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从医院回到学术交流中心,夜色已深。

陆辰景的左臂打着白色的绷带,固定在前胸,这让他平日里的冷峻不羁褪去了几分,添了一丝罕见的脆弱感。林晚星跟在他身后半步远的地方,看着他略显不便的背影,脑海里反复回响着他在医院说的那句话。

「仪器坏了可以再调。你受伤,不行。」

每一个字,都像鼓点敲击在她的心弦上,让她心绪难平。这已经远远超出了“赌约”或者“同桌情谊”的范畴。他是在乎她的,这个认知像破土而出的嫩芽,带着不容忽视的力量,在她心里疯狂生长。

刘老师和其他同学都在大厅等着,见他们回来,立刻围了上来。

“医生怎么说?严重吗?”刘老师关切地问。

“没事,骨裂,休养几周就好。”陆辰景语气平淡,仿佛受伤的不是自己。

周雨薇挤到最前面,看着陆辰景手臂上的绷带,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带着哭腔:“辰景,你怎么那么傻!那个破仪器哪有你的手重要!要是留下后遗症怎么办?”她说着,就想伸手去碰他的胳膊。

陆辰景微微侧身避开,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说了没事。”

他的疏离让周雨薇的手僵在半空,脸色更加难看。她狠狠地瞪了林晚星一眼,眼神里的怨毒几乎要溢出来。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刘老师松了口气,“这几天你就好好休息,实验和数据记录让林晚星和孙薇负责。林晚星,”他转向林晚星,“陆辰景手臂不方便,生活上你们同组的同学多照应一下。”

“我会的,老师。”林晚星低声应道,感觉脸上有些发烫。

回到房间,孙薇还在为白天的事情后怕和自责,不停地向林晚星道歉。

“晚星,真的对不起,都是我不好,连累了景哥……”

“意外而已,别太放在心上。”林晚星安慰她,心里却同样无法平静。她拿出手机,看着那个没有存储名字却早已烂熟于心的号码,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发了一条短信过去:

「手臂还疼吗?需要帮忙的话,随时叫我。」

信息发出去后,她紧张地握着手机,等待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就在她以为不会收到回复,准备放下手机时,屏幕亮了。

只有一个字:

「嗯。」

简洁到近乎冷漠。可林晚星看着这个字,心里却莫名地安定了下来。他没有拒绝她的关心。

这一夜,林晚星睡得并不踏实,梦里反复出现陆辰景挡在她身前被砸中的画面,以及他那双深邃的眼睛。

第二天早上在餐厅,林晚星看到陆辰景独自一人坐在靠窗的位置,用一只手有些笨拙地拿着勺子喝粥。她立刻打好自己的早餐,走了过去。

“我帮你。”她在他对面坐下,轻声说道,然后很自然地拿起一个鸡蛋,仔细地剥好壳,放到他的餐盘里。

陆辰景的动作顿了一下,抬眸看了她一眼。他的眼神有些复杂,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低声道:“谢谢。”

“不客气。”林晚星低下头,掩饰着自己加速的心跳。

周雨薇端着餐盘过来,看到这一幕,气得几乎要将手里的盘子捏碎。她强忍着怒气,走到陆辰景身边,柔声道:“辰景,我喂你吃吧,你一只手不方便。”

“不用。”陆辰景头也没抬,语气冷淡。

周雨薇的脸色瞬间煞白。

接下来的培训,陆辰景虽然不能动手做实验,但他的大脑依旧是全场最强大的武器。他坐在旁边,精准地指导着林晚星和孙薇的每一个操作步骤,思路清晰得可怕。

林晚星按照他的指令操作,偶尔遇到不确定的地方,回头看他,总能对上他沉静而笃定的目光。那种无声的信任和默契,让她感觉自己充满了力量。

休息间隙,她会默默帮他接好温水,放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他看书时,她会提前帮他把书页翻到需要的位置。

这些细微的照顾,她做得自然而然,他接受得也坦然。两人之间,仿佛形成了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和平衡。

这种靠近,无声无息,却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

集训的最后一天下午,培训提前结束,刘老师给大家放了半天假,允许在交流中心附近自由活动,放松一下连日来紧绷的神经。

大部分同学选择在房间里休息或者玩游戏,孙薇也有些累,留在房间看书。

林晚星却想出去走走。交流中心后面有一片不大的竹林,环境清幽,她之前就注意到了。

她独自一人走进竹林。午后的阳光透过竹叶的缝隙洒下,在地上形成斑驳的光影,微风拂过,竹叶沙沙作响,让人心旷神怡。

她沿着青石板铺成的小径慢慢走着,享受着这难得的静谧。走到竹林深处,有一张石桌和几个石凳。

她刚想在石凳上坐下,却听到旁边传来细微的、压抑的抽气声。

她循声望去,只见陆辰景正坐在不远处另一张被竹影半遮住的石凳上,背对着她。他微微弓着腰,右手正费力地、试图调整左臂绷带的位置,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显然是因为动作牵扯到了伤处,疼痛难忍。

他一个人在这里,默默地忍受着疼痛。

林晚星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泛起细细密密的疼。她几乎没有犹豫,快步走了过去。

“怎么了?是绷带松了吗?”她在他身边蹲下,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和担忧。

陆辰景被她突然的出现惊了一下,抬起头,看到是她,眼底闪过一丝意外,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只是紧蹙的眉头泄露了他的痛苦。

“没事。”他试图掩饰。

“别动,我看看。”林晚星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坚持。她小心翼翼地检查着他手臂上的绷带,发现确实有些松散,固定得不太舒服。

她从随身带着的小包里拿出几个独立包装的防水创可贴——这是她习惯性备着的。然后,她用极其轻柔的动作,仔细地帮他重新调整绷带的位置,在一些容易摩擦的地方,细心地贴上了创可贴作为缓冲。

她的手指偶尔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手臂的皮肤,带着微凉的柔软。她的动作那么轻,那么专注,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陆辰景低头看着她。阳光透过竹叶,在她低垂的睫毛上跳跃,在她白皙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她抿着唇,神情认真而温柔。

他甚至可以闻到她发间淡淡的、清新的洗发水味道。

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异的暖流,顺着她指尖触碰的地方,缓缓流入他的四肢百骸,奇异地缓解了伤处的疼痛。

他僵着身体,一动不动,任由她摆布。深邃的目光,却像是被钉在了她的脸上,无法移开。

“好了。”林晚星处理好最后一点,抬起头,松了一口气,“这样会不会好一点?”

她抬起头,正好撞进他幽深如潭的眼眸里。那里面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浓烈而复杂的情绪,像是一个漩涡,几乎要将她吸进去。

两人的距离很近,近到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竹叶的沙沙声,远处隐约的鸟鸣,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林晚星的心跳骤然失控,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红晕。她想要移开视线,身体却像是被施了定身咒,动弹不得。

陆辰景看着她绯红的脸颊和那双因紧张而微微睁大的、清澈的眼睛,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他缓缓地、缓缓地抬起没有受伤的右手,朝着她的脸颊靠近。

林晚星屏住了呼吸,眼睁睁看着那只修长的手离自己越来越近,心脏快要跳出胸腔。

他是要……?

就在陆辰景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林晚星脸颊的前一秒,一阵刺耳的手机铃声突兀地炸响,打破了竹林里旖旎到极致的氛围!

两人都像是被惊醒一般,猛地回过神来。

陆辰景的手僵在半空,随即迅速收回,眼神里的迷蒙和炽热在瞬间褪去,恢复了惯有的深沉难辨。他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直接按掉了电话。

林晚星也慌忙后退一步,拉开距离,脸颊烫得惊人,心脏还在狂跳不止。刚才那一刻……他几乎就要碰到她了!

空气中弥漫着尴尬而又暧昧的气息。

“那个……你好点了吗?”林晚星低下头,不敢再看他,声音细若蚊蚋。

“嗯。”陆辰景的声音有些沙哑,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臂,“好多了,谢谢。”

他的语气恢复了平时的疏离,仿佛刚才那个几乎失控的人不是他。

“不、不客气。”林晚星也站了起来,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回去吧。”陆辰景说完,率先转身,朝着竹林外走去。他的背影依旧挺拔,却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仓促。

林晚星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交织在一起。刚才那个未完成的触碰,像一根羽毛,不停地搔刮着她的心。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回到交流中心,正好遇到周雨薇和几个女生从外面逛街回来。周雨薇看到陆辰景和林晚星前一后从竹林方向出来,陆辰景的手臂绷带似乎被重新整理过,而林晚星脸颊泛红,眼神闪烁,她的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她死死地盯着林晚星,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晚上的结业聚餐,气氛还算热烈。几天的紧张培训结束,大家都放松了不少。陆辰景因为手伤,以水代酒,话依旧不多,但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气场似乎缓和了一些。

刘老师做了总结,鼓励大家回去后继续努力,争取在正式竞赛中取得好成绩。

聚餐结束,大家各自回房收拾行李,明天一早就要返回学校。

林晚星刚回到房间,手机就响了。是一个本地的陌生号码。

她犹豫了一下,接了起来。

“是林晚星同学吗?”电话那头是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语调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我是,您是哪位?”

“我姓赵,是陆辰景的母亲。”对方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像是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林晚星心中所有因白天那个未完成触碰而产生的旖旎和暖意。

陆辰景的……母亲?

她怎么会知道自己的电话?她找自己……有什么事?

一股强烈的不安,瞬间攫住了林晚星的心脏。

“阿……阿姨您好。”林晚星握紧了手机,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干涩。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完全没想到会接到陆辰景母亲的电话。

“林同学,不必紧张。”赵女士的语气依旧平和,甚至带着一丝礼貌的笑意,但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反而更让人觉得有压力,“我听雨薇说,这次集训,辰景因为保护实验仪器受了伤,多亏了你在一旁照顾,辛苦了。”

周雨薇说的?林晚星的心沉了下去。周雨薇绝不可能在她母亲面前说自己好话。

“阿姨您言重了,陆同学是因为我们组实验才受伤的,照顾他是应该的。”林晚星小心翼翼地回答。

“应该的?”赵女士轻轻重复了一遍,语气微妙,“林同学真是个懂事的孩子。不过,有些‘应该’的事情,也需要把握好分寸。”

她顿了顿,声音依旧温和,话语里的含义却像冰冷的针:

“辰景这孩子,性子是倔了点,但心地单纯。他从小接触的人和事都比较简单,对于一些……不属于他那个圈子的、突如其来的‘好意’,可能缺乏分辨能力。”

林晚星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她听懂了。陆辰景的母亲是在警告她,提醒她认清自己的身份,不要对陆辰景抱有不该有的幻想,她的“好意”是别有用心的。

“阿姨,我……”她想解释,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什么也说不出来。

“林同学,我没有别的意思。”赵女士打断她,语气依旧优雅,“只是作为一个母亲,提醒一下。你们现在这个年纪,最重要的任务是学习。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只会耽误彼此的前程,你说对吗?”

“尤其是辰景,他身上肩负着家族的责任和期望,他的路,早就被规划好了。任何可能影响他走上正轨的……‘意外’,都是不被允许的。”

“意外”两个字,她咬得格外清晰。

林晚星握着手机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她感觉自己的尊严,正被人放在地上,用最礼貌的方式,无情地践踏。

“阿姨,我明白了。”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努力维持着平静,“我和陆同学,只是普通的同学关系,仅此而已。”

“那就好。”赵女士似乎满意了,语气轻松了些许,“听说你成绩很好,是个努力上进的孩子。把精力都用在学习上,将来考个好大学,才是正途。就不多打扰你休息了。”

电话被干脆利落地挂断。

听筒里传来“嘟嘟”的忙音,林晚星却还保持着接电话的姿势,僵立在原地,浑身冰冷。

窗外是交流中心璀璨的夜景,房间里却仿佛瞬间坠入了冰窖。

原来,她和陆辰景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性格的差异,不仅仅是周雨薇的敌意,更有一道她永远无法跨越的、名为“家世”的鸿沟。

他母亲的话,像一记响亮的耳光,将她从这两天因为陆辰景若有若无的靠近和维护而产生的、不切实际的幻想中,彻底打醒。

普通同学关系……

仅此而已……

是啊,这才是他们之间,最正确,也最可悲的定位。

林晚星刻意选了一个靠后的、远离陆辰景的位置。她靠着车窗,看着外面飞速倒退的风景,眼神有些空洞。

陆辰景上车时,目光习惯性地扫向前排他们来时坐的位置,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视线在车内搜寻,最终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找到了她。

她看着窗外,侧脸线条紧绷,带着一种疏离的冷漠,与昨天在竹林里那个温柔帮他处理伤处的女孩判若两人。

他的眸色沉了沉,最终还是在原来前排的位置坐了下来。

一路上,两人没有任何交流。

周雨薇似乎察觉到了两人之间气氛的异样,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得意,时不时地和陆辰景搭话,虽然得到的回应依旧寥寥。

回到学校,集训结束,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但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林晚星开始刻意地避开陆辰景。培训课上,她不再坐他旁边,而是选择离他较远的位置。遇到难题,她宁愿自己钻研半天,或者去问刘老师,也不再向他求助。

她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学习和竞赛准备中,用繁重的课业来麻痹自己,试图将那个叫陆辰景的少年,从他心里暂时驱逐出去。

陆辰景显然察觉到了她的刻意疏远。他的脸色一天比一天冷,周身的气压一天比一天低。他看着她像只受惊的小兔子一样躲着自己,看着她与顾言深讨论问题时露出的、对他却不再有的笑容,一股无名火在他胸腔里灼烧。

他给她发过短信,只有简单的两个字:「?」

她没有回。

他甚至在她放学回宿舍的路上拦住了她。

“为什么躲我?”他盯着她,声音压抑着怒气,受伤的手臂垂在身侧,绷带刺眼。

林晚星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没有躲你。只是觉得,我们本来就不该有太多交集。陆同学,以后还是保持距离比较好。”

“保持距离?”陆辰景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眼神锐利如刀,“林晚星,你到底在闹什么别扭?是因为那天在竹林……”

“那天什么也没发生!”林晚星猛地抬起头,打断他,眼神里带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决绝的疏离,“陆同学,你母亲说得对,我们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学习。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只会耽误彼此。请你……以后不要再找我了。”

说完,她不再看他,绕开他,快步离开。转身的瞬间,眼眶却不受控制地红了。

陆辰景僵在原地,看着她决绝离开的背影,耳边回响着她的话——“你母亲说得对”。

他母亲?她什么时候联系了林晚星?

一股冰冷的寒意,夹杂着滔天的怒火,瞬间席卷了他。他终于明白,她突如其来的疏远和冷漠,根源在哪里。

他猛地转身,一拳狠狠砸在旁边的墙壁上,震得墙灰簌簌落下。手臂的伤处传来一阵剧痛,却远不及他此刻心中的怒火和……一种莫名的恐慌。

他看着林晚星消失在宿舍楼口的背影,眼神阴沉得可怕。

他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声音冷得像是结了冰:

“妈,你是不是找过林晚星?”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传来了赵女士从容不迫的声音:“辰景,我只是和那位林同学,进行了一次必要的、友好的沟通而已。”

陆辰景死死攥着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友好的沟通?

他几乎能想象出,他那永远优雅、永远掌控一切的母亲,是用怎样“友好”的方式,将那个看似坚强实则敏感脆弱的女孩,推得离他远远的。

他挂断电话,胸口剧烈起伏。

他看着林晚星宿舍窗口透出的、温暖的灯光,眼神晦暗不明。

保持距离?

不。

他陆辰景认定的人和事,从来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无论是那个赌约,还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