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太乙山南麓的雪,下得比城中更凶。

狂风卷着雪沫子,呼啸着掠过陡峭的山脊,砸在脸上如同刀子刮过。李观鱼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没膝的积雪中跋涉,身后留下的歪斜脚印很快就被新一轮风雪抹平,仿佛这世间从未有过他的踪迹。

他从乐游原一路攀爬至此,已经走了整整大半日。怀中仅剩的那点麸皮饼早已冻得硬如石块,每咬一口都要费尽力气,但他还是小心翼翼地省着,这是他能撑下去的唯一食粮。他是追着一只野兔的踪迹上来的,那灰扑扑的影子在雪地中时隐时现,是他几日来唯一的希望。可追到这陡峭的南麓,兔子和它的足迹都消失在了白茫茫一片中,只留下他在风雪中茫然四顾。

饥饿和寒冷像两条毒蛇,啃噬着他的五脏六腑。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只有风雪的咆哮声,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对他怒吼。他靠着一棵挂满冰凌的老松喘息,松枝在风中发出吱呀的哀鸣。恍惚间,他又看到了母亲在破屋土墙上画的那株桃花,灼灼的,暖暖的,仿佛能驱散这彻骨的寒意。他伸出冻僵的手想去触摸,指尖却只抓到一把冰冷的雪。

就在这时,几声嚣张的犬吠和急促的马蹄声撕裂了山间的寂静。

李观鱼心头一紧,想要躲藏已来不及。只见崔家那个蓝袍少年带着几个豪奴,骑着高头大马,牵着几条龇牙咧嘴的细犬,从山坡上冲了下来,瞬间将他团团围住。

“哟!这不是善和坊那个硬骨头的小乞丐吗?”蓝袍少年勒住马,马鞭得意地敲打着手心,脸上是猫捉老鼠般的戏谑,“跑啊!再跑啊!竟敢偷本公子挂在马鞍上的鹿肉干?真是活腻歪了!”

李观鱼心中一沉,知道这是蓄意栽赃。他紧紧抿着唇,一声不吭,只是用那双清冽的眼睛死死盯着对方。这种无声的反抗更激怒了蓝袍少年。

“搜!”少年厉声喝道。

两个豪奴跳下马,粗暴地扯开李观鱼那件千疮百孔的破袄。冰冷的空气瞬间裹住他单薄的身体,激起一阵剧烈的颤抖。自然是什么也搜不出的。

“公子,没有。”豪奴回道。

蓝袍少年脸上挂不住,恼羞成怒,马鞭一指旁边陡峭的山崖:“没有?定是藏在这附近了!给本公子扔下去!让他好好找找!”

豪奴们一愣,有些迟疑。这悬崖深不见底,云雾在崖间缭绕,扔下去必死无疑。

“怎么?本公子的话不管用了?”蓝袍少年眼神阴鸷,手中的马鞭已经扬起。

豪奴不敢再违抗,两人架起虚弱得已无反抗之力的李观鱼,拖到悬崖边。风雪更大,悬崖下云雾缭绕,如同巨兽张开的森然巨口。李观鱼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长安城的方向,那里灯火万千,却没有一盏属于他。他闭上眼,心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片冰冷的荒芜。

母亲,孩儿来寻你了……

他被猛地推下悬崖!

失重感瞬间攫住了他,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和崖壁上枯枝折断的脆响。然而,预想中的粉身碎骨并未到来。下坠不过数丈,他的身体猛地撞上崖壁横生出的一株虬曲古松,树枝断裂的剧痛让他几乎晕厥,但也缓冲了大部分下坠之力。他像一片破败的叶子,挂在枝杈间,悬在了半空。

崖上传来蓝袍少年悻悻的骂声和马蹄远去的声响。天地间,仿佛又只剩下他和这无尽的风雪。

李观鱼意识模糊,鲜血从额角淌下,温热片刻便凝成了冰。就在他即将彻底失去意识时,似乎闻到一股极淡的、若有若无的檀香气味,混合着一种陈旧书卷的气息,从下方飘来。求生的本能让他用尽最后力气,挣扎着向下望去——透过稀疏的枝桠和弥漫的雪雾,他隐约看到下方不远处的崖壁上,似乎有一个被厚厚藤蔓遮掩的洞口。

不能死在这里!他心中有个声音在呐喊。他咬破舌尖,剧痛带来片刻清明,开始艰难地挪动剧痛的身体,一点一点,扒开积雪和枯藤,向着那个洞口爬去。每动一下,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但他固执地、顽强地向前。手指被尖锐的冰凌划破,鲜血在雪地上留下斑驳的红点,他却浑然不觉。

终于,他扒开一个缺口,滚了进去。

洞口寒风被挡住,温度似乎高了一些。洞内并不黑暗,反而有一种柔和的光线从深处透出。他挣扎着向前爬,拐过一个弯,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间宽敞的石室,显然是人工开凿而成。石床、石桌、石凳一应俱全,虽简陋,却异常整洁。最令人惊异的是,石室四壁刻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和图形,似是一种深奥的呼吸法门和运功路线,笔力苍劲,入石三分。空气中弥漫着那股淡淡的檀香。

石室中央,一个蒲团上,端坐着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老者。老者双目紧闭,面色红润如同生人,但周身却无半点生气。

李观鱼心中骇然,挣扎着爬起,对着老者恭敬行礼,声音嘶哑:“晚辈……李观鱼,遭难坠崖,误闯前辈清修之地……望请恕罪。”

老者毫无反应,如同入定的石佛。

李观鱼大着胆子靠近些,才发现老者膝上放着一卷竹简和一封羊皮信笺。他犹豫片刻,终究是强烈的好奇心和某种冥冥中的牵引,让他拿起了那封羊皮信。

信上的字迹苍劲有力,仿佛蕴含着独特的韵律:

“有缘人启:”

“吾乃桃源岛护法,桃云逸。昔年岛内奸佞‘裂渊阁’初露狰狞,勾结外贼‘玄冥宗’为乱,吾奉岛主密令,携岛中至宝《归源心经》突围,前往中原求援。奈何遭贼人一路追杀,重伤遁入此谷,油尽灯枯,自知大限已至。”

“《归源心经》,乃我桃源武学根基,亦是岛陆同源之明证。其核心要义,‘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内力中正平和,生生不息,与我大唐中原武学之‘浩然正气’一脉相承,绝非厉沧海所污之‘异端蛮术’。”

“吾身死不足惜,唯憾未能完成使命,亲眼见得王师东渡,扫清妖孽,使我桃源重归大唐版图,万千岛民不再受奴役之苦。此乃吾平生第一大憾!”

“今留此心经于石壁,留此绝笔于信笺。后世若有缘人得之,望能勤加修习。若有机缘,盼能将桃源岛之真相公之于众,助我岛民挣脱枷锁,回归中原母亲怀抱。则吾虽死九泉,亦能瞑目矣!”

“另:石室后有暗泉,池中有鱼,可果腹。洞口藤蔓所结红果,无毒,可充饥。望善自珍重,莫负此缘。”

信末,没有落款,只有一声沉痛的叹息,力透纸背。

李观鱼读完,心中巨震,久久无法平静。桃源岛?裂渊阁?玄冥宗?回归中原?这些词语对他而言陌生又遥远,但信中所蕴含的那股悲愤、不甘与对家园的深切眷恋,却深深击中了他这个同样无家可归的飘零之人。这位名为桃云逸的前辈,至死念念不忘的,竟是东海孤岛的归属和同胞的福祉。这种情怀,远比个人的生死荣辱更为厚重。

他郑重地将信笺收好,对着桃云逸的遗骸,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头:“桃前辈,晚辈李观鱼,今日蒙前辈赐予生机,得窥神功。前辈遗志,晚辈虽力薄,但既承此缘,必当时刻谨记于心。若他日真有微力,定当竭力,助桃源岛拨云见日!”

誓言在石室中回荡,仿佛也得到了某种回应。

此后数月,李观鱼便在这绝谷石室中住了下来。

他依循桃云逸遗言所示,在石室后方找到了一处暗泉。泉水清澈甘甜,水中游弋着数尾银鱼,时不时泛起涟漪。洞口处的藤蔓上果然结着红色的小果,酸甜多汁,足以充饥。靠着这些,他的伤势渐渐痊愈,原本瘦弱的身子也日渐强健。

每日里,他最大的事情便是对着石壁上的《归源心经》苦苦参悟。

心经深奥异常,开篇便是:“归源之本,在于守中。气纳丹田,意守祖窍。呼吸绵绵,若存若亡。致虚极,守静笃......”

初时他不得其门,进展缓慢。那些文字古雅艰深,配图玄妙难解,气息运行路线复杂无比。但他心志坚韧,又有桃云逸遗信中那股精神的感召,竟以莫大毅力坚持下来。

清晨,当初升的阳光透过藤蔓缝隙洒入石室,他便开始打坐。按照图示,盘膝而坐,五心朝天,引导体内微弱的气息,依循那看似不可能的路线运行。初时只是丹田一丝若有若无的温热,如春蚕吐丝,细微难察。他并不气馁,日复一日,心神沉静,物我两忘。

正午时分,他会稍作休息,捕鱼采果,解决温饱。然后继续研读石壁上的图文,揣摩其中的深意。有时他会对着某一处图谱沉思整日,直到月光洒入石室,才恍然惊觉时光流逝。

渐渐地,那丝温热汇聚成流,如溪水潺潺,开始沿着既定的经脉缓缓流动,所过之处,酸麻胀痛,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舒畅感。他感觉到四肢百骸仿佛被温水洗涤,每一个毛孔都在呼吸,与天地交融。

这一日,他正在修炼,忽然感到丹田中一股热流涌动,如同春雷乍响,惊醒了沉睡的大地。那股热流迅速扩散至全身,在经脉中奔腾流转,发出轻微的嗡鸣声。他只觉得耳聪目明,身轻体健,往日饥寒留下的沉疴竟一扫而空。

更奇妙的是,他自觉双目愈发清明,似乎能隐隐看透一些事物的虚妄本质,夜间视物亦如白昼。这或许便是心经中提到的“破妄眼”的初步效用。

他走到暗泉边,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数月前那个瘦弱狼狈的少年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目光炯炯、神采奕奕的青年。虽然衣衫依旧破旧,但整个人的气质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春去夏来,山谷中的积雪早已融化,取而代之的是漫山遍野的翠绿。

这一日,李观鱼练功完毕,只觉内力充沛,精神健旺,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他走到洞口,望着谷中蒸腾的、被春日暖阳镀上金边的山岚雾气,胸中豪气顿生。

他下意识地运转内力,对着幽谷长啸一声。啸声清越悠长,在谷中回荡不绝,惊起一群飞鸟,久久方息。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他望着远山,喃喃低语。

他知道,是时候离开这幽谷,去面对外面那个广阔而未知的世界了。桃云逸前辈的遗志,如同一种无声的召唤,牵引着他未来的路。

他转身回到石室,最后一次整理这个给予他新生的地方。将石床石桌擦拭干净,将暗泉边的水渍抹去,一切都恢复到他刚来时的模样。

然后,他走到桃云逸的遗骸前,郑重地行了三拜九叩大礼。

“前辈,晚辈今日便要离开了。您的心经,晚辈已初窥门径;您的遗志,晚辈铭记于心。他日若有机会,定当竭尽全力,完成您未竟的事业。”

说完,他毅然决然地转身,沿着来时艰难开辟的路,向上攀爬。他的身影,消失在洞口那片明亮的光晕里,仿佛投入了一个崭新的、充满无限可能的未来。

山谷外,春光正好。漫山遍野的野花盛开,蝴蝶在花间翩翩起舞。李观鱼站在山巅,远眺长安城的方向,心中百感交集。

那里有他的过去,有他的伤痛,也有他必须面对的未来。

但他不再畏惧。怀中的半截木梳贴着他的胸口,石壁上的心经刻在他的脑海,桃云逸的遗志烙在他的心上。

这一切,都将成为他前行的力量。

他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气,迈开坚定的步伐,向着山下走去。每一步,都踏在松软的春泥上,也踏在通往未知命运的道路上。

前方或许有艰难险阻,或许有生死考验,但他已经做好了准备。

因为从今天起,他不再只是一个为了生存而挣扎的乞儿,而是肩负着使命的传承者。

这条路,他将坚定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