会将就此事召开专项听证会。你必须准时到场。记住,在此期间,保持通讯畅通,未经允许,不得离院!"

最后几个字,带着赤裸裸的警告意味。

苏河死死地盯着刘国栋那张毫无表情的脸,胸膛剧烈起伏着。愤怒、屈辱、还有一股深沉的无力感,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心脏,越收越紧。他最终什么也没再说,猛地转身,拉开门,大步走了出去。沉重的门在他身后"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那间令人窒息的办公室,却关不住那股如影随形的冰冷和污浊。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心胸外科的。走廊里原本熟悉的消毒水气味,此刻闻起来都带着一种异样的、令人作呕的讽刺。同事们远远看到他,眼神瞬间变得复杂而闪躲,有的带着同情,有的则是毫不掩饰的惊疑和疏远,仿佛他身上沾染了某种可怕的瘟疫。那些压低了的议论声,如同细小的毒虫,拼命往他耳朵里钻。

"......真停职了?"

"公告都贴了,还能有假?啧啧,没想到苏医生是这样的人......"

"争功抢到手术台上去了?这也太......"

"嘘!小声点,他过来了......"

苏河目不斜视,挺直脊背,像一柄被强行压弯却不肯折断的钢刀,径直穿过这片无声的、充满异样目光的荆棘地,走向自己的办公室。

办公室的门虚掩着。他推开门,里面空无一人。属于他的办公桌依旧整洁,病历夹摆放有序,但桌面正中央,一张盖着鲜红医院公章的通知单,如同一个丑陋的疮疤,刺眼地躺在那里。

停职通知。

白纸黑字,冰冷无情。

他走到桌前,手指拂过那张纸,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到全身。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压得很低,一如他此刻的心情。他拉开椅子坐下,巨大的疲惫感和一种深入骨髓的荒谬感将他淹没。他救了一个人,却因此被钉在了耻辱柱上。那个真正差点害死患者的人,此刻大概正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受害者"的待遇。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再次震动起来,打破了死寂。

还是那个陌生的号码。

苏河的心猛地一缩,几乎是立刻掏出手机。屏幕上,新的短信内容跳了出来,比上一条更短,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瞬间劈开了他所有的困惑和愤怒:

> 听证会陷阱已布好。证据,在旧档案室,B区17柜,底层。

短信戛然而止,没有署名,没有解释。像是一个幽灵,在黑暗的角落里投下了一颗微弱的、却足以指明方向的星火。

"听证会陷阱?证据?旧档案室?"苏河死死盯着屏幕上的每一个字,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那个关于"三年前仁济医院失败肺移植"的疑问尚未解开,这条短信又带来了新的谜团和指向!这个匿名的发送者,到底是谁?他/她怎么知道即将召开听证会?他/她指的"陷阱"是什么?B区17柜底层,又藏着什么能颠覆眼前局面的东西?

一股强烈的冲动驱使着他立刻起身。旧档案室在医院最偏僻的西北角,一栋独立的老旧小楼里,平时除了定期整理档案的行政人员,几乎无人踏足。那里,是医院记忆尘封的角落,也最适合隐藏一些......不想被人轻易发现的东西。

他不再犹豫,迅速将手机揣回口袋,拉开门,快步走了出去。走廊里依旧有目光追随,但他此刻已无暇顾及。他的目标只有一个------旧档案室。

档案室所在的灰色小楼爬满了枯萎的藤蔓,在阴沉的天色下显得格外荒凉破败。沉重的木门推开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一股浓烈的、混合着灰尘、霉菌和旧纸张腐朽气味的空气扑面而来,呛得人几乎窒息。光线昏暗,只有几扇高而小的窗户透进惨淡的天光,勉强照亮一排排深绿色铁皮档案柜,柜体锈迹斑斑,如同沉默的巨人,矗立在尘埃弥漫的阴影里。

空气凝滞得如同固体,只有苏河自己的脚步声在空旷寂静中回荡,每一步都激起细小的尘埃,在微弱的光束中飞舞。他按照短信指示,找到了标着"B区"的通道,一排排柜体在昏暗的光线下延伸向深处。数字标记在柜体侧面,字迹模糊。他放慢脚步,屏住呼吸,目光锐利地扫过。

16... 17!

B区17柜。它静静地立在角落,比周围的柜子显得更加陈旧,暗绿色的漆皮有些剥落,露出底下暗红的锈迹。柜门把手上,灰尘积了厚厚一层。

苏河的心跳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他伸出手,手指触碰到冰冷的、布满灰尘的金属把手,用力一拉------

纹丝不动。

一把沉重的、样式老旧的黄铜挂锁,牢牢地锁住了两扇柜门。锁身冰冷,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暗的光泽,像一只紧闭的、充满嘲弄的眼睛。

被锁住了!

一股巨大的失望和焦躁瞬间攫住了苏河。他下意识地用力拽了拽锁链,只发出沉闷的金属摩擦声,在死寂的档案室里显得格外刺耳。怎么办?短信只说了位置,没提钥匙!硬撬?动静太大,而且这种老式档案柜的锁异常坚固。找管理员?他现在的身份,任何异常的举动都可能引来不必要的关注,甚至打草惊蛇。

就在他盯着那把顽固的铜锁,思绪飞转、一筹莫展之际,一阵极其轻微的、几不可闻的脚步声,如同幽灵般,从档案室深处某个堆满废弃桌椅的黑暗角落传来!

苏河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猛地转身,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射向声音来源的方向!

"谁?!"他低喝出声,声音在空旷的室内激起回音。

脚步声停了。

死一般的寂静重新笼罩下来,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令人心悸。昏暗的光线下,只有尘埃在无声地飘浮。那个角落堆叠的杂物投下浓重扭曲的阴影,仿佛潜藏着无数双窥视的眼睛。

苏河站在原地,全身的感官都提升到了极致,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他死死盯着那片阴影,仿佛要将它刺穿。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拉得无比漫长。

终于,就在苏河几乎要怀疑刚才那声响动只是自己幻听时,阴影的边缘,极其缓慢地、无声地滑落了一样东西。

一个小小的、方形的物体,从一张废弃木桌的桌腿后面滚了出来,停在布满灰尘的水泥地上。

苏河瞳孔骤然收缩!

那是一把钥匙。

一把样式普通、却崭新得与这布满尘埃的环境格格不入的黄铜钥匙!在昏暗的光线下,它静静地躺在地上,反射着微弱却清晰的光泽。

他一个箭步上前,迅速弯腰将钥匙捡起。入手冰凉而坚硬,钥匙齿的形状......与他面前柜门上的那把老式铜锁的锁孔,严丝合缝!

没有丝毫犹豫!苏河立刻将钥匙插入锁孔,轻轻一拧------

"咔哒。"

一声清脆悦耳的机械弹响,在死寂的档案室里如同惊雷!

锁,开了。

苏河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了沉重的柜门。一股更加浓烈的陈腐纸张气味混合着灰尘扑面而来。柜子很深,里面塞满了各种泛黄的文件夹和牛皮纸袋,按照年份和类别粗略地堆叠着,大部分都蒙着厚厚的灰。

底层!短信说的是底层!

他顾不上扑面而来的灰尘,立刻蹲下身,将手探向柜子最深处。指尖触碰到冰冷的柜底,在一堆最不起眼、几乎被遗忘的旧文件下面,他摸到了一个硬硬的、方形的轮廓!

他用力将它抽了出来。

是一个深蓝色的、边角有些磨损的硬壳文件夹。封面上没有任何标签,只有经年累月留下的污渍和指痕。它混在一堆废弃的旧报表里,毫不起眼。

苏河的心脏狂跳起来,他几乎能听到血液冲击耳膜的声音。他迅速拂去文件夹表面的浮尘,就在他准备翻开它的瞬间------

档案室那扇沉重的大门方向,突然传来了清晰的钥匙插入锁孔、转动门锁的声音!

咔嚓!吱呀------

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