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与康宁郡主和离的第三年。
我们在皇家猎场偶遇。
她陪新晋郡马爷挑选弓弩,我正在廊下躲避突如其来的春雨。
片刻凝滞,我们依例见礼。
她欠身寒暄:“殿下这些年,可还安康?”
我云淡风轻睨了她一眼:
“本宫无妨,有劳郡主挂心。”
雨势渐歇,正欲各自离去。
她却忽然驻足,轻声开口:
“殿下......似乎与从前不同了。”
我闻言微微颔首,未再多言。
哪里有什么不一样?
不过是,青丝熬成雪,痴念终作尘。
01
整个京城都笼罩在雨幕中,她的声音在廊下格外清晰。
我没有再答。
一时之间,雨声嘈杂,却又仿佛万籁俱寂。
“郡主。”
一道温润的男声打破了廊下的寂静。
是她如今的夫君,柳尚青。
“参见殿下。”
他微微欠身,行了个周全的礼。
我注意到他包裹起来的右臂,轻声开口。
“你有伤在身就不必多礼了。”
康宁连忙扶助他,开口感谢。
“多谢殿下体恤。”
继而抬头询问,他是否挑到了合意的弩箭。
看着她对柳尚青关怀备至的模样,我挪开视线。
客套寒暄几句后,我无意多留:
“雨势渐小,本宫先行一步,就不打扰二位了。”
说罢转身欲走,康宁匆忙上前几步,急切开口。
“殿下身边只带了一个人,不如我......”
我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地打断她:
“不劳康宁郡主挂心了,你的夫君现在更需要你的陪伴。”
身后传来二人低语的声音,我没有再留意。
只是有些惋惜那枝新折的桃花。
被雨水打湿后,已显凋零之态。
身边的侍从察觉我的视线,轻声宽慰:
“殿下,等雨过天晴,我们再来折一支。”
“不用了,春景我已经看过了,便不再需要另一支了。”
春风裹挟着些许寒意袭来,牵动了右腿旧伤。
那是三年前因为康宁落下的。
疼痛隐隐,牵出几缕旧日的浮光掠影。
我恍然意识到,我们和离已经三年了。
我下意识按住胸口,那里心跳平稳如常,再无波澜。
终于,是彻底放下了。
曾经的歇斯底里,恍如隔世。
陌生得像是发生在另一个人身上。
回到府中,雨已经彻底停了。
管家正在门前等候,见我回来,快步上前搀扶。
“殿下腿又疼了吧?晏大夫备好了药包,吩咐待您回来就敷上。”
他顿了顿,声音有略显迟疑:
“另外,这几日开春整理,下人在小库房发现了殿下封存的几件旧物,新来的丫头手脚毛躁,不慎摔破了。您看......如何处理?”
我垂眼看向地上被小心归拢的物品。
那是康宁从前送我的礼物。
灰尘已经擦干净了,但旧了就是旧了,也没必要再留。
小丫鬟跪在一旁,瑟瑟发抖。
她不只是弄坏了物件,还发现了我与康宁郡主的旧事。
我默然片刻,捏了捏眉心,挥手让他退下。
许是想起我从前最不堪的模样,连身侧的管家都面露讶异。
毕竟,那时提起七皇子,人人都说我疯癫痴狂。
康宁郡主文思斐然,光辉夺目。
唯独我的存在,是一道挥之不去的阴影。
想到这里,我平静一笑。
“这些,都丢了吧。”
02
管家闻言一怔,随即眼底漾开真切的笑意,连眼眶都湿润了。
他连声道着“好,好”,吩咐人处理那些旧物。
接着亲自取来药包给我敷上。
春日渐暖,地龙还未熄。
我躺在摇椅里,看他们安静地忙碌,心头一片宁和,不知不觉竟睡着了。
梦里,我回到了年少时期。
那时康宁还不是郡主。
只是一个在宫中寄人篱下的孤女。
她的父母战死边关,父皇怜惜她孤苦,接她到宫中教养。
但是宫墙之内,自有一套生存法则。
她性格木讷,并不讨喜。
在学堂里常被皇子宗亲们的排挤,宫人见风使舵,也多有怠慢。
我初次见她,也是在这样的初春。
春寒料峭,她衣衫单薄,半幅衣袖都被泼湿。
几个世家小姐围着她哄笑,她却只是垂着眼,一言不发。
我是父皇最小的儿子,自幼被父皇娇宠惯了。
当下便喝退了那帮人,还带她换了干净的衣服。
自那以后,我经常和她玩在一处。
学堂、猎场、宫宴......
我身边总跟着一个沉默的影子。
她的才华与能力,也渐渐有了被看见的契机。
本非池中之物,一旦得了施展的机会,当然一飞冲天。
父皇也屡屡赞叹她“巾帼不让须眉”。
北境来犯,康宁请缨出征。
那时,她才十七岁。
未及弱冠便因军功封侯,另开府邸。
自此,她成了第一个驰骋沙场的女将军。
昔日轻视她的人全都转了态度,纷纷前来逢迎。
功成名就,便是花好月圆。
我们顺理成章,成了京城人人称羡的少年夫妻。
那时我天真地以为,她待我的心绝不会变。
我染了风寒,她守在榻前整整三日,亲自侍奉汤药,未曾安眠;
我嫌药苦,她一颗颗剥莲子,把莲心都挑干净喂给我;
我喜欢城南的桂花糕,她冒雨带回,还是糕点一点没沾湿。
那位在朝堂上从容睿智、在军营中令行禁止的女侯,
在我面前,却只是个会因为我一句调笑羞红脸的小女子。
我曾笑她:
“旁人怕是要说我苛待你了。”
她却目光灼灼,认真答道:
“从你为我解围那日起,我便属于你了。”
“你陪过我前半生,后半生也不准擅离职守。”
“我缠上你了,无论如何你都不能丢下我。”
她语气轻柔,却字字落在我心底最柔软处。
那份专注与深情,我至今还记得清楚。
也正因见过她最爱我的模样。
所以,后来她不爱了,我一眼就看得出来。
只是我固执地不愿认清罢了。
是啊,青梅竹马,相识半生。
我怎么肯承认,她竟会移情别恋。
更何况,那人还是我救济的寒门孤儿。
没有战事时,她仅领个闲职,做个清闲郡主。
既有避嫌的考量,也为多些时日伴我。
我生性洒脱,总爱拉着她四处游历。
我们曾策马穿过城郊的芳草堤;
也曾泛舟于月下的西子湖;
携手登临云雾缭绕的青山顶......
直至那次南下。
我们寻访一位隐世的筝师,途中偶遇了落难的柳尚青。
他精通音律,我庆幸得到这样一个知己,只可惜他更擅古琴。
而康宁,向来最爱古琴。
她常说:
“琴音清寂空灵,如松风过涧,能涤荡尘心;不似筝声繁促,虽华美,却少了几分幽远余韵。”
对此,我向来不以为意。
可柳尚青懂她,总能应和几句知音之语。
“郡主所言极是。”
“琴之为器,德在其中。其音疏淡,却直指本心。”
“恰如人心深处,那片最难触及的净土。”
我所以为的知己,原来是我妻子的蓝颜。
“伯牙子期”,因我,相逢于江南。
03
我们三人在江南度过了一段融洽的时光。
整日探讨音律,游山玩水。
志趣相投,日日相伴,自然越来越亲近。
临回京前,柳尚青怯生生地提出想随我们同去。
“京城乐坊司是天下音律之士的向往之地,尚青也想自己的琴艺能有所进益。”
他拉着我的衣袖,眼中满是恳切,
“更何况,这段时日我早已将兄长视为至亲,实在不舍得就此分开。”
我低头思虑还未开口,康宁在一旁温声附和:
“尚青父母双亡,孤苦伶仃,和我们一起到京中也好。”
“他琴艺出众,若就此埋没,确实可惜。”
听到康宁为他说话,柳尚青脸上立即浮现出感激之色,目光盈盈地望着我:
“兄长放心,我定会谨守本分,绝不给你们添麻烦。”
“我......我只是想常伴兄长左右。”
他言辞恳切,神情真挚。
他身上有我从未有过的鲜活,让我心里有些动容。
我贵为皇子,身边相识的世家子弟虽多,却总是礼数周全,隔着身份的鸿沟。
唯有他,会毫无顾忌地拉着我的衣袖笑闹,会因一曲妙音与我相视而笑。
我早已真心将他当作兄弟。
此刻见他这般恳求,我轻轻点头:
“好,那便一同回去吧。”
回京后,我仍待他如知己,康宁也对他多有照拂。
后来他在宫宴上一曲惊人,得了父皇夸赞,我真心为他高兴。
那日回府,我迫不及待想将这好消息告诉康宁。
没想到在内室门外,听见了她压抑的喘息。
我推开门,撞见了最不堪的一幕。
她和柳尚青,正颠鸾倒凤。
震惊,伤心,最终化为暴怒。
我抓起桌上的茶盏狠狠摔碎在地。
“为什么?!”
我声音嘶哑,身形一颤差点跌倒在地。
康宁无视我划伤的手指,将柳尚青紧紧护在身后。
把责任全都揽在自己身上,“是我一时冲动,与他无关。”
几番争执,柳尚青终于拢好衣衫。
他跪在我面前,泪眼盈盈地说只求做个贴身侍从。
我扬手给了他一记耳光,声音颤抖,“放肆,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
还想再打,却被康宁死死拦住。
她语气生硬,还带着几分怒气:
“萧玉珏,你们男人可以三妻四妾,我怎么不行?”
“如今我与尚青有了夫妻之实,当然要给他一个身份。明面上我依旧是你七皇子的正妻,若你应下,我以后答应你多纳几位侧妃。”
我看着她为了另外一个男人,对我疾言厉色。
心如刀绞。
柳尚青抬着泪眼继续哀求:
“兄长,你深爱郡主,自然明白情难自禁的滋味......我对她亦是如此。求兄长成全我这片痴心,我定会安分守己......”
我是父皇最宠爱的皇子,自小要什么有什么,何曾受过这等委屈?
对于二人的背叛,我眼里容不下一点沙子。
可看着他梨花带雨的模样,想起往日情分,我又该死地心软了。
最终,我只是差人送走了他。
康宁自然不肯,跟我大吵一架:
“你真是不可理喻!尚青孤苦无依,你竟狠心将他赶走?萧玉珏,你太让我失望了。”
她全城搜寻,审问我身边的宫人。
闹得满城风雨,可她不在乎。
我这个尊贵的皇子殿下,彻底成了京城的笑话。
几个月后,她还是找到了柳尚青。
他意外重伤,性命垂危。
我看见康宁满心满眼都是他的样子,妒忌得发疯。
直接叫人给他灌下一碗伤药。
他口中溢出的血染红了我的双眼,也刺痛了康宁的心。
这碗药,彻底拉开了我与康宁之间的战争。
今时不同往日,没有我,她依然是尊贵的康宁郡主。
我们开始互相折磨。
她杀了我身边信任的宫人;
我转头就将她的先母遗物焚毁。
她不顾阻拦执意迎柳尚青进府;
我次日便招京中烟雨楼的头牌入府。
她公然携柳尚青出席皇家围猎,与他同席而坐;
我直接纵火惊马,柳尚青险些丧命。
她终究是怕了。
怕我真的会要了柳尚青的命。
于是,她将边关急报混入平日与柳尚青的情诗之中,故意让我瞧见。
我一把火烧掉,
军报与情诗一同化作飞灰。
延误了军机,引得父皇震怒。
她适时进言,称我“神思恍惚,言行失状,有损天家威仪”。
那时我确实闹了太多笑话。
最终,父皇下旨将我幽禁。
这场战争,我一败涂地。
幽禁不过月余,我大病一场,险些丧命。
太医说,是忧思过甚所致。
康宁闻讯赶来时,我只对她说了一句话:
“我没死,你会感到失望吗?”
她眼中的痛楚,竟让我感到一丝快意。
04
父皇终究是心软了。
他亲自探望,语重心长道。
“玉珏,康宁确实愧对你,但你的所作所为,确实有损皇家颜面。”
他的声音略显疲惫,
“我朝民风开放,也有富家女多纳几房面首。更何况,康宁是有史以来第一位女将军,战功赫赫。即便你是皇子,也不能太过强硬。”
“再闹下去,毁的只会是你自己的名声。”
“听父皇一句劝,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他把我拥入怀中,轻轻拍着我,像小时候一样。
我拭去泪痕,点点头答应了。
并非被他说服,只是那一身反骨、满心不甘,都在接连的争斗中耗尽了。
自那以后,我变得沉默寡言。
身体也越来越差。
昔日那个风流倜傥的七皇子,仿佛从未存在过。
康宁偶尔会来,带着些精巧的玩意儿,像从前那样说些并不高明的笑话,试图逗我开心。
但更多时候,她都宿在别院。
陪着柳尚青赏花抚琴。
等着她和柳尚青的孩子降生。
后来,康宁生下了一个男孩。
消息传来时,我正在修剪一株桃花。
手一颤,剪刀落下,险些伤了手指。
再后来,她平定西北战乱,凯旋而归。
父皇在庆功宴上问她,想要什么赏赐。
她立于殿中,声音清晰而坚定:
“臣别无他求,只请陛下恩准,赐臣的孩子郡王爵位。”
满殿寂静。
我隔着珠帘望向她,忽然觉得此人陌生得可怕。
那一刻,积压数年的怨愤与屈辱,再次冲垮了理智。
我去了那孩子的满月宴。
想看看这个让她满心疼惜的孩子,究竟生得什么模样。
康宁正和柳尚青说笑,扭头见我,瞬间变了脸色。
她疾步上前将我推开:
“你想做什么?!”
我身体虚弱,撑不住她全力一推。
踉跄着撞上案角,一阵剧痛袭来,血液浸透了衣裙。
她没管我,护在摇车前,眼神冰冷如刀:
“萧玉珏,你真是可怕,竟要对一个孩子下手。”
“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当年在宫中遇见你。”
周围声音好像全都消失了,只剩下她这句话在耳边反复回荡。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这数年纠缠,实在荒唐可笑。
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猛地喷出一股腥甜。
那一口血,好像带走了我最后的生机。
此后便缠绵病榻,意识昏沉。
再睁眼时,见父皇守在床边。
我恍然发现,他鬓边已经生出了白发。
我怔怔望着帐顶繁复的花纹,许久,才轻声开口:
“父皇,儿臣想明白了。”
“儿臣......想和康宁和离。”
这句话出口的瞬间,压在心头那块巨石,骤然松动。
朦胧中,仿佛看见另一个自己站在对面,眉眼间再无怨愤,只余平静。
我们相视,却终究无言。
一滴泪顺着眼角滑落,带着释然,也带着告别。
“殿下可是梦魇了?”
温和的询问声恰在此时响起。
我缓缓睁眼,对上晏大夫关切的视线。
这才惊觉自己仍在摇椅中,窗外已是暮色四合。
我揉了揉太阳穴,暗叹一声。
又做梦了。
此时,管家轻步而入,低声道:
“殿下,康宁郡主在外求见。”
第二章
05
听闻管家禀报,我微微一怔。
康宁?
她来做什么?
“可有说明来意?”
我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管家躬身回道:
“许是注意到殿下腿伤,特意来送药的。”
我下意识抚过右腿。
“告诉她,本宫如何,不劳康宁郡主挂心。宫中太医署良药甚多,此物,请她带回吧。”
管家应声退下。
我重新靠回摇椅,有一搭没一搭和晏大夫探讨着病情。
最终,康宁还是将药膏留下了。
管家捧着那个小巧的白玉盒进来,面色有些为难:
“郡主说,此药得之不易,望殿下务必保重身体。”
“她还说,此药源自南疆巫医一脉,她......费了些心思。”
我目光落在那盒子上。
白玉温润,雕着简单的缠枝莲纹。
与多年前她送我的第一件生辰礼如出一辙。
那时她刚在宫中站稳脚跟,用攒了许久的月俸换来一方白玉镇纸。
月光下,她捧着那方白玉,眼神灼灼:
“玉珏,白玉无瑕,恰似你心。愿如此玉,长伴卿侧。”
后来每年生辰,她都会赠我一件白玉物件。
十五岁是白玉笔洗,她说愿我笔下生花;
十六岁是白玉玉佩,她说愿我平安顺遂;
十七岁是白玉发簪,她说愿我青丝常驻......
少年眼神炽热,字字真心。
谁曾想,那些温润白玉,终究敌不过岁月侵蚀。
一如我们之间那些看似坚不可摧的情意。
我恨她,也怀疑自己。
反复思量,心绪难平。
没有我,她未必能在那吃人的宫苑中被父皇看见;
没有我,她就没有机会那般早便挂帅出征,挣下不世军功;
没有我,她也不会南下游历,遇见那个精于琴艺、能与她论“松风过涧,涤荡尘心”的柳尚青。
世间因果,环环相扣。
怪着怪着,最后还是怪到了自己身上。
这本该指向她的怨怼,不知何时转向了自己,化作日夜啃噬心骨的痛楚。
相互折磨的痛苦,自我怀疑的痛苦,想放下却始终放不下的痛苦。
那些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在岁月里慢慢撕扯成纠缠不清的爱恨情仇,中间隔着再也回不去的曾经。
我盯着那药盒子出神,一道身影挡住了我的目光。
“收起来吧,公主的腿疾我心中有数。”
我抬眼,无奈地看着晏大夫。
还没等我说什么,他已然开口,声音幽幽:
“公主不遵医嘱,雨天赏花,是嫌我太清闲了,还是嫌身子太好了?”
“不过是偶遇一场。”我淡淡道,“你不用担心我的身体。我已经不介意了。”
他轻轻摇头,目光如镜:
“那为何撞见她一面,回来便梦魇了?”
我一时语塞。
他总是这样,温和却不容回避。
“梦魇不过是旧疾所致。”
我平静地迎上他的目光。
“今日见她,心中没有任何波澜,胸口也不曾发闷。晏大夫若是不信,大可再诊一次脉。”
晏修凝视我片刻,终是轻轻摇头:
“殿下说无碍,那便是无碍。”
他迟疑一瞬,继续道:
“宫中来人传话,三日后在清凉殿设宴,说是程小将军从边关回来了,殿下要去赴宴吗?”
程小将军,程煜。
这个名字让我恍惚了一瞬。
他是康宁的至交,也是我们年少时常常一同游玩的伙伴。
记得那年春猎,我们三人还曾并肩策马。
他笑着对我们说,待他日成婚,定要讨一杯喜酒。
“程煜......”我轻声念着这个名字,唇角不自觉地泛起一丝笑意,“确实许久未见了。”
晏大夫静静地观察着我的神色:
“殿下若是不愿......”
“我去。”我打断他,语气平和,“故人归来,理应一聚。”
他含笑点头:
“殿下能这般想,是再好不过。”
06
宫宴这日,我穿的简单,头上也只戴了一支玉簪。
揽镜自照,镜中人眉眼沉静,再无昔日的张扬。
走到殿前,脚步微顿。
是熟悉的朱红廊柱。
曾几何时,我与康宁常在此处等候传召。
她会趁无人注意,悄悄勾我的手指,低声耳语。
“殿下?”引路宫娥轻声唤我。
我收回目光,淡然一笑:“走吧。”
程煜远远看见我便迎了上来。
边关风沙将他磨练得更加挺拔坚毅,唯有那爽朗笑声一如往昔。
“玉珏!”他执手相看,眼中有关切,更有欣慰,“你气色很好。”
我含笑应道:“边关苦寒,你倒是更见精神了。”
我们默契地不提那人,只说起年少趣事。
说到当年春猎我射落他看中的白狐,他至今还佯装懊恼,我忍不住轻笑。
这般轻松自在,已许久不曾有过。
正当说笑间,殿外忽然安静下来。
康宁独自一人走了进来。
她远远望见我与程煜站在一处,脚步微滞。
我平静地移开视线,执起酒盏浅酌一口。
程煜低声道:“她本说不来的。”
“无妨。”我淡淡道。
宴至中途,我离席至偏殿更衣。
回廊转角,却见康宁负手立在月色下,显然已等候多时。
“玉珏。”她声音低沉,“程煜回来,你很高兴。”
这不是质问,倒像是陈述。
我驻足,与她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故友归来,自然欢喜。”
她沉默片刻,目光落在我发间:
“这支玉簪,是你成年时我送的。”
“是么?”我抬手轻抚,语气平淡,“戴得惯了,一时没想起来历。”
这话出口,连我自己都有些讶异。
不是刻意讽刺,是真的不曾想起。
那些曾经刻骨铭心的过往,不知何时已淡如云烟。
她眼神一痛,上前一步:
“那日送药,并非有意打扰。只是南疆巫医难得,我......”
“药已收到,有劳郡主费心。”我微微颔首,礼数周全,“晏大夫说药性刚猛,于我体质不宜,暂且收着了。”
她还要说什么,我却听见程煜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原来在此处。”程煜笑着走来,自然地站到我身侧,“玉珏,陛下问起你呢。”
我向他含笑致意,转而对着康宁浅浅一礼:
“郡主若无事,本宫先行一步。”
走出很远,我仍能感受到那道目光追随。
但这一次,心中再无波澜。
回府时,晏大夫已在院中等候。
他什么也没问,只递上一盏安神茶。
“今日可还顺利?”
“很好。”我接过茶盏,任由那温热透过瓷壁传来。
“见了该见的人,说了该说的话。”
他细细端详我的神色,终是露出欣慰的笑意:
“殿下的脉象,比从前平稳许多。”
我望向院中那株新栽的桃树,月光下已有花苞初绽。
月色迷人,照得见往事,也照得见前路。
07
三日后,我递了折子请求入宫小住。
父皇很快准了,还特意拨了离太后最近的漪兰殿。
晏大夫听到这个消息,非常开心。
他明白我的用意。
宫里处处都是我和康宁的过往。
如今的我已经有了足够的勇气,去面对镌刻着年少情愫的宫墙深院。
临行那日清晨,马车已在府门外等候。
我正要登车,却见巷口转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康宁独自一人站在晨雾中。
“殿下...”她上前两步,声音沙哑。
我微微颔首:“郡主。”
她的目光落在我空荡荡的发间。
“玉珏,”她声音低沉,“那日胭脂铺前...你说你与从前不同了。”
我静静地看着她,等她继续说下去。
“这些日子我总想起从前,”她眼中带着几分恍惚,“想起你为我解围那日,想起你陪我在校场练箭,手把手教我......”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带着我从未听过的怅惘。
我忽然想起,当年柳尚青初入府时,她也曾这般怅惘地对我说:
“玉珏,你变了,从前的你不会这般咄咄逼人。”
如今想来,竟觉得有些可笑。
“郡主,”我轻声打断她,“那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她急切地上前一步:“不,我如今才明白...”
“夫君!”
一声凄楚的呼唤从巷口传来。
柳尚青扶着侍从站在那里,手臂伤口渗血,脸色苍白。
康宁皱了皱眉,竟对随从挥手:
“送郡马爷回府。”
她转回身,眼中带着我从未见过的急切:
“玉珏,那些年是我糊涂,被...”
“郡马。”我平静地打断她,声音里没有半分波澜,
“您既已有了家室,就该好好待他。这世上最难得的,就是真心。”
车帘将落未落时,康宁突然冲到车前:
“玉珏!你我再没有可能了吗?”
我望着她通红的眼眶。
忽然想起那年我染了风寒,她连夜策马三十里为我请太医的模样。
那时的她,眼中只有我一人。
如今想来,竟恍如隔世。
“走吧。”我对车夫说道。
马车缓缓启动,碾过青石板路。
远处宫墙巍峨,朝阳正从飞檐后升起。
我靠在软垫上,轻轻抚过右腿。
旧伤依旧在,却不再疼痛。
那些执着过的,未必值得执着。
08
这一住,便是月余。
漪兰殿确实清静,太后待我慈和,每日不过陪着说说话、抄抄经。
宫人们谨守本分,从不多言。
偶尔穿过熟悉的宫道,经过太学堂、演武场,那些年少时与康宁并肩而行的记忆依然清晰,却再不能掀起心中波澜。
原来真正的释然,是连回忆都变得云淡风轻。
我很欢喜。
这日午后,我正在偏殿临帖,忽闻外间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殿下。”晏大夫立在珠帘外,声音里带着几分犹豫。
“方才在太医署听闻......郡主府上近日不太平。”
我笔锋未停,宣纸上墨迹淋漓:“说来听听。”
原来我离府这些时日,柳尚青的性子越发焦躁。
许是察觉了康宁的心思浮动。
他竟三番五次寻到兵部衙门外,非要康宁陪他回府。
晏大夫声音平静,却字字清晰。
“前日郡主与几位将军商议边关布防,柳尚青不顾阻拦直闯议事厅,当着众将的面哭诉郡主冷落了他。”
“郡主当场脸色铁青,却碍着他有伤在身,只得强忍怒气。”
我轻轻搁下笔,想起当年柳尚青初入府时那副温婉模样。
那时他总说:
“兄长放心,尚青定会安分守己。”
“还有一事......”晏大夫顿了顿,“昨日柳尚青入宫给德妃请安,竟在席间暗指永嘉对郡主有意。郡主气得当场离席,德妃也颇为不悦。”
永嘉是我表弟,性子最是爽利。
听闻此事后,他特意来漪兰殿找我,气得脸颊绯红:
“表哥你是不知道,那柳尚青如今像是变了个人,说话阴阳怪气,哪有半点从前善解人意的样子?”
我递了盏清茶给他,淡淡道:
“他从来都是这般,不过从前藏得深罢了。”
永嘉怔了怔,随即恍然:
“也是,若真是个安分的,当初也不会......”
话音未落,外间忽然传来通传声:
“康宁郡主求见太后,正在殿外候着。”
我透过窗棂望去,只见康宁独自立在宫道上,身影寥落。
不过月余未见,她竟消瘦了许多,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倦色。
永嘉顺着我的目光看去,轻哼一声:
“听说她如今在朝中处境艰难。上次柳尚青大闹兵部后,几位老将军都对她颇有微词。皇上虽未明说,却也收回了她协理京畿防务的差事。”
我平静地收回视线,继续临摹未写完的字帖。
笔尖划过宣纸,墨迹从容不迫。
曾几何时,她意气风发地告诉我:
“玉珏,我康宁此生定要建功立业,护你一世周全。”
而今看来,那些誓言竟如这纸上的墨,虽痕迹犹在,却早已干透。
窗外忽然下起了细雨,康宁仍站在原地,任由雨丝打湿衣袍。
我唤来宫女:
“去告诉郡主,太后正在歇息,请她改日再来。”
宫女领命而去。
永嘉望着我,眼中带着几分探究:
“表哥当真一点都不在意了?”
我微微一笑,没有回答。
有些答案,早已不言自明。
雨声淅沥,洗尽庭前尘埃。
我忽然想起晏大夫昨日说的话:
“殿下的脉象越发平稳了,可见心静则气顺。”
是啊,心静则气顺。
而我的心,很久没有这般宁静过了。
09
春意渐暖,永嘉来漪兰殿小坐时,提议去京郊别院赏花。
“表哥在宫中住了这些时日,也该出去走走了。听说别院里的海棠开得正好,比宫里的还要娇艳几分。”
我正想拒绝,却见晏大夫从廊下经过,闻言驻足浅笑:
“春日踏青,最是舒心活络。殿下若能多走动,于腿伤也是有益的。”
于是择了个晴日,我们一同往京郊去。
谁知刚出城门,便见官道旁停着一辆熟悉的青盖马车。
康宁独自立在车旁,一身常服略显单薄,似是已等候多时。
永嘉当即沉了脸,正要命车夫绕行,我却轻轻按住他的手。
“无妨。”
车帘掀起,康宁快步上前,目光在我脸上流连:
“玉珏,听闻你要去赏花?”
我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她喉结滚动,声音有些发涩:
“让我......让我陪你走一段可好?”
我不答,只转头对永嘉道:“时辰不早,该启程了。”
康宁却突然伸手拉住缰绳:
“就一程!我只想与你说几句话......”
我淡淡道:“郡主说笑了。”
“郡主若无她事,本宫还要赶路。”
车帘落下时,我听见她在外面喃喃:
“那年你说,要与我共赏四海春光......”
我闭了闭眼,没有回头。
马车驶出很远,永嘉才轻声道:“表哥可还好?”
我望着窗外飞逝的春色,轻轻点头。
有些承诺,既已随风散去,便不该再提起。
那日赏花归来,便听闻郡主府又生事端。
柳尚青不知从何处得知康宁拦驾之事,竟在府中摔砸器物,手伤更重。
晏大夫来请脉时说起此事,语气平淡:
“听说郡主当日回府后,与夫君大吵一架,至今未曾回府。”
我正给新插的海棠修剪枝叶,闻言手下不停:
“这些琐事,不必说与我听。”
三日后,一个更惊人的消息传来:柳尚青手废了。
据说那日他不顾伤势,执意要入宫寻康宁,在宫门前与守卫争执时摔了一跤。
太医赶到时,说他日常生活都受影响,更别提抚琴。
永嘉来看我时,神色复杂:“表哥可听说了?柳尚青他......”
“听说了。”我放下手中的书卷,“是个可怜人。”
“你就不觉得解气?”永嘉诧异道。
我望向窗外,春光正好。
“他执念太深,终是害了自己。”
又过了几日,康宁递帖求见。
我让宫女回绝了,只捎去一句话:
“旧事已了,各自安好。”
那日后,我便收拾行装准备回公主府。
临行前,太后握着我的手叹道:“玉珏,你比从前更通透了。”
回到府中,管家欢喜地迎上来:
“殿下可算回来了!府里的桃花都开好了,就等着殿下回来赏呢。”
我漫步庭院,果然见一树树桃花开得正盛。
微风拂过,落英缤纷。
晏大夫不知何时来到身后,轻声道:
“春日易逝,殿下可要好好珍惜这花开时节。”
我俯身拾起一瓣落花,唇角微扬:
“是啊,春光正好,何必总念着过往。”
那些曾经刻骨铭心的爱恨,终究会随着时光慢慢淡去。
就像这院中的落花,化作春泥,滋养新生。
而我们的路,还长着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