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砚深依旧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
很久之后,嘴唇才动了动,发出的声音干涩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顽强?”
他终于缓缓抬起头,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点情绪,却是浓稠的嘲讽和自厌。
“开了又怎样?……迟早会枯。”
闻着那些明媚的花香,像是被那生机刺痛般迅速移开,重新落回到阴影里。
“就像我一样。”
最后这句话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万钧的重量。
他在否定花,更是在否定自己。
宋晚星静静地听完他刻薄而绝望的论断,没有立刻反驳。
她只是走上前,拿着那串风铃,摸索着将它轻轻挂在了窗钩上。
微微打开窗户,一阵风吹过,病房里响起一串清脆、零碎又空灵的声音。
然后,她回到他身边,拿起手机,打字,语音播放声和轻柔的风铃声交织在一起:
“你说得对,花也许会枯。”
她先肯定了他的话,让他抗拒的情绪稍稍缓和。
接着,语音轻声继续:
“但没关系。至少现在,它开着,很漂亮,香气也很好闻。”
“就像这个风铃,也许有一天会坏掉。但至少现在,有风的时候,它的声音……很好听。”
“傅先生,在它们还开着、还响着的时候,我想让你也能感觉到。”
“因为这是我的工作……”
风铃声间歇地响着。
然后,傅砚深的喉结极其缓慢地滚动了一下,像是在吞咽某种过于苦涩,却又夹杂着一丝陌生甜味的东西。
他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问了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问题:
“感觉……到了……”
“然后呢?”
他的声音里没有嘲讽,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迷茫和疲惫。
“感觉到了……又能怎么样?”
宋晚星沉默了片刻,仿佛在认真思考他这个沉重的问题。
然后,她拿起手机,打字,语音播放声在风铃的间歇声中显得格外沉静:
“不怎么样。”
她先坦然地承认了这一点,认同了他的预设,这一点点感觉并不会立刻改变他眼盲的事实。
但紧接着,她继续打字,语音轻柔却坚定地继续:
“感觉到了,就只是感觉到了。”
“就像现在,你听到了风铃的声音,我也听到了。”
“然后……”
“我会再去买一束花,或者换个其他样式的风铃。”
“以后的这个时候,如果你愿意,可以每天感觉一下。”
“傅先生,如果你喜欢……这件事我会一直做下去。”
“直到你不再问‘然后呢’为止。”
沉默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
傅砚深眼睛里面不再是死寂,而是某种被彻底看穿和触动。
“你……”
他的声音比之前更加沙哑破碎,甚至带着一丝颤抖。
“你为什么要一直做下去……你很缺钱吗?”
宋晚星愣了一下,随即在手机上打字,脸上带着一点被冒犯后的平静,但并非愤怒:
“傅先生,您母亲付钱,是购买我的专业服务和时间。”
“而我,包括确保我的雇主身心健康,这是工作的一部分。”
她顿了顿,又打字补充:
“我只是习惯性地……把我经手事情都做好。看到花瓶空着,就想把它填满,听到房间太安静,就觉得它需要点声音。”
“还有我的确很需要这份工作,仅此而已……”
……
当那句“习惯性地……把我经手的事情都做好”通过冰冷的手机电子音响起时,傅砚深整个人几不可查地僵住了。
这句话……
太熟悉了。
像一颗埋藏在岁月尘埃里的种子,被一阵意想不到的风吹开了覆盖的泥土,露出了下面从未真正死去的根须。
他的脑海里猛地闪过一个模糊的画面:
黄昏的空阔教室,弥漫着粉笔灰和阳光的味道。
其他同学早就嬉闹着跑远了,只剩下他和宋晚星。
他皱着眉,不耐烦地擦着黑板,只想赶紧结束这无聊的值日。
宋晚星却蹲在地上,一丝不苟地用湿抹布一点点擦着地板上一块顽固的污渍,额角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差不多行了,又没人检查,明明值日是五个人,他们都跑了,只留下我们两个”他当时语气很差。
宋晚星笑着抬起头:“可是……今天是我们值日呀,那你先回去吧,我一个人可以的。”
他当时觉得她简直不可理喻,抱着胳膊嗤笑一声:“宋晚星,你是不是傻?”
“我不是傻……”她立刻反驳,“我只是习惯把我经手的事做好。”
……
记忆里的那个声音,和此刻耳边冰冷的电子音,严丝合缝地重叠了。
那种近乎迂腐的带着点傻气的执拗,一模一样。
他的嘴唇动了动,干涩的喉咙里挤出几个字,不再是追问动机,而是脱口而出源自遥远记忆的求证:
“你……”
“你刚才……说什么?”
或者,更直接的,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你……那句话……是谁教你的?”
宋晚星脸上露出疑惑,仿佛不明白他为什么问这个,然后低头打字转语音:
“嗯?刚才说的话吗?”
“那是我妈妈常挂在嘴边的大道理。她总说‘事情无论大小,经手就要有始有终’。”
“从小听到大,听着唠叨,没想到自己也养成习惯了,让您见笑了。”
“原来是这样。”傅砚深心里想,这么一句有道理的话,原来是她妈妈教的,难怪听起来这么熟悉又正式,并不是那个讨厌的宋晚星独有。
宋晚星呢?自从上次再也没来过探望他,估计是怕的躲在哪个角落瑟瑟发抖,想到这,傅砚深握紧拳头,一定要让宋晚星付出代价。
此刻,宋晚星觉得奇怪,连忙转移话题,拿起带来的午餐,一边打开包装一边用手机转语音:
“傅先生,先吃饭吧,您尝尝合不合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