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与康宁郡主和离的第三年。

我们在皇家猎场偶遇。

她陪新晋郡马爷挑选弓弩,我正在廊下躲避突如其来的春雨。

片刻凝滞,我们依例见礼。

她欠身寒暄:“殿下这些年,可还安康?”

我云淡风轻睨了她一眼:

“本宫无妨,有劳郡主挂心。”

雨势渐歇,正欲各自离去。

她却忽然驻足,轻声开口:

“殿下......似乎与从前不同了。”

我闻言微微颔首,未再多言。

哪里有什么不一样?

不过是,青丝熬成雪,痴念终作尘。

01

整个京城都笼罩在雨幕中,她的声音在廊下格外清晰。

我没有再答。

一时之间,雨声嘈杂,却又仿佛万籁俱寂。

“郡主。”

一道温润的男声打破了廊下的寂静。

是她如今的夫君,柳尚青。

“参见殿下。”

他微微欠身,行了个周全的礼。

我注意到他包裹起来的右臂,轻声开口。

“你有伤在身就不必多礼了。”

康宁连忙扶助他,开口感谢。

“多谢殿下体恤。”

继而抬头询问,他是否挑到了合意的弩箭。

看着她对柳尚青关怀备至的模样,我挪开视线。

客套寒暄几句后,我无意多留:

“雨势渐小,本宫先行一步,就不打扰二位了。”

说罢转身欲走,康宁匆忙上前几步,急切开口。

“殿下身边只带了一个人,不如我......”

我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地打断她:

“不劳康宁郡主挂心了,你的夫君现在更需要你的陪伴。”

身后传来二人低语的声音,我没有再留意。

只是有些惋惜那枝新折的桃花。

被雨水打湿后,已显凋零之态。

身边的侍从察觉我的视线,轻声宽慰:

“殿下,等雨过天晴,我们再来折一支。”

“不用了,春景我已经看过了,便不再需要另一支了。”

春风裹挟着些许寒意袭来,牵动了右腿旧伤。

那是三年前因为康宁落下的。

疼痛隐隐,牵出几缕旧日的浮光掠影。

我恍然意识到,我们和离已经三年了。

我下意识按住胸口,那里心跳平稳如常,再无波澜。

终于,是彻底放下了。

曾经的歇斯底里,恍如隔世。

陌生得像是发生在另一个人身上。

回到府中,雨已经彻底停了。

管家正在门前等候,见我回来,快步上前搀扶。

“殿下腿又疼了吧?晏大夫备好了药包,吩咐待您回来就敷上。”

他顿了顿,声音有略显迟疑:

“另外,这几日开春整理,下人在小库房发现了殿下封存的几件旧物,新来的丫头手脚毛躁,不慎摔破了。您看......如何处理?”

我垂眼看向地上被小心归拢的物品。

那是康宁从前送我的礼物。

灰尘已经擦干净了,但旧了就是旧了,也没必要再留。

小丫鬟跪在一旁,瑟瑟发抖。

她不只是弄坏了物件,还发现了我与康宁郡主的旧事。

我默然片刻,捏了捏眉心,挥手让他退下。

许是想起我从前最不堪的模样,连身侧的管家都面露讶异。

毕竟,那时提起七皇子,人人都说我疯癫痴狂。

康宁郡主文思斐然,光辉夺目。

唯独我的存在,是一道挥之不去的阴影。

想到这里,我平静一笑。

“这些,都丢了吧。”

02

管家闻言一怔,随即眼底漾开真切的笑意,连眼眶都湿润了。

他连声道着“好,好”,吩咐人处理那些旧物。

接着亲自取来药包给我敷上。

春日渐暖,地龙还未熄。

我躺在摇椅里,看他们安静地忙碌,心头一片宁和,不知不觉竟睡着了。

梦里,我回到了年少时期。

那时康宁还不是郡主。

只是一个在宫中寄人篱下的孤女。

她的父母战死边关,父皇怜惜她孤苦,接她到宫中教养。

但是宫墙之内,自有一套生存法则。

她性格木讷,并不讨喜。

在学堂里常被皇子宗亲们的排挤,宫人见风使舵,也多有怠慢。

我初次见她,也是在这样的初春。

春寒料峭,她衣衫单薄,半幅衣袖都被泼湿。

几个世家小姐围着她哄笑,她却只是垂着眼,一言不发。

我是父皇最小的儿子,自幼被父皇娇宠惯了。

当下便喝退了那帮人,还带她换了干净的衣服。

自那以后,我经常和她玩在一处。

学堂、猎场、宫宴......

我身边总跟着一个沉默的影子。

她的才华与能力,也渐渐有了被看见的契机。

本非池中之物,一旦得了施展的机会,当然一飞冲天。

父皇也屡屡赞叹她“巾帼不让须眉”。

北境来犯,康宁请缨出征。

那时,她才十七岁。

未及弱冠便因军功封侯,另开府邸。

自此,她成了第一个驰骋沙场的女将军。

昔日轻视她的人全都转了态度,纷纷前来逢迎。

功成名就,便是花好月圆。

我们顺理成章,成了京城人人称羡的少年夫妻。

那时我天真地以为,她待我的心绝不会变。

我染了风寒,她守在榻前整整三日,亲自侍奉汤药,未曾安眠;

我嫌药苦,她一颗颗剥莲子,把莲心都挑干净喂给我;

我喜欢城南的桂花糕,她冒雨带回,还是糕点一点没沾湿。

那位在朝堂上从容睿智、在军营中令行禁止的女侯,

在我面前,却只是个会因为我一句调笑羞红脸的小女子。

我曾笑她:

“旁人怕是要说我苛待你了。”

她却目光灼灼,认真答道:

“从你为我解围那日起,我便属于你了。”

“你陪过我前半生,后半生也不准擅离职守。”

“我缠上你了,无论如何你都不能丢下我。”

她语气轻柔,却字字落在我心底最柔软处。

那份专注与深情,我至今还记得清楚。

也正因见过她最爱我的模样。

所以,后来她不爱了,我一眼就看得出来。

只是我固执地不愿认清罢了。

是啊,青梅竹马,相识半生。

我怎么肯承认,她竟会移情别恋。

更何况,那人还是我救济的寒门孤儿。

没有战事时,她仅领个闲职,做个清闲郡主。

既有避嫌的考量,也为多些时日伴我。

我生性洒脱,总爱拉着她四处游历。

我们曾策马穿过城郊的芳草堤;

也曾泛舟于月下的西子湖;

携手登临云雾缭绕的青山顶......

直至那次南下。

我们寻访一位隐世的筝师,途中偶遇了落难的柳尚青。

他精通音律,我庆幸得到这样一个知己,只可惜他更擅古琴。

而康宁,向来最爱古琴。

她常说:

“琴音清寂空灵,如松风过涧,能涤荡尘心;不似筝声繁促,虽华美,却少了几分幽远余韵。”

对此,我向来不以为意。

可柳尚青懂她,总能应和几句知音之语。

“郡主所言极是。”

“琴之为器,德在其中。其音疏淡,却直指本心。”

“恰如人心深处,那片最难触及的净土。”

我所以为的知己,原来是我妻子的蓝颜。

“伯牙子期”,因我,相逢于江南。

03

我们三人在江南度过了一段融洽的时光。

整日探讨音律,游山玩水。

志趣相投,日日相伴,自然越来越亲近。

临回京前,柳尚青怯生生地提出想随我们同去。

“京城乐坊司是天下音律之士的向往之地,尚青也想自己的琴艺能有所进益。”

他拉着我的衣袖,眼中满是恳切,

“更何况,这段时日我早已将兄长视为至亲,实在不舍得就此分开。”

我低头思虑还未开口,康宁在一旁温声附和:

“尚青父母双亡,孤苦伶仃,和我们一起到京中也好。”

“他琴艺出众,若就此埋没,确实可惜。”

听到康宁为他说话,柳尚青脸上立即浮现出感激之色,目光盈盈地望着我:

“兄长放心,我定会谨守本分,绝不给你们添麻烦。”

“我......我只是想常伴兄长左右。”

他言辞恳切,神情真挚。

他身上有我从未有过的鲜活,让我心里有些动容。

我贵为皇子,身边相识的世家子弟虽多,却总是礼数周全,隔着身份的鸿沟。

唯有他,会毫无顾忌地拉着我的衣袖笑闹,会因一曲妙音与我相视而笑。

我早已真心将他当作兄弟。

此刻见他这般恳求,我轻轻点头:

“好,那便一同回去吧。”

回京后,我仍待他如知己,康宁也对他多有照拂。

后来他在宫宴上一曲惊人,得了父皇夸赞,我真心为他高兴。

那日回府,我迫不及待想将这好消息告诉康宁。

没想到在内室门外,听见了她压抑的喘息。

我推开门,撞见了最不堪的一幕。

她和柳尚青,正颠鸾倒凤。

震惊,伤心,最终化为暴怒。

我抓起桌上的茶盏狠狠摔碎在地。

“为什么?!”

我声音嘶哑,身形一颤差点跌倒在地。

康宁无视我划伤的手指,将柳尚青紧紧护在身后。

把责任全都揽在自己身上,“是我一时冲动,与他无关。”

几番争执,柳尚青终于拢好衣衫。

他跪在我面前,泪眼盈盈地说只求做个贴身侍从。

我扬手给了他一记耳光,声音颤抖,“放肆,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

还想再打,却被康宁死死拦住。

她语气生硬,还带着几分怒气:

“萧玉珏,你们男人可以三妻四妾,我怎么不行?”

“如今我与尚青有了夫妻之实,当然要给他一个身份。明面上我依旧是你七皇子的正妻,若你应下,我以后答应你多纳几位侧妃。”

我看着她为了另外一个男人,对我疾言厉色。

心如刀绞。

柳尚青抬着泪眼继续哀求:

“兄长,你深爱郡主,自然明白情难自禁的滋味......我对她亦是如此。求兄长成全我这片痴心,我定会安分守己......”

我是父皇最宠爱的皇子,自小要什么有什么,何曾受过这等委屈?

对于二人的背叛,我眼里容不下一点沙子。

可看着他梨花带雨的模样,想起往日情分,我又该死地心软了。

最终,我只是差人送走了他。

康宁自然不肯,跟我大吵一架:

“你真是不可理喻!尚青孤苦无依,你竟狠心将他赶走?萧玉珏,你太让我失望了。”

她全城搜寻,审问我身边的宫人。

闹得满城风雨,可她不在乎。

我这个尊贵的皇子殿下,彻底成了京城的笑话。

几个月后,她还是找到了柳尚青。

他意外重伤,性命垂危。

我看见康宁满心满眼都是他的样子,妒忌得发疯。

直接叫人给他灌下一碗伤药。

他口中溢出的血染红了我的双眼,也刺痛了康宁的心。

这碗药,彻底拉开了我与康宁之间的战争。

今时不同往日,没有我,她依然是尊贵的康宁郡主。

我们开始互相折磨。

她杀了我身边信任的宫人;

我转头就将她的先母遗物焚毁。

她不顾阻拦执意迎柳尚青进府;

我次日便招京中烟雨楼的头牌入府。

她公然携柳尚青出席皇家围猎,与他同席而坐;

我直接纵火惊马,柳尚青险些丧命。

她终究是怕了。

怕我真的会要了柳尚青的命。

于是,她将边关急报混入平日与柳尚青的情诗之中,故意让我瞧见。

我一把火烧掉,

军报与情诗一同化作飞灰。

延误了军机,引得父皇震怒。

她适时进言,称我“神思恍惚,言行失状,有损天家威仪”。

那时我确实闹了太多笑话。

最终,父皇下旨将我幽禁。

这场战争,我一败涂地。

幽禁不过月余,我大病一场,险些丧命。

太医说,是忧思过甚所致。

康宁闻讯赶来时,我只对她说了一句话:

“我没死,你会感到失望吗?”

她眼中的痛楚,竟让我感到一丝快意。

04

父皇终究是心软了。

他亲自探望,语重心长道。

“玉珏,康宁确实愧对你,但你的所作所为,确实有损皇家颜面。”

他的声音略显疲惫,

“我朝民风开放,也有富家女多纳几房面首。更何况,康宁是有史以来第一位女将军,战功赫赫。即便你是皇子,也不能太过强硬。”

“再闹下去,毁的只会是你自己的名声。”

“听父皇一句劝,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他把我拥入怀中,轻轻拍着我,像小时候一样。

我拭去泪痕,点点头答应了。

并非被他说服,只是那一身反骨、满心不甘,都在接连的争斗中耗尽了。

自那以后,我变得沉默寡言。

身体也越来越差。

昔日那个风流倜傥的七皇子,仿佛从未存在过。

康宁偶尔会来,带着些精巧的玩意儿,像从前那样说些并不高明的笑话,试图逗我开心。

但更多时候,她都宿在别院。

陪着柳尚青赏花抚琴。

等着她和柳尚青的孩子降生。

后来,康宁生下了一个男孩。

消息传来时,我正在修剪一株桃花。

手一颤,剪刀落下,险些伤了手指。

再后来,她平定西北战乱,凯旋而归。

父皇在庆功宴上问她,想要什么赏赐。

她立于殿中,声音清晰而坚定:

“臣别无他求,只请陛下恩准,赐臣的孩子郡王爵位。”

满殿寂静。

我隔着珠帘望向她,忽然觉得此人陌生得可怕。

那一刻,积压数年的怨愤与屈辱,再次冲垮了理智。

我去了那孩子的满月宴。

想看看这个让她满心疼惜的孩子,究竟生得什么模样。

康宁正和柳尚青说笑,扭头见我,瞬间变了脸色。

她疾步上前将我推开:

“你想做什么?!”

我身体虚弱,撑不住她全力一推。

踉跄着撞上案角,一阵剧痛袭来,血液浸透了衣裙。

她没管我,护在摇车前,眼神冰冷如刀:

“萧玉珏,你真是可怕,竟要对一个孩子下手。”

“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当年在宫中遇见你。”

周围声音好像全都消失了,只剩下她这句话在耳边反复回荡。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这数年纠缠,实在荒唐可笑。

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猛地喷出一股腥甜。

那一口血,好像带走了我最后的生机。

此后便缠绵病榻,意识昏沉。

再睁眼时,见父皇守在床边。

我恍然发现,他鬓边已经生出了白发。

我怔怔望着帐顶繁复的花纹,许久,才轻声开口:

“父皇,儿臣想明白了。”

“儿臣......想和康宁和离。”

这句话出口的瞬间,压在心头那块巨石,骤然松动。

朦胧中,仿佛看见另一个自己站在对面,眉眼间再无怨愤,只余平静。

我们相视,却终究无言。

一滴泪顺着眼角滑落,带着释然,也带着告别。

“殿下可是梦魇了?”

温和的询问声恰在此时响起。

我缓缓睁眼,对上晏大夫关切的视线。

这才惊觉自己仍在摇椅中,窗外已是暮色四合。

我揉了揉太阳穴,暗叹一声。

又做梦了。

此时,管家轻步而入,低声道:

“殿下,康宁郡主在外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