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二十三年冬,长安。
时值腊月,北风卷地,一场十年罕见的大雪悄然降临帝京。鹅毛般的雪片纷纷扬扬,不过半日工夫,便将整座长安城染成素白。朱雀大街两侧的槐树枝桠积了厚厚的雪,时有不堪重负的枝条咔嚓断裂,惊起檐上停栖的寒鸦。
暮色四合,崇仁坊西南角的偏门外,几个锦衣华服的少年正嬉笑着团起雪球,朝墙角一个蜷缩的身影掷去。雪球砸在破旧的棉袄上,迸裂开来,冰凉的雪水立刻渗入本就单薄的衣衫。
那是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名唤李观鱼。此刻他正紧紧护着怀里好不容易得来的半块胡饼,任凭雪水从额发滴进脖颈,冻得通红的双手却丝毫不肯松开。他的名字是村里唯一的教书先生取的,典出《庄子·秋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谁料命运弄人,如今他倒真成了困在冰天雪地中的一尾鱼,连呼吸都带着冰碴。
“好个贱骨头!也配吃崔家赏的饼?”为首的蓝袍少年一脚踢飞李观鱼护着的胡饼,麂皮靴子随即踩上他那张清瘦的脸,将之狠狠碾进泥泞的雪水中。鲜血从少年破损的嘴角渗出,融化了周遭的冰雪,恍若红梅落于素绢,格外刺目。
李观鱼的手指深深掐进掌心里,指甲几乎要嵌进皮肉,可他眼底却平静得骇人,像终年不化的太乙山雪顶,映着坊市渐次亮起的灯火,却照不进半分温度。
“哟,还挺倔?”另一个身着绛紫锦袍的少年嗤笑着,又团了个雪球,径直塞进李观鱼的衣领,“让你偷!让你偷!崔三郎赏你的饼,是看你可怜,你倒好,还敢嫌弃?”
刺骨的寒意顺着脊背蔓延全身,李观鱼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响。三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母亲病逝前紧紧攥着他的手,气若游丝地哼着那首他听了无数遍的童谣:“月儿明,风儿静,雪花窗外照眼明……”曲调早已模糊在记忆里,唯独那彻骨的冰冷,至今萦绕不去。
就在这危急关头,巷口忽然传来一阵清脆的马蹄声,踏碎了渐浓的暮色。一辆黑漆平头车缓缓停下,车帘微掀,探出半张清癯面容。端坐车中的正是鸿胪寺卿张怀远,他本要呵斥这群滋事的少年,目光却不经意间落在被欺凌的少年眼中——那里面燃着一簇幽火,不似寻常乞儿该有的惶恐或麻木,倒像淬过火的剑胚,藏在破败剑鞘里隐现寒芒。
张怀远若有所思地放下车帘,对随从低语:“去查查那孩子的来历。”
此时的李观鱼已蹒跚着爬起,默默捡起沾满泥雪的胡饼,小心翼翼地拂去上面的污渍。碎雪落进他后颈,激起一阵寒颤,也激起了更多不愿回想的记忆。他哈着白气,步履艰难地走向善和坊方向的废墟,那里的残垣断壁间有座早已荒废的土地神龛,成了他在这偌大长安城中唯一的避风港。
经过安邑坊十字街时,临街酒肆里传来击筑高歌之声,唱的正是李太白的《侠客行》:“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他不由得驻足聆听,直到巡夜金吾卫的呵斥声逼近,才裹紧破袄隐入墙角的阴影。恰在此时,坊墙上的积雪忽然塌落一块,不偏不倚砸中他怀里的胡饼。少年怔怔望着雪沫里半露的饼,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用炭笔画在土墙上的那株桃花——她说东海南边有座四季如春的仙岛,岛上开满灼灼桃花,人人都穿着广袖长袍,说话如唱歌般悦耳。
“东海……真的有那样的桃源岛吗?”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几乎被风雪卷走尾音。
与此同时,皇城西南的鸿胪寺官廨内,张怀远正对着一卷泛黄的海图出神。烛火跳动不定,映得图上“桃源”二字忽明忽暗。他推开北窗,见大雪已覆满庭中苍松,不由得低声吟诵:“乱山残雪夜,孤烛异乡人。”
这诗句仿佛穿越千山万水,在遥远的海那边得到了回响。
千里之外的桃源岛上,和中原仅仅一湾浅浅的海峡相隔,也有人正望着同一场雪。
十六岁的桃兮然推开雕花木窗,任雪粒扑上她鸦青的鬓角。海岛的雪不似北方那般凛冽,却也给这片世外仙境披上了一层银装。身后传来母亲温柔的嗔怪:“兮然,小心着凉。”
妇人执着玉梳,轻轻为她梳理长发,口中哼的竟是长安时下流行的《采莲曲》。铜镜中映出窗外一树红梅,恍惚间与母亲曾经描述的曲江芙蓉重叠成影。
“娘,长安的雪也这般大吗?”少女回头问道,珊瑚簪子不经意间勾住了母亲袖口暗绣的木兰纹样。
苏氏轻柔地解开发簪,眼中浮起薄雾:“长安的雪是暖的,落在掌心会化成糖霜。”话音刚落,她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慌忙取帕掩口,雪白丝帕上立即洇开一抹暗红。
桃兮然慌忙转身搀扶,不经意间摸到母亲腕上那道深可见骨的疤痕——那是七年前裂渊阁逼宫时,母亲为护住代表岛主信物的青铜鱼符所留下的。
“娘,您又咳血了!”桃兮然眼中噙泪,声音哽咽。
苏氏摆摆手,强扯出一丝笑意:“老毛病了,不碍事。你去看看药煎好了没有。”
更漏滴到三更时,桃兮然端着药盏穿过回廊。忽见父亲的心腹侍卫长闪进书房,压低的声音从门缝中漏出:“……厉沧海今早又杀了三个私藏唐书的渔民,说是‘清除异端,净化桃源’……”
她贴着菱花格窗,听见父亲桃远泽痛苦的叹息:“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可这月,何时能照归路?”
雪下得更急了,挟着海风,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桃兮然回到闺房,从枕下摸出半块鱼符。青铜被摩挲得温润如玉,上面的刻纹依稀有着母亲教过的《兰亭序》笔意。窗外传来裂渊阁巡夜的铁靴声,她急忙吹熄烛火,在黑暗中握紧鱼符。雪光映亮墙上悬挂的《千里江山图》——那是张怀远去年托海商带来的礼物,画角题着王勃的诗句: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而此刻长安善和坊的土地龛里,李观鱼正梦见一片灼灼桃花。绯红的花雨深处,有人轻声唤他“观鱼”,声音像融化雪水的春溪,温柔而熟悉。他伸手想抓住那片桃色,却摸到怀中断成两截的木梳——那是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风雪从破窗灌进来,他蜷缩着把梳子捂在心口,如同守护绝境里最后的火种。
“娘亲......”他在梦中呓语,眼角悄然滑落一滴泪珠,顷刻间便在寒夜里凝结成冰。
天宝元年春,长安城从冬眠中苏醒。
冰雪消融,浐河和泸河的水位涨了不少,河面上的浮冰相互撞击,发出清脆的声响。东市和西市又恢复了往日的喧嚣,各色商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胡商的骆驼队叮当作响地穿过城门,带来西域的香料和奇珍。
然而在这片繁华之下,暗流涌动。
李观鱼裹紧身上勉强御寒的破袄,蹲在崇仁坊的墙角,目光敏锐地扫视着来往的行人。三年过去,他的身形拔高了不少,虽然依旧清瘦,但眉宇间已褪去了少年的稚嫩,多了几分坚毅。这些年来,他靠着在市井间摸爬滚打,做些零工杂活勉强维生,偶尔也替人跑腿送信,换取几文铜钱。
“观鱼!李观鱼!”一个粗犷的嗓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抬头望去,见是常在附近活动的牙人赵五,便起身迎了上去。
“赵叔,有何吩咐?”
赵五打量着他,点了点头:“有个好差事,鸿胪寺需要几个临时杂役,帮着搬运些文书典籍。一日三十文,管两顿饭,你去不去?”
李观鱼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去,当然去。”
这是他难得的机会。三年前那个雪夜,鸿胪寺卿张怀远的目光他一直铭记在心。这些年来,他暗中打听过张怀远的为人,得知这位鸿胪寺卿为官清廉,学识渊博,尤其精通四海地理、异域风情。若能借此机会进入鸿胪寺,哪怕是做个最低等的杂役,或许也能窥见一丝半点关于东海仙岛的线索。
次日清晨,李观鱼随赵五来到皇城西南的鸿胪寺衙署。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朝廷官署,朱漆大门上的铜钉在朝阳下闪着金光,门前石狮威武肃穆,令人不由得心生敬畏。
“都听好了,”领队的吏员板着脸训话,“鸿胪寺乃朝廷重地,不该去的地方别去,不该问的别问,不该看的别看。若有违逆,轻则杖责,重则下狱,明白了吗?”
众人唯唯称是。
李观鱼被分派到典籍库,负责将一批新到的东海舆图整理归档。库房内弥漫着墨香和旧纸特有的气味,一排排高大的书架直抵房梁,上面整齐地码放着各式卷轴和图册。
他小心翼翼地展开一幅舆图,上面用精细的笔触描绘着东海沿岸的山川地形。图中标注了不少岛屿,有的旁边用小楷写着名称,有的则仅以墨点标识,未有文字说明。
“喂,新来的,发什么呆呢?”一个年长的杂役拍了拍他的肩膀,“快点干活,午时前要把这些全部整理完毕。”
李观鱼连忙点头,手中动作加快了几分,目光却不离那些舆图。突然,他的指尖在一幅略显古旧的羊皮地图上停顿——图的右下角画着一座形似鱼形的岛屿,旁边注着“桃源”二字。
他的心猛地一跳。
“这是什么地方?”他装作不经意地问道。
年长杂役瞥了一眼,摇摇头:“谁知道呢,东海蛮荒之地多了去了。快干活吧,主事大人马上就要来查验了。”
李观鱼强压下心中的激动,默默记下了那幅图的样式和位置。接下来的半天,他一边干活,一边留意着更多关于“桃源”的线索,然而再无所获。
傍晚时分,杂役们领了工钱,陆续离开鸿胪寺。李观鱼故意放慢脚步,落在最后。在经过一处回廊时,他忽然听见两个官员的对话。
“......张大人又在研究那些东海异闻了,”一个低沉的声音说道,“要我说,这些都是虚无缥缈之事,何必如此执着。”
另一个较为清亮的声音回应:“张大人常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东海亦有大唐血脉。近来东海不宁,倭寇猖獗,若是能找到那些东海桃源岛遗民,或许能互为犄角,共御外敌。”
“谈何容易!东海茫茫,岛屿星罗棋布,要找一座传说中的仙岛,无异于大海捞针......”
声音渐行渐远,李观鱼却如遭雷击,呆立原地。东海桃源岛遗民、东海不宁、桃源仙岛......这些零碎的线索在他脑海中拼凑出一幅模糊的图景。
是夜,他回到善和坊那座破败的土地龛,却久久无法入眠。母亲哼唱的童谣、炭笔描绘的桃花、泛黄海图上的鱼形岛屿、鸿胪寺官员的对话......所有这些交织在一起,点燃了他心中压抑已久的渴望。
或许,那座开满桃花的仙岛,真的存在。
同一时刻,千里之外的桃源岛正迎来一年中最美的季节。
春风吹拂,漫山遍野的桃花竞相绽放,粉红如霞,洁白如雪,远远望去,整座岛屿仿佛漂浮在绚烂的云霞之中。岛民们穿着宽松的麻布或丝绸衣裳,言行举止仍保留着盛唐时的风范,若非偶尔出现的持戟卫士,几乎让人误以为穿越了时空。
岛心最高处的观海台上,桃兮然凭栏远眺。海风拂起她淡青色的裙袂,发间的珍珠步摇轻轻晃动。再过一个月,就是她十七岁生辰,也是桃源岛一年一度的“归源节”。
“兮然,又在这里看海?”身后传来温润的男声。
她回头,见是表哥桃远舟,便微微一笑:“远舟哥哥,今日怎么得空来此?”
桃远舟是岛主桃远泽的侄子,年方二十,已是桃源卫队的副统领。他眉目俊朗,气度不凡,是岛上不少少女的梦中人,然而他的眼中,却始终只有桃兮然一人。
“叔父命我加强沿岸警戒,”桃远舟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而立,“近来海上不太平,倭寇的活动越发猖獗,已经有好几艘渔船遭劫了。”
桃兮然蹙起秀眉:“裂渊阁那边有何反应?”
桃远舟冷哼一声:“厉沧海巴不得我们与倭寇两败俱伤,他好坐收渔利。今早的议事会上,他又重提‘禁海令’,要求全面禁止渔民出海。”
“这怎么可以!”桃兮然脱口而出,“岛民多以捕鱼为生,若禁止出海,岂不是断了大家的生计?”
“叔父也是这么说的,”桃远舟叹了口气,“但厉沧海拿出所谓的‘祖训’,说什么桃源先祖为避战祸迁居此地,理应断绝与外界往来,方能永保太平。”
桃兮然沉默片刻,目光再次投向茫茫大海:“可是娘说过,我们的根在大唐,在长安。断绝往来,岂不是忘了本?”
桃远舟没有立即回答,他的视线落在桃兮然腰间佩戴的半块青铜鱼符上,眼神复杂。
夜幕降临,桃府内灯火通明。
桃兮然伺候母亲服下汤药后,轻声问道:“娘,您今日感觉如何?”
苏氏靠坐在软垫上,脸色依然苍白,但精神似乎好了些。她握住女儿的手,柔声道:“好些了。兮然,娘有件事要告诉你。”
她从枕下取出一本泛黄的诗集,封面上用工整的楷书写着《杜工部集》。
“这是......”桃兮然惊讶地睁大眼睛。在裂渊阁严禁唐人文化的当下,私藏这样的诗集是要受重罚的。
苏氏示意她噤声,压低声音道:“这是你外祖父留下的。他是天宝年间的进士,最喜爱杜子美的诗。”她轻轻抚摸着诗集,眼中泛起泪光,“娘生在长安,长在长安,若不是安史之乱,若不是你祖父奉命出使东海桃源岛......我们本不该在这里的。”
桃兮然依偎在母亲身边,听她轻声吟诵: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苏氏的声音哽咽了:“你外祖父一家,都在战乱中失散了。娘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再看一眼长安的春天。”
桃兮然握紧母亲的手,心中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悲怆。她生在桃源,长在桃源,却从母亲的故事里,从那些偷偷阅读的诗文中,构建了一个遥远而亲切的长安。那是一座流光溢彩的城池,有高耸的城墙、繁华的市井、巍峨的宫殿,还有母亲口中“落在掌心会化成糖霜”的暖雪。
“娘,总有一天,我会带您回长安。”她轻声许诺。
苏氏摇摇头,咳嗽了几声:“傻孩子,娘怕是等不到那天了。但你不一样,你还年轻......”她突然压低了声音,“张大人一直在想办法。只要裂渊阁的势力一日不除,桃源就一日不得安宁,归乡之路也就一日不通。”
“张大人?鸿胪寺的张怀远张大人?”
苏氏点头:“他是你父亲的好友,也是朝中关心东海桃源岛遗臣的人之一。去年他托海商带来的那幅《千里江山图》,看似是普通画作,实则暗藏玄机。”
桃兮然猛然想起那幅悬挂在自己房中的画作:“什么玄机?”
“画中的山川走向,暗合东海航道;而那题诗的字迹,与你父亲年轻时如出一辙。”苏氏眼中闪过一丝光彩,“他们在暗中联络,谋划大事。”
桃兮然心跳加速,她终于明白,为何母亲要她日日对着那幅画,要她熟记王勃的那句“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这不是一句简单的诗,而是一个承诺,一个信念。
长安的春天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眼间,已是初夏时节。
李观鱼再次得到进入鸿胪寺做工的机会。这一次,他被分派到文书房,协助整理往来公文。这是个更加机要的地方,也是他梦寐以求的机会。
他格外勤快,不仅完成分内工作,还主动帮忙打扫、跑腿,很快就赢得了主事官吏的信任。偶尔闲暇时,他会被允许翻阅一些不涉机密的旧档,了解东海桃源岛风土人情。
这一日,他正在整理一批来自新罗的文书,忽然听见两位官员在门外交谈。
“张大人近日为何对东海舆图如此着迷?已经连续三天在书房研究到深夜了。”
“听说与桃源岛有关。你也知道,张大人一直认为岛上居住的是前朝遗民,应当招抚归化。”
“但裂渊阁把持岛政,厉沧海那个老狐狸,怎么可能轻易就范?”
李观鱼手中的动作慢了下来,竖起耳朵仔细聆听。
“所以张大人才要寻找机会。据说岛上并非铁板一块,岛主桃远泽一直心向大唐,只是碍于裂渊阁的势力,不敢明目张胆地表态。”
“这么说来,张大人是想......”
话到此处,声音突然压低,李观鱼再也听不清楚。他心中焦急,却又不敢表现得过于明显,只得继续埋头整理文书。
傍晚下工前,机会终于来了。主事吩咐他将一摞整理好的卷宗送到张大人的书房。
李观鱼强压住内心的激动,捧着卷宗,小心翼翼地穿过回廊,来到鸿胪寺后院的独立书房。敲门得到应允后,他推门而入,第一次见到了这位他关注已久的人物。
张怀远正伏案疾书,见他进来,只是微微抬眼:“放在那边桌上即可。”
李观鱼依言放下卷宗,目光却不自觉地扫过书桌。上面摊着一幅海图,赫然就是他之前见过的那幅标注着“桃源”的羊皮地图,只是这一次,图上多了不少朱笔批注。
“你还有事?”张怀远见他站着不动,抬起头来,目光锐利。
李观鱼心跳如鼓,一个大胆的念头在脑海中形成。他深吸一口气,躬身行礼:“小人有一事相询,不知大人可否解惑?”
张怀远挑了挑眉,放下手中的笔:“讲。”
“小人曾听家母提及,东海有座桃源岛,岛上桃花四季常开,居民皆着唐服,说唐话,可是真的?”
书房内顿时一片寂静。张怀远的目光变得深沉,久久地审视着眼前的少年。李观鱼感到后背渗出冷汗,但仍强自镇定地站着,迎接那道审视的目光。
“你是何人?”许久,张怀远才缓缓开口。
“小人李观鱼,长安人氏,父母早逝,无亲无故。”
张怀远站起身,踱步到他面前:“为何问起桃源岛?”
李观鱼抬起头,眼中是压抑已久的渴望:“小人的母亲临终前,常说我们本是岛上居民,因故流落中原。她毕生所愿,就是能重回故土。”
这半真半假的说辞,是他苦思多日想出的对策。母亲确实多次提及桃源岛,但从未说过他们是岛上居民。然而为了获取更多信息,他不得不冒这个险。
张怀远沉默片刻,忽然问道:“你母亲可曾留下什么信物?”
李观鱼从怀中取出那断成两截的木梳:“只有这个。母亲说,这是岛上的桃木所制,能辟邪保平安。”
张怀远接过木梳,仔细端详。梳子的材质确是桃木,做工精致,梳背上雕刻着奇特的鱼形纹样,与桃源岛的信物鱼符有几分相似。他的眼神微微波动。
“你母亲......可曾提起过岛上的事?”
李观鱼根据母亲的描述和这些年的打听,谨慎地回答道:“她说岛上四季如春,桃花漫山遍野。岛民尊奉唐制,说唐话,写汉字,但近年来有一伙名为裂渊阁的势力把持岛政,禁止与中原往来。”
张怀远的眼神越来越亮。这些信息与鸿胪寺掌握的机密完全吻合,若非真与桃源岛有关联,一个长安市井少年绝无可能知晓得如此详细。
“你可知,私通外部势力是重罪?”他忽然厉声问道。
李观鱼跪倒在地:“小人别无他求,只望有生之年能踏上母亲念念不忘的故土,在她坟前焚一炷香,告诉她家乡的桃花依旧盛开。求大人成全!”
书房内再次陷入寂静,只有烛火噼啪作响。许久,张怀远长叹一声:“起来吧。”
他踱回书案前,凝视着那张海图:“桃源岛确实存在,岛上居民也确为大唐遗民。天宝年间,一批使臣和他们的家眷因安史之乱滞留东海,建立此岛,延续唐风。然而近年来,岛上一股名为裂渊阁的势力日渐壮大,他们主张隔绝中原,自成一体,与岛主一派的归乡派势同水火。”
李观鱼屏息聆听,不敢漏掉一个字。
“朝廷一直希望招抚桃源,使其重归王化。然东海辽阔,航线险阻,加之裂渊阁阻挠,多年来进展甚微。”张怀远转身,目光炯炯地看着李观鱼,“你既然有心寻根,可愿为朝廷效力?”
“大人的意思是......”
“我需要一个身份清白、又与桃源有渊源的人,混入商队,前往桃源。”张怀远缓缓道,“此人需机智勇敢,忠心不二,更重要的是,要对桃源有真挚的情感。”
李观鱼心中狂跳,他毫不犹豫地再次跪倒:“小人愿往!万死不辞!”
张怀远扶起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此事凶险异常,裂渊阁眼线遍布,一旦身份暴露,必死无疑。你可想清楚了?”
“小人孑然一身,无牵无挂。若能完成母亲遗愿,死亦何惧?”
张怀远凝视他良久,终于点头:“好。不过在此之前,你需要学习很多东西——东海风俗、航海知识、防身武艺,还有,如何做一个合格的密探。”
从这一天起,李观鱼的命运彻底改变。他不再是长安街头任人欺凌的乞儿,而是肩负特殊使命的鸿胪寺编外人员。白日里,他仍以杂役身份在鸿胪寺工作;夜晚,则在张怀远安排的秘密地点接受各种训练。
他学习识别海图和星象,掌握东海各岛的口音和习俗,练习刀剑和拳脚功夫,甚至学习如何用密语书写和传递信息。每一天都疲惫不堪,但他的内心却前所未有地充实。
偶尔,在训练的间隙,他会站在庭院中,仰望满天星斗,想象着海的另一边,那座开满桃花的岛屿。
桃源岛的归源节如期而至。
这是岛上最盛大的节日,据说是为了纪念先祖离开中原,远渡重洋来到桃源的日子。岛民们会在这一天穿上最隆重的唐装,举行祭祀、游园、诗会等一系列活动,表达对故土的思念。
桃兮然一早便穿戴整齐,一袭鹅黄襦裙,外罩淡紫半臂,乌黑的秀发绾成双环望仙髻,簪着母亲珍藏多年的金步摇。她本就容貌秀丽,这般打扮更添几分雍容气度。
“小姐真美,”侍女小莲一边为她整理裙摆,一边赞叹,“今晚的祭典上,定会惊艳全场。”
桃兮然却无欣喜之色,反而轻叹一声:“再美的衣饰,也不过是徒有其表。归源节本当是思乡怀远之日,如今却越来越流于形式了。”
小莲知她心事,低声劝慰:“小姐莫要忧心,岛主和夫人一直在想办法,总有一天......”
话未说完,外面忽然传来一阵骚动。桃兮然蹙眉问道:“何事喧哗?”
一个侍女匆匆进来禀报:“小姐,裂渊阁的人在外面,说要检查祭典用品,看看有没有违禁物品。”
桃兮然面色一沉:“让他们查!”
她起身走出闺房,见庭院中几个身着黑衣的裂渊阁卫士正在翻查准备用于祭典的器物。为首的是一名面色阴鸷的中年男子,正是裂渊阁护法厉沧海的侄子厉锋。
“厉护法这是何意?”桃兮然冷声问道。
厉锋皮笑肉不笑地行了个礼:“桃小姐见谅,归源节人多眼杂,阁主担心有不明来历的物品混入,特命属下前来检查。”
“哦?那可有查出什么违禁品?”
厉锋的目光扫过院中摆放的各类器物,最后落在一箱诗文集上:“这些诗文,似乎并非岛上的作品?”
“都是历代唐人诗作,归源节向来有吟诵唐诗的习俗,厉护法莫非不知?”
厉锋冷笑一声:“桃小姐应该清楚,裂渊阁明令禁止传播唐人文化。这些诗文,恐怕不宜在祭典上使用。”
“你!”桃兮然气结,正要反驳,却被一个温和而威严的声音打断。
“厉护法好大的威风。”
众人回头,见桃远泽不知何时已站在院门口。他今日穿着一袭深紫色圆领袍,头戴黑色幞头,虽已年近五旬,依然气度不凡。
厉锋面色微变,连忙行礼:“岛主。”
桃远泽缓缓走进庭院,目光扫过那些被翻得凌乱的物品:“归源节是桃源最重要的传统,吟诵唐诗更是其中不可或缺的环节。厉护法若对此有异议,不妨直接去找厉阁主,请他修改岛规。”
厉锋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终咬牙道:“属下不敢。”
“那就请回吧。”桃远泽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祭典即将开始,这里还有很多事情要准备。”
厉锋只得带着手下悻悻离去。
桃兮然走到父亲身边,低声道:“多谢父亲解围。”
桃远泽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忧色:“兮然,如今的桃源已是山雨欲来,你要多加小心。”
“女儿明白。”
傍晚时分,祭典在岛心的祭天坛正式开始。坛周燃起无数火炬,将夜空照得亮如白昼。岛民们身着盛装,肃立坛下,看岛主桃远泽率领宗室长老行祭天礼。
桃兮然站在母亲身边,看着父亲高举酒樽,面向西方——中原的方向,朗声诵读祭文:
“赫赫始祖,吾华肇造;胄衍祀绵,岳峨河浩。聪明睿智,光被遐荒;建此伟业,雄立东方......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这是每届归源节必诵的《祭黄帝文》,相传是桃源先祖从中原带来。浑厚的嗓音在夜空中回荡,不少年长的岛民听得热泪盈眶,他们或他们的父辈都曾生活在那片遥远的土地上,乡愁早已融入血脉,代代相传。
祭典结束后是游园活动。桃林间挂满了各式灯笼,岛民们三五成群,赏灯猜谜,吟诗作对,俨然一派大唐气象。
桃兮然陪母亲在园中漫步,不时有岛民上前行礼问候。苏氏虽然体弱,但今夜精神尚好,脸上也多了几分血色。
“娘,您累不累?要不要休息一会儿?”桃兮然关切地问。
苏氏摇摇头:“难得出来走走,娘想多看看。”她的目光掠过满园灯火,恍惚间仿佛回到了记忆中的长安上元节,“兮然,你看这灯火,像不像娘跟你说过的长安灯市?”
桃兮然正要回答,忽然听见一阵骚动从桃林深处传来。紧接着,几个身影快速向她们靠近——是桃远舟和他的手下。
“兮然,快带夫人离开这里!”桃远舟神色紧张,“有刺客混入园中,目标可能是叔父!”
桃兮然心头一紧,连忙搀扶母亲:“娘,我们快走。”
然而为时已晚。只听破空之声传来,数支弩箭从暗处射向桃远泽所在的方向。现场顿时大乱,尖叫声、奔跑声、兵刃相交声响成一片。
“保护岛主!”
“抓住刺客!”
混乱中,桃兮然紧紧护住母亲,在桃远舟的掩护下向安全地带撤离。忽然,她眼角瞥见一道寒光直冲母亲而来——那不是弩箭,而是一柄短刀!
电光火石间,她不及细想,本能地转身将母亲护在身后。短刀划破她的衣袖,深深扎入左臂。剧痛传来,她踉跄一步,险些跌倒。
“兮然!”苏氏失声惊呼。
桃远舟反应极快,长剑出鞘,击退了继续攻来的刺客。更多的护卫赶到,将刺客团团围住。
桃兮然捂着流血的伤口,脸色苍白,却强撑着安慰母亲:“娘,我没事,只是皮外伤。”
现场的混乱很快被控制住,刺客全部被擒,但桃兮然心中的不安却越来越浓。这一夜的桃源,灯火依旧璀璨,桃花依旧芬芳,但平静的表面下,暗流已然汹涌。
她抬头望向西方,那是中原的方向,是长安的方向。海天相接处,一弯新月正缓缓升起,清冷的光辉洒向茫茫大海,也洒向那个她从未踏足却无比熟悉的故土。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她轻声吟诵,臂上的伤痛让她更加清醒地意识到,桃源与中原,她与那个陌生又亲切的长安,早已被无形的纽带紧紧相连。
而这纽带,正等待着某个契机,将分离的一切重新连接起来。